那女子也很能理解,緩緩說道:「所謂天理昭彰,多是凡人自己選擇的後果,國師摧毀魔嬰所有的情感,等到他自己貧病困苦時,魔嬰對他也沒有任何的同情,他最後死在自己一手養大的魔嬰手上。」


    「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如今還在十八層地獄裏,刑期還未結束。」


    這還差不多。


    「魔嬰四處作亂,最後被一名道士所收伏,這道士無從得知魔嬰的來曆,隻是鎮住了他,將他封印在道觀裏。宗教雖勸人為善,但卻總是淪為爭權奪利的工具,於是這三千年來,魔嬰不斷被各種宗教的能人收伏,卻總有人將魔嬰放出作惡,魔嬰的魔力一次比一次強,收伏他也越來越艱難,直到……」女子說到這裏,卻頓住,微笑道:「接下來還牽扯到你和文判的姻緣,你要不要自己看?」


    文判?張萸的疑惑隻有片刻,她立刻就了解文判原來是書呆。


    真奇妙,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書呆時,她心裏隻有怨氣,可如今想起他,心裏卻是迥異的向往,這全然無關他倆這一世的情感,而是來自前世的留戀。


    「憎恨罪惡而生的女戰神,對專司賞善的文判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眾生對『善』始終有著向往吧?」女子微笑道。


    張萸聞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觸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確實是個異類的存在。


    在地獄種一朵花?這可是文潛上輩子就在做的事,他像個隱士一般在地府離群索居,說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別美好。他園子裏的花花草草特別肥美有生氣,地府裏最兇殘的惡獸在他麵前也特別溫馴……等一下!


    這一批溫馴惡獸的名單裏為何會有她?張萸一陣無語。


    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並非張萸前世唯一做絕的事,文判對張萸的作風從來就不能諒解,但張萸對這個仿佛地府裏一道冬陽的男人卻一見傾心。


    「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後不做便是,別生氣。」女戰神追愛也勇敢果決,雖然文判一直給她釘子碰,但她不僅不氣餒——噯,不是張萸要說,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柳眉飛揚,星眸凜冽,威風是威風,但那身殺氣真是隻差沒有青麵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麵前,她卻隻是個小女人。


    她癡癡戀戀千年,還去問月老姻緣,月老怕了她,老實地說她和文判確實有夫妻之緣——月老可沒說是哪時候,有多久——但得知這件事的她卻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著文判不放,彼岸花開了又落,有時他被她纏煩了,會無力地撫著額頭,翻白眼,而她總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著光的蛾一樣,隻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麽,有點心酸。可是卻也不曾後悔過,因為他讓她想要變得更好,也是他讓她願意放下成見,用從來沒想過的角度去看人間。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因為就算是罪惡的環境,也會存在著善心,這就是人。」有一次,她以真正的紅蓮業火燒盡魔魘,文判暴怒地對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那麽生氣。他躲在自己隱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顧他的花草寵物,替他煩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親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會做這種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見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間去,看了好幾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著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諒她。


    她決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為決絕錯過了什麽。這一看,於是種下了她應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過錯,應該自己承擔。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嬰當由她來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無怨。


    當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說過的話。她若真心要解決和魔嬰間的恩怨,也許這一去再也迴不來,綁著他的話,豈不害他永世孤獨?幸好,他沒愛上她,那時她心裏真有一絲慶幸,是她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好。


    可憐的月老,又被她這女煞星威迫利誘,隻好借她斷緣刀,把她和文判的紅線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緣,還剪了一大段,結成手環送給他。


    也許是聽說她決定下凡應劫,文判終於肯見她了。


    會怨嗎?有一點,可感情的事勉強不了,紅塵裏那麽多無果的癡戀,她其實不寂寞,原來眾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麗卻又破碎,疼痛卻可以不忍怪罪,這竟是她這女煞星第一個真正懂得的高貴情感。


    能與文判廝守的幸運女子是誰?她不願去想了。也許……不會像她一樣對犯錯的眾生毫不留情吧?


    她決心坦然麵對自己過往的錯誤,不再迴頭,沒能看見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駐足,她在人間一世一世地學習關於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嚐無以名狀的失落與哀淒。


    隻是愧疚吧?張萸收迴了手。


    「你知道,得知你決心收伏魔嬰那時,文判做了什麽嗎?」


    張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給她的她都已看遍,卻仍看不透女子的身分,但又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情和直覺,她並不害怕這名女子。


    「懲奸除惡,是你的職責,為何要受罰?這是文判當時對地府提出的質疑,可惜地府也沒有能力迴答他,最後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薩為你網開一麵。」


    「……他一向都很心軟。」張萸道。


    「但是也公私分明。」女子不再多說,有關張萸和文判之間的事自然會有解,她繼續道:「你與魔嬰之間的恩怨,連天庭也非常關注。」


    「出事時不幫忙,存心看熱鬧?」張萸又忍不住道。


    「如果人間發生任何事,天庭與地府都要插手,那人間隻會更亂,不同神隻也有不同主張,該由誰說了算?


    不如讓人間的因果自己去決定。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解決,這也是你當時領悟到的,所以這七世,你總是會投胎到收妖世家。就連天庭也相信,你與魔嬰最好的結局,就是兩敗倶傷,你以千年道行和魔嬰同歸於盡,結束他的苦難。」


    好像也沒別的解了。張萸心想就是如此,她也認了。


    「地藏王菩薩卻不這麽想,祂賭了一把。」女子微笑道,「在你每一世下凡,地藏王菩薩便以一滴寶血為你鑄成凡胎。文判曾經以為,你的同情心是地藏王菩薩的寶血所致,其實他猜錯了,你的同情心是因為文判才有,地藏王菩薩的寶血,隻有一個作用,一旦你放棄以法力收伏魔嬰,魔嬰也傷不了你。」


    「……」這算作弊嗎?「意思是魔嬰傷不了我?」


    女子搖頭,「若你存心以法力令他魂飛魄散,這滴寶血便起不了作用,你也隻是盡了你想贖罪的決心,與魔嬰同歸於盡。」


    「那我要怎麽收伏他?」


    「我隻能說,劫已化解。魔嬰確實是被你收伏了,追根究柢,你欠他一個『為他流淚的人』。」


    什麽意思?她不是書呆,講這麽玄她聽不懂啊!「是魔嬰的母親嗎?」


    女子搖頭,笑意更深,「說到魔嬰的母親,你知道在你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之後,文判也做了一件事,跟你有關,但他從沒告訴過你。」


    「什麽事?」


    女子手一揮,兩人來到忘川河畔某一處山坡,那兒立著一株千年古樹。


    「凡是被打得魂飛魄散的眾生,若誠心為他種下一顆種子,萬年後他將能再次投入輪迴。這棵樹,已經三千年了。」


    張萸看著那株幾乎長到了天上,枝丫遮天的大樹。突然好笑地想起,以前文判被她煩累了,就要她過來照顧這棵樹,有時被她氣得都要冒煙時,還叫她來這裏抄經文,原來是有原因的。她忍不住伸手撫著樹幹。


    對不起。她默默地道。


    而那時的她,從來就不願反抗文判,他要她做什麽,她都會乖乖去——


    隻要別趕她走。想想那時她真是又粘人又傻氣。


    「好了,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有個人想見你,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女子微笑著,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之中。


    「喂!」她還不知道她是誰啊……


    千年古樹和三生石都消失在她眼前,但河水仍然滔滔,隻是這迴張萸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海之中。


    突然想到書呆說過,她比彼岸花漂亮——現在想想這也怪不了他,也許他隻是直覺地講出了上輩子他天天看的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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