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箋,帶她過去。”


    遊慕指了指身側的樓箋,示意虞妃跟上。


    “是。”


    隨太子近侍行走於宮牆之下,虞妃不同以往,腳步肆意邁開,步履也比此前穩重上許多。


    壓在心頭的陰雲散去,往日裏極為漫長的宮內長街似乎一晃便到了盡頭。


    牢獄之中血腥味重,虞妃掩著口鼻,在鐵牢外瞧見了被打的渾身淌血的齊將軍。


    見到對方那張熟悉的臉,虞妃唿吸滯塞,腦海中迴閃那些血腥的場麵。


    未曾多待,孕初期反胃幹嘔的狀態時有出現,忍不住腹中翻滾之勢,虞妃腳步急促走出牢獄,於樹下幹嘔幾次,才覺好受了些。


    “是否要去太醫院瞧瞧?”樓箋從一側衛兵手中要過來的帕子,抬手遞過去。


    殿下要他照看著虞妃,總要瞧上兩眼。


    接來帕子擦拭,虞妃搖搖頭,穩住情緒。


    “多謝你,不必看顧我……我先迴織春宮。”


    沒讓樓箋繼續跟隨著,虞妃捏著帕子掩麵,記著迴程的路,緩步沿著宮道走迴去。


    天邊偶有飛鳥掠過,帶出些涼風,熏的她雙目酸澀。


    她其實,並非縣官之女,真實身份,不過是一個村子的農女。


    她生長的村落很小,位居邊界之地,時常有戰亂紛擾。但他們還算幸運,駐守疆界的兵將極為負責,日日警戒,哪怕他們距離很近,也未曾遭受他國來犯。


    那些個子高高戍邊將士們,偶爾也會抽空,來村子的水井邊取水喝。每逢來到,三兩結伴提著水桶,瞧見村裏的叔叔伯伯,總會揚起黝黑的麵龐,咧嘴露出樸實的笑。


    村子裏的人與這些士兵處的很好,知曉他們日日夜夜都在守著村落的安靜,拄著拐杖的村長老伯總會召集些嬸子阿婆,為那些兵將送去些吃食。


    都是些生長於山野的東西,不稀罕,確是村民們親手采摘製作的。將士們很珍惜,或許是想到了經年不見的家中父母,有時吃著村長送過去的飯菜,便會垂下頭無聲泣淚。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許久。


    少時,虞妃以為,枕席覽月,蒲扇撲螢,便是她的一輩子……


    疆界戰亂更加頻繁,那次的戰役持續了很久。小士兵特意到村子裏通傳,要他們能離開村子往城內搬,便趕快搬離,以免被波及。


    當時,村子裏稍微年輕些的勞力,都搬去了更安全的青鹿縣。她也隨阿爹阿娘,離開的村子。


    隻是阿爺與一眾年邁的老人,還留在村中,不願離去。一方麵,這是他們土生土長的地方,上了年紀的人,不願挪動,總盼著葉落歸根。


    另一方麵,戰事持續的太久,邊關的將士糧草食物都已不足,村長阿伯不怕死,隻盼著還能給那些士兵送些熱飯。


    她那時頑皮的緊,又是想念阿爺,便會偷偷瞞著爹娘沿小路上山,迴那個小山村瞧一瞧。


    偶爾從高處,瞧著那相互廝殺的戰場,被嚇到之後,又急急跑開。隻是走遠些,瞧見那城牆上豎起的紅色錦旗,心中便覺安定幾分。


    那些大哥哥,會護著他們的。


    這場仗打了很久,或者說,是拖了很久。


    援軍遲遲不到,死去了很多人。領頭的老將軍勉強撐住,贏得很艱難。待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援軍總算來了。


    她不知曉當日的情況,隻是聽聞送飯迴來的村長伯伯哭的傷心,說死了許多年輕孩子。


    長輩們圍坐在一起,難過不已,她便也跟著抹眼淚。幾個老人哭了許久,以至於到了傍晚,她還未下山……


    其實如今迴想,虞妃對那日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很多。


    那夜很混亂,兵馬聲不斷,似有追逐的勢頭。再然後,一群兵將提刀衝進村子,不由分說砍死了村長老伯。


    夜色很濃,她隱在暗處,被阿爺及時藏進一堆竹筐之中,沒能被行兇的人瞧見。


    但是借著火光,她卻仔仔細細的記下了領頭人的臉。


    後半夜,她驚慌失措走小路跑迴家,卻抖著身體,看著擔憂不已的阿爹阿娘說不出話。


    那些人,是援軍。他們,在殺人!


    ……村子裏的人死了,聽縣裏的人說,是被火燒死的。隻是這般粗糙的遮掩,勢必會引起那些老人子女的不滿。


    拖著死去的屍骨,他們合議,要去縣衙討要說法,勢必要查明真相。


    不待報官,縣裏,冒出了時疫。一時間人人自危,誰還有心思看顧那村子的幾個死屍?


    阿爹阿娘也染了病,高燒嘔吐,幾日間便消瘦的沒了人形。


    聽聞縣裏要封鎖火燒隔絕疫症蔓延,不少人試圖逃跑,虞妃便是在那時,被爹娘用身體擋下刀槍,掩護著,逃離了葬身火場的命運。


    她也染了疫病,隻是僥幸,病倒在荒野路邊之際,被一個遊醫賜藥救了一命,又遇一跛腳阿婆,暫時有了落腳之地。


    沒有證據,但虞妃就是疑心,突發的時疫就是為了遮掩那些人行兇的事實,可她求助無門,不知該如何伸冤。


    一次偶然,她聽聞茶坊說書先生講話本,意識到告禦狀這一說辭。而後,她尋了個酒樓雜役的活計,努力做工,打算攢夠了路錢,便要去京都登門鑼鼓。


    隻是路途遙遠,光是趕路錢,虞妃便花費了兩年之久。好在,兩年過去,她長大了,足夠獨自上路。


    拜別阿婆,虞妃的赴京之路也並不順利,她遭遇了搶劫,險些被賣,磕磕絆絆入了京,卻因為饑餓,一頭撞上了迎麵而來的馬車。


    她被救了,還遇到了可以幫她的人,那位,姓言的大人。


    也就在那時,她才知曉,她要報仇的目標,不止一個將軍,還有更多,皇子,侯爵乃至……帝王。


    太子被幽禁,聯絡皆有言大人傳遞。太子說,要她考慮清楚,再做決定。


    一開始,虞妃確實茫然,光是那些官位品階的高低,她都分辨不清,更遑論如何籌謀複仇一事。


    可她最終還是留下了。


    走了那麽遠的路,來到京都。若她就這麽放棄了,阿爺與爹娘,村子裏的那些伯伯,縣城內那些枉死的鄰裏,他們飽受病痛的靈魂便再無伸冤解脫的那一日……


    遠處宮牆外,生出濃綠的樹梢上,一群飛鳥啼鳴。它們相互結伴,展翅追逐,那自由翱翔的模樣,拉迴了虞妃的思緒。


    頰邊些許濕意,虞妃抬手去觸摸,觸手的淚痕……不知不覺間,已然淚流滿麵。


    宮中太過拘束,四角天空容納了一個女子的一生,她們表麵逢迎,相互爭鬥,壓抑又窒息。


    所幸,她不再是虞妃,她還可以做迴自己,如那些鳥雀一般,飛出宮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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