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帝壽宴,自是大辦一場,闔宮上下無不重視。


    即便遊珩惹了皇帝不悅,也依舊備下了珍寶進獻。煜王自然不甘示弱,耗費銀兩與人力搜羅了一株顏色豔麗,狀如福字的大珊瑚。


    而遊慕,作為‘壽禮’的煙火提前燃放,他沒了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便隻是送了一枚雙龍戲珠的玉佩。


    眾人不以為意,倒是宸帝瞧著玉佩怔怔的有些出神,半晌後,才目光沉沉的開口詢問:


    “朕記的,這是你十八歲生辰,你母後贈予你的。如今,怎的將這玉佩拿出來了?”


    “兒臣沒什麽稀奇的玩意兒,不如大皇兄的華貴,亦不如三皇弟奇珍,思來想去,便隻能將玉佩贈予父皇。”


    “往日,帶著這玉佩,兒臣總覺得母後還在,但兒臣想,若是母後,應當很希望留在父皇身邊吧。”


    太子立在階下,麵有悵惘,但更多的是釋懷。


    宸帝磋磨著手中的玉佩,細細審視著太子的麵色,瞧著那有五分肖似其母的臉,忍不住念起皇後的好來。


    莊淑皇後在位時,後宮安寧,妃嬪祥和,鮮少有鬧到他麵前的時候。對方確實是個合格的皇後,也是一個賢淑的妻子。


    初登帝位那些年,他們也曾夫婦一心,琴瑟和鳴……隻是後來,蕭妃入宮,占據了他不少心神,後又先皇後一步有了身孕。


    想起皇後的死,宸帝難免歎息。


    其實當日,他並未想過要廢棄皇後,也並未有過誅連的念頭,隻是皇後她……


    這些年,縱使蕭貴妃再得寵,明裏暗裏的覬覦後位許久,他都未曾想過用她補上後位的空缺。


    摸著玉佩思索許久,宸帝揮了揮手,示意太子迴去坐,將玉佩係在了腰間。


    “這玉佩,朕便留下了,去吧。”


    宴席繼續,縱然宸帝沒有明確表態,但從他的言行中,便足夠證明他對於這玉佩的重視。


    本決心大放異彩的煜王麵色泛青,花費萬金之數搜羅來的貴物沒能讓宸帝多看上幾眼,竟還不如一個死人的晦氣玉佩來的引人注目。


    原想著,若宸帝開懷,他便能趁此機會為母妃求一求情,解了禁足。但太子搬出了皇後,眼瞧著沒了他開口的機會,煜王隻得憤恨的喝上一壺悶酒。


    遊珩依舊坐在煜王下方的位置,隻是與往日這種宴會上對待煜王親切的情緒不同,他顯得過分安靜。


    迴府幾經迴想,他又如何不清楚,上次告發太子一事,分明就是煜王為他設下的陷阱。


    在他還顧念著手足情誼時,對方,已經對他心生猜忌。


    隻是被父皇封王代入朝堂,便足夠皇兄忌憚?以他之力,如何能與兄長抗衡?


    遊珩很想親自問一問煜王心中所想,他們兄弟之間,何至於落到相互勾心的地步,但他沒有勇氣。


    遊珩是個懦弱的人,覺得爭不過,便暗示自己不爭不搶,覺得得不到,便下意識的說自己不喜歡,不想要。


    隻是……難不成在皇兄眼中,他連身為皇子最基本的待遇,都不配?


    遊珩思慮不明,內心五味雜陳,連入口的烈酒都覺得寡淡無趣。


    這種低迷的情緒,直延續到除夕家宴之上。


    絲竹吹奏靡靡之音,舞姬揮袖薄紗飛揚。


    場景置換,從容納朝臣的大殿轉至飛霜台,隻是三位皇子的座次如舊。


    太子無牽無掛,隻顧仰頭喝酒,臉頰被熏的酡紅,眼瞧著要醉倒過去,被宸帝喚人送出去醒酒。


    蕭妃解了禁足,位居中列的煜王心情大好,捧著酒杯向母妃祝酒。


    遊珩畢竟是養在蕭妃名下的皇子,即便清楚他與親子有了嫌隙,但宮宴這樣的場合,麵子總要做足,喝下了煜王敬過來的酒,蕭妃也連帶著過問了遊珩的情況。


    遊珩頗顯拘謹,迴了禮,而後端坐。


    琴瑟音轉,舞姬退場,虞嬪身著銀絲紗衣前來獻舞,衣袍翻飛恍若仙娥。


    宸帝看得出神,而遊珩不免念起蕭妃禁足之日,他於宮牆下與之對視的那一眼。


    一舞結束,宸帝撫手稱讚,親自起身將下位的寵妃扶起,一番讚許賞賜無數。


    虞嬪巧笑嫣然,隻說要去換衣,乖巧的不再惹人注目,從一側退出。遊珩心意微動,借著醒酒的由頭,悄然退出席間,遠離歌舞升平的飛霜台,停停走走間行至碧梧亭。


    借著幾處假山小景,遊珩不斷深入,果真瞧見了內裏早已等候多時的,虞嬪。


    “娘娘喚本王過來,所為何意?”


    遊珩不清楚虞嬪的意圖,但對方退出宴會之時那一眼,分明是在暗示他。


    當著父皇和眾妃嬪的麵,如此明目張膽。


    “睿王殿下這是何意,妾隻是來這別院透透氣罷了。”披著厚絨鬥篷的虞嬪,一張嬌俏的臉膩在那雪白的狐裘之中,轉頭瞧著遊珩的神色,卻不似麵對宸帝是那般無害。


    “……你到底想做什麽?”麵色壓暗,遊珩索性切入正題。


    “做了王爺,與皇子的待遇,終究是不同的吧?睿王殿下?”虞嬪抬腳靠近,伸手要去觸碰遊珩的臉,卻被對方敏銳的躲開。


    收迴手,虞嬪蹭了蹭自己微涼的臉頰,隻是笑著。


    “上次之事,多謝娘娘,隻是本王實在不明。”這點暗示,遊珩聽的懂。至於為何會得到虞嬪的幫助,也是遊珩想不通的事。


    “一個無依無靠的皇子,一個沒有家世的妃嬪,我們很相像,不是嗎?睿王殿下,妾想要安穩自在的活下去,可這宮中的人太多了,各有各的依仗,妾又有何法子?”


    虞嬪聲線幽幽,似有萬般惆悵。


    那句相似的話,倒是落進了遊珩心底。他不免想起自己在宮中,即便被寄養在蕭妃名下,可那些宮侍嬤嬤們最會看人下菜,他一個不得寵的皇子,沒少受過漠視。


    “妾隻是想,尋個依仗罷了。”虞嬪攏了攏鬥篷,似是覺得冷了,為自己遮擋寒風。


    “父皇不是娘娘的依仗?娘娘如今聖眷正濃,又何必如此?”遊珩反問。


    虞嬪抿唇,歎到:“陛下可以是妾的天,也可以是他人的天,妾心惶恐……”抬眼,虞嬪視線掃過遊珩的臉。


    “王爺您初入朝堂,想來,應是很需要一番在後宮,在陛下枕榻間的助力……蕭妃娘娘,她可算不得您的指望呢!”


    遊珩心有動搖。


    虞嬪正得盛寵,若有對方在父皇耳邊言說,傳達聖意,他自然會少走許多波折,得到更大的便利。


    煜王有的,他往後未必沒有。


    隻是……虞嬪是否可信?


    “父皇最忌諱這些……”


    “或許,妾可以助王爺……登臨帝位……也未可知?有蕭妃娘娘在,妾不會安穩,若王爺有意,便拿出誠意來……”虞嬪伸手,要拂去遊珩肩頭被風吹來的枯葉。


    這次遊珩倒是沒避開,隻是伸手攥住了虞嬪的手腕,壓低聲音質問:“你便不怕,本王將此事告知父皇?”


    “那王爺……大可以去試試,如今王爺所言,陛下是否信賴?妾與王爺非親非故,憑什麽幫您呢?”虞嬪笑的嬌俏,甩開遊珩的手,不再多留,與之擦肩而過,輾轉遠去。


    倒是遊珩,獨自立在亭中,思慮許久。


    虞嬪攏著衣袖於夜色中前行,正巧遇上太子的轎子,避之不及,便於夜色中,朝著轎中人行禮。


    “太子殿下。”


    簾幕挑開,露出一角眉眼,太子對之不屑一顧,未曾多言,將空了的酒瓶丟至虞嬪腳邊,示意仆從快些前行。


    瓷瓶炸裂在腳邊,虞嬪驚唿出聲,軟腳摔落在地。幸而冬衣厚重,不至於被碎片劃傷。


    太子轎輦遠去,未曾看顧一二,囂張至極。


    遠處,換取手暖的侍女瞧見,當即小跑著上前攙扶主子。


    “娘娘,您沒事吧,可有傷著?”


    “……無礙。”虞嬪搖頭,借著衣袍遮掩,將碎片之下的一小包藥粉,收入袖口。


    “這太子殿下也太張狂了,娘娘如今聖恩正濃,如何也算是……”


    虞嬪起身,數落侍女口不擇言,“朱瑛,慎言,當心禍從口出。”


    轉頭,長街空曠,轎輦早已沒了蹤跡,虞嬪捏著袖口的什物,心中了然。


    等了許久,終於……到了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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