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火光照亮牢獄,石板鋪就的地麵上濕淋淋的,在凹陷和磚縫中積攢著未能消退的水跡。水跡中,還混雜著一些粘稠的血絲。


    火苗的光亮,從地麵水跡的折射中映出被綁縛在十字架上的人,零碎的腳步聲靠近,兩個獄卒合力抬起一桶冰水,兜頭澆下。


    陡然之間的刺骨寒冷,將行刺未果的黑衣人驚醒。


    帶著霜雪和冰碴的冷水順著發絲沿著額角不斷往下流淌,他睜開眼睛,甩去眼中多餘的積水,逐漸看清周圍的環境。


    “醒了?那正好,主子要見你。”牢獄的鐵門外,手握長刀腰係革帶的領事探頭看了看,示意兩個獄卒將人鬆了鐵鎖拖出來。


    林竹渾身癱軟,竟是使不上一絲力氣,就這麽被人拖行著在粗糙泥濘的磚石路麵上前行。


    跟著前方領事的腳步,架著囚犯的獄卒將人拖行走上狹窄的台階,來到私獄的地下二層。


    這裏明顯要幹淨,幹燥的地板和各處添置的爐炭,比下層的糟糕環境好上太多。


    溫度稍顯暖和,隻是在冬日裏,被全身澆濕的林竹依舊冷的打顫。


    被壓著一路低頭,視線定格時,後腦發絲被人大力攥緊,帶動著頭顱一並抬起。


    他忍著頭皮上的刺痛,仰頭看去,上坐的人卻悠然自得,對光看著從磨坊搜羅出來的信件。


    麵前人的華貴之姿與牢獄裏簡陋的環境格格不入,墨色狐裘鬆散的搭在肩頭,內裏依舊是並不適合在冬日裏穿著的單衣。


    那相貌在一室火光的映襯下格外穠麗,對上側顏時,林竹有一瞬的恍若昨日……隻是對方那陰翳的眼神卻並不像容貌一般惹人注目,反倒是,逼得人毛骨聳立。


    變了……果真……一切都變了。


    抑製不住的顫抖,撐在地上的掌心不斷用力,試圖克製這種示弱的狀態,但他沒辦法控製。


    林竹不清楚是太過寒冷,還是心髒帶起全身的顫動。


    ……他冷的厲害。


    手上的信件被人捏著伸手往前探去,紙頁沾染上火苗,被帶動著燃燒起來。明黃的火焰下,灰燼逐漸增多。


    火心有些灼熱,隻是拿著信紙的人並不畏懼,反而饒有興致的看著那火苗一點點逼近指腹,在即將觸碰皮膚之時,他鬆開手。


    火苗帶動最後一點信紙,輕飄飄的落在林竹腳邊。


    寬袖舞動,一側放置的長劍被人握起,錚鳴之聲響在房中。


    “……是把好劍。”長劍橫於身前,太子扶著劍身,瞧著那鋒利的劍刃,輕歎。


    被押在下方的林竹摸不清對方想要做什麽,但也無非是鏟除異教徒的打算,他雖不算是清河教的人,但卻是這次行刺的主謀,想來,是要被殺的。


    不甘心,他還有仇……


    手腕翻轉,劍尖挑破那半麵黑色麵具。


    “啪嗒。”


    硬質的麵具落地,剩下半張猙獰的臉就這麽突兀的被展現於人前,林竹下意識的低頭伸手遮掩,被身後眼疾手快的護衛阻攔按下,防止他還有沒施展的後招。


    明火的光束打在燒傷後斑駁猙獰的半張臉上,猶如實質的視線令林竹內心不安,即便明知如今相貌早已不同,他仍舊側了側頭,避開上方人投過來的目光,出言打斷對方的窺探。


    “今日長街之上,持弓射箭的是我,想要你們太子死的人也是我,要殺要剮隨……”左不過是一死,他並不畏懼死亡。


    視線內,上座之人丟開手中屬於他的佩劍,腳尖微抬,鞋尖挑起他的下巴,示威之語被截停。


    “玉郎君,羅刹鬼,近來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劍客半麵郎君果真名不虛傳。隻是,江湖之人,也來摻和朝廷之事?”


    太子側坐著,手臂支著側臉,輕蔑的麵容上逗狗般的神色將林竹激怒,那些擠壓在胸中的恨意席卷而來,迫使他眼角發紅。


    “江湖之人,卻也知曉天下道義。宸帝昏庸,太子暴虐,皇子紛爭不斷,啟國人有目共睹。”


    “你們殘害忠良,弑殺無道,這天地下,還有法度?尊貴如太子,您可曾在乎過那些臣子良將?您可曾記得你們治下的黎民……若朝廷無用,改朝換代,又有何妨!”血淋淋的傷疤被揭起,林竹險些失了言語的分寸,好在他用言語蓋過。


    “大膽刁民,妄議當朝太子,論罪當誅!”太子身側的近侍聞言,麵色肅起,利刃出鞘,出言嗬斥。


    “誅?我一介白衣劍客,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你們株連九族的把戲,怕是無用武之地!”尖銳的字眼刺痛了他,經年積壓的怨念勃然而起,他手心緊握,控製不住的要當下了卻仇恨。


    林竹餘光掃過身側的守衛,眼見壓著他的人稍顯鬆懈,雖然被灌下藥物體虛無力,但如此近的距離……


    驟起掙紮,手臂觸碰到自己熟悉的佩劍,他立刻砍傷侍衛獲得行兇的空隙,長劍刺向上方的太子,劍尖就抵在對方頸上。


    隻要再近一寸,他便可以殺了對方報仇雪恨,但往往事與願違,這一寸猶如天塹,便是再也無法向前。


    手臂被對方的近侍鉗製,江涯此人力大如牛,是自小跟在太子身邊的侍從,蠻力之下,縱使他劍術了得,也無可施展。


    “跪下!”領事江楓從身後將其壓製,一腳踹在林竹膝彎。


    他被貫在地上,膝蓋骨磕上堅硬的磚石,發出沉悶的聲響。手腕被反轉,卸到脫臼,長劍再次擲去地上,林竹憤恨不已:“我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隻是側坐在椅子上的人並沒有他料想中的任何情緒,甚至於,對方似是覺得百無聊賴,伸手示意周圍的人撤去了對他的壓製。


    又在他即將觸碰上劍時,開口威逼:


    “若今日你這一劍刺下去,你倒是沒什麽,可惜,要連累你的那些江湖友人了。”


    探過去的指尖微頓,林竹一僵,抬眸反問:“……什麽意思?”


    太子似乎聽到了什麽笑話,忽的笑出聲,踩著踏板從椅子上走下,蹲在他的麵前,捏起了他半麵疤痕的下頜,迫使他往側邊看去。


    滾輪和鐵鏈聲震顫,木製的隔斷牆壁撤去了半邊遮擋,透過那些欄杆,林竹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熟悉麵孔。


    他們手腳鎖著鐐銬,在獄卒的嗬斥和鞭撻,被束縛著口鼻,麵色憔悴的站在自己麵前。


    風三娘,林叔,這些於他有恩的人……


    “他們從未參與過這些……你為什麽要抓他們……太子……你忘了你……”


    言語戛然而止,或許是久別重逢,過近的距離,總是令他無端失控,恨與念交織錯綜,複雜的情緒衝擊著頭腦,他險些又吐露了什麽。


    堪堪止住言語,林竹仰頭望去,明白時過境遷,人心善變……而他早就不是……


    “人一旦有了軟肋,便易於掌控。”眼尾下壓,太子低垂著眸,黝黑的瞳仁裏透不見光亮。


    太子拍了拍林竹的臉頰,似乎在衡量一件物品的貴賤:“聽聞半刹郎劍術了得,剛好,孤府上少了一個奴仆,你的價值,還算不錯。”


    覺得受到了侮辱,林竹梗著脖子不願屈服:“你濫殺無辜,非為仁主,我死也不會為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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