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豫王別院。


    豫王出身行伍,四處別院皆以簡約大氣為基本格調,唯獨這處別院不同。這是素姚剛剛成婚時督造開工的,四處仿照素家園林,有幾分南國風格。若不是考慮到人工成本,幾乎要挖出一條人工河來。


    這處院子遠離金陵宮城,清幽雅靜,是說話議事的好處所。豫王坐在上首,今日他一身燙金色金鱗鎧甲,燈火昏黃下卻襯得整個人英武不凡,器宇軒昂,眉眼間是掩不住的意氣風華。


    豫王又端上一杯,向下座的曲之辛舉杯共邀,“若非先生大計,何來本王今日之局麵?這杯敬先生。”


    曲之辛連稱不敢,顫顫悠悠站起身,“殿下折煞老夫了,實是不敢當!”


    “若非先生極力促成本王上折請廢太子,本王竟是不曾想過,父皇已經忌憚太子到如此地位。”豫王這話不假,雖然早先多人請旨廢儲,但是陛下隻是輕輕放下並不處置。在眾人都以為陛下已經要力排眾議的時候,豫王殿下親自請旨,清河王、恪王紛紛附和,當時朝堂之上鴉雀無聲。


    陛下臉色鐵青,眾臣紛紛扣首跪地,眾臣力諫之下,終於著人草擬廢太子詔書,加蓋玉璽宣旨錦州。一想到太子被廢,恪王不過宵小之輩,清河王有心無力暫時攀附,豫王更覺意氣風發。


    “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忌憚的並非太子一人,而是向著太子越靠越近的素家。盡管錦州傳言廢太子,長信王與素岑政見不和,但是太子在錦州稍有異動,素家那位郡主不惜千裏迢迢奔赴,隻怕是陛下心裏明鏡似的。”


    曲之辛對麵的清河王眼光一閃,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卻分明見他眸中森森寒意。


    沉浸在此消彼長的喜悅中,對於重曜的反常豫王不覺分毫,反倒是興致缺缺地開口:“本王倒是覺得,若是素池之一要嫁給長信王也算是好事一樁,本王倒是樂意成全。”以寧璃臻如今的地位和健康狀態,就算素池鐵了心嫁給他,素家也不可能再在他那裏孤注一擲了。與其讓素池做了素家和某位皇子的紐帶,倒不如早點嫁個不相關的人。


    曲之辛晃晃杯子,“殿下若真有意,不妨讓王妃迴素家問問郡主,姐妹情深閨中敘話,自然無所不談。”曲之辛眼睛往重曜那邊悄悄瞥了一眼,隨之便移轉開。


    未想豫王眼神一黯,應了句:“再說吧!”素姚這幾個月身子不好,胃口也不好,近來更是吃什麽吐什麽,甚至為了養病直接住到了城外莊子上。豫王自知她是為他再婚不快,便想著等到大局已定,恢複名分便能一切如常,是以便由她去了。


    在座的都非兒女情長之人,豫王更是有意大位,是以不過片刻,便迴神問重曜:“三弟,事前咱們商議的令禁軍前去試探壋葛寨虛實的事怎麽樣了?”


    重曜飲完手中酒樽,自己複又倒了一杯,才笑道:“原本就要動手,但是如今反倒是有些疑慮。太子方才被廢,若是眼下咱們又對準了素家,父皇那裏會不會多心?況且年節將至,小事也變成了大事,隻怕不妥。”


    豫王為國征戰多年,雖然這些年在金陵也事事籌謀,但是他從骨子裏最痛恨朝廷大員為了爭勸貽誤良機。聽到重曜這話不免有了幾分怒氣:“三弟這話才是不妥,從來為國盡忠,為君分憂,不分時候。倘若真如咱們猜測,素家敢在金陵城外屯兵,其狼子野心,隻怕是父皇也容不下他。就算貴妃說破天去,素家也免不了家破人亡。莫不是三弟還惦著素家的一畝三分地?”豫王眼神一動,深深看重曜一眼。


    寧璃臻已經退出政治舞台,接下來就看······


    似乎沒注意豫王的深意,重曜笑笑:“本王廟小,容不下素家這尊大佛。”


    “那麽素家那位解語花,三弟可有興趣?”豫王自然知道重曜將母族的衰亡記恨在了素家賬上,但是難保他不會為了上位不擇手段。


    重曜在酒精的作用之下目眩頭暈,他衣襟上沾了酒,整個人有些靡費,眼神迷離道:“玫瑰好看,刺紮手啊!”說這話時他右手持杯盞,袖子中左手卻分明指尖緊繃。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正事議完又上了歌舞,歌舞升平中一片祥和。權謀與血腥掩蓋在蔥蔥鬱鬱的野心之下,不見天日,卻透著寒光和暴戾,無處隱藏。


    西宮,崇禧殿。


    五米見方的浴池在崇禧殿的北端,暮色將近,又到了貴妃要沐浴的時刻。四個粉衣宮女放下山茶花瓣就退下了,杏白姑姑上前來,手中緊緊拿著一個琉璃小瓶。


    素薑半倚靠在池邊,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眼皮也不抬,隻懶懶道:“杏白,這是這個月第幾瓶了?”


    杏白正要傾倒的手一顫,連忙縮了迴去,跪下身:“迴稟娘娘,這是這個月第四瓶了,已經是最後一瓶了。還放麽?”


    “放,怎麽不放?旁人求之不得的東西,怎麽能暴殄天物呢?”素薑私底下一向是懶懶的,這會更是懶懶斜靠著。


    杏白將這手一點點將瓶子中的液體倒下去,這是息肌水,會讓女子皮膚緊致美白。看著它無色無味一點點滲下去。素薑歎了口氣,“你也不必心疼本宮,這宮裏的日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多大的關係呢?阿池那邊有消息麽?”


    “娘娘放心,郡主已經在路上了,想必這幾日就要到了。娘娘要是思念郡主,不如請郡主在宮裏住段日子?”


    “你倒是知曉本宮的心事!本宮三令五申讓她離寧璃臻遠遠的,她倒好,寧璃臻一有不測,風風火火趕過去。生怕別人不知道?”素薑說起素池,難得埋怨了幾句。


    “娘娘息怒,郡主與公子兄妹情深。”去錦州又怎會是為了旁人?


    素薑沐浴完進內殿的時候,門口陛下的大太監守著,見她給她行禮。


    素薑懶懶散散地進去,陛下已經脫了外袍,隻穿著一件明黃的褻衣。他坐在燈光下,手裏拿著一折子,似乎在思索著。


    素薑也不行禮,揚著頭邁步進來,“我這裏可不能看折子的,免得皇後娘娘又要說後宮幹政了。”


    陛下聽聲音抬頭,拿過杏白手裏托盤上的毛巾:“怎的又不擦頭發?這是皇後讓朕拿過來的,說是要與你看看。”


    陛下屈尊絳貴給素薑擦頭發,素薑坐在軟榻上,半靠在陛下懷裏接過折子,“這是什麽?”


    素薑三十已過,卻仍是少女一般精致凝脂般的肌膚,又多了女子的嫵媚風流。既比閨閣秀女多了份生氣媚態,又比那些尤物多了堅毅果決。


    “這些是皇後給圖嘉選的夫婿名單。”皇帝緩聲答道,手上動作一頓,


    圖嘉是素池的郡主封號,素薑聞言,立刻就要起身,被陛下按住,“別衝動,你先看看!頭發還沒擦完呢。”


    素薑懶得看,將那折子往身前的小桌上一扔,不滿道:“皇後娘娘真是閑,阿池的婚事用不著皇後費心。”


    “阿池晉封郡主也是你同意的,既然有了誥命,皇後便有為她擇婿的權力。”


    “在陛下這裏,皇後總是有道理的,是我不懂事。總之這事我不答應,阿池性子頑劣,我還想多看她幾年。”素薑冷麵答道。


    素薑臉色不好看,連帶著陛下也沒什麽臉麵,揚聲就是:“皇後也是為了她好,從前朕總是想將她許給東宮,他們青梅竹馬又情投意合。如今璃兒身子不好,也不好耽擱了阿池,訂下婚事總是好事。再者,她年紀也不小了,越過訂婚直接成婚亦無不可。”


    “不可能。”素薑正要上榻的身子一轉,臉上毫不掩飾的反對。


    就這麽被挑戰威嚴,陛下聞言一言不發,直直將桌上琉璃的燭台一袖子拋到地上。


    許是陛下多年不在這崇禧宮發脾氣,連同素薑都忘了帝王之怒。


    不過素家也不是常人,她恍若無事地轉過身來看著那碎了一地的燭台,難得得低下身子去拾它。見她竟然空手去撿,皇帝趕緊大力拉她起來,“手不想要了?”


    素薑的性子也是不會輕易服軟的,隻僵著頭,不言不語。


    半晌還是陛下主動打破僵局,“近來他們在朝上爭得厲害,每日朝會好似潑皮鬧集市似的,讓朕一刻也不得安閑。就連璃兒這個一向懂事的孩子也跟朕對著幹,朕命令舒堯接他迴京診治,他卻偏偏自作主張要去封地就藩。”在舒堯看來,寧璃臻的一切砝碼都在金陵,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封地長信縣才更放心。


    素薑迴握住陛下的手,這麽多年他們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宛如一對真正的夫妻一般守望相助。素薑壓下不快,語氣淡淡:“皇後的意思是將她嫁給誰?”


    陛下將那折子再遞到素薑手中,示意她仔細看看:“皇後的意思是恪王,你覺得如何?皇後說恪王尚未婚配,這些年婚事也算是耽誤了,就算是補償他了。”


    “不可。恪王寸功未立已是王爺之尊,算不得委屈。”何況憑什麽要素池去補償?


    “朕也覺得他們年紀不相配,那你覺得呢?”幾個兒子裏,恪王最是不稱心,對於素薑的反對皇帝也是意料之中。


    看了名單上的名字,素薑隻覺得頭疼,早知道皇後沒安好心,她摸著跳得突突的太陽穴:“這一切來得太倉促了,不如再等等?”


    陛下搖搖頭,“要不是豫王剛剛大婚,倒是可以送到豫王府,讓她們姐妹做個伴。”皇帝心裏清楚,素池的婚事早一日定下來,那些私底下的小動作才早一點收手。


    素薑看著豫王竟然也在其中,隻冷哼一聲不說話。


    “這麽說,就隻剩下清河王了。當年婉娘活著的時候,朕是許過這兩個孩子的,隻是清河王出身不高,如今倒是怕委屈了圖嘉。”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已然物是人非,時光不返。


    這麽多年,舒師婉即便身死也是素薑心裏的一根刺,提不得,碰不得。這會臉色已經不是“難堪”兩個字可以形容得了。


    “陛下的兒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兩位皇後都有兒子,唯獨臣妾福薄。兩次懷孕都保不住孩子,唯獨這麽一個侄女,臣妾自然把她當做女兒養。偏偏這麽半個女兒,陛下也不許。”素薑的不情願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甚至當她說出“臣妾”兩個字的時候,半埋怨的目光看得陛下心裏亂亂的。並非不知素淵與素薑對於素池的疼惜,但是素家越是看重素池這個女兒,素池的婚事便越是要提上日程來。


    豫王如今獨大,雖然把素姚易妻為妾,但似乎並沒有起到離間素家和豫王府的作用。這半年來,皇帝對於恪王要人給人,要權給權,遺憾的是這人除了日益魯莽驕縱,半點分庭抗禮的架勢都沒有。再這麽下去,請求改立豫王為太子的折子都可以壓垮南書房了。


    朕還活著,還真是一個個好兒子!


    素薑與陛下靠在床上,滿月的清輝撒下來,屋子裏亮亮的,兩人揣著心事都睡不著。素池扣了扣床幃,杏白進來滅了燭火,順手收拾了琉璃的碎片。


    素薑轉過身子躺著,陛下的手越過素薑的後腦穿過她的脖子,忽然被素薑拉住,柔柔道:“陛下,臣妾給阿池在青年才俊中選上一位可否?若是陛下······等到明年秋闈,在眾位進士中選個良人便是了。臣妾不求她富貴榮華,隻希望她將來夫妻和順,舉案齊眉罷了。倘若受了委屈,也不至於困在深宮無人訴說。”素薑的音色如百靈鳥一般婉轉,聲音高昂時便帶了犀利,此刻娓娓道來卻好似涓涓細流沁人心脾。


    “你呀,有你護著,沒人敢給她氣受!但是,素家與皇室的婚事乃是祖製,朕問過靖國公了,並無反對之意。”


    素薑身子一僵,不敢置信一般轉過來,眼神裏寫滿了驚駭,“大哥不反對?陛下提了阿池的婚事,提了候選的名單,大哥也不反對?”


    “這倒沒有,隻提了婚事,人選還沒提,怎麽了?”素薑不似以往平淡又慵懶,皇帝倒覺得她這樣別有趣味。


    “這就對了。”素薑喃喃道。阿池的身份大哥不可能不知道,怎麽可能讓她嫁入皇室呢?將皇女養在膝下,又將她送入宮中為妃,這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好在這些日子調教素婭調教得還不錯,將來做個宮妃也足夠了。這孩子雖然容貌不驚豔,卻心思縝密,是個好材料。身份低些也好,不至於生些不該有的妄念。


    陛下閉目,心裏也在思索:這幾個兒子,長子不堪重用,次子功高震主,三子重瞳不吉,四字重病不愈,幼子已經夭折。莫非上天賜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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