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看皇上坐定,卻半句也不指責,便一個眼神給了下座的一個鵝黃少婦。這女子年紀在二十七八,扮相卻十分年輕,正是個淑儀的位分,當即便向沈美人賭了迴去:“美人這熱臉是不是貼的太快了些?畢竟是吃了貴妃送的東西,林婕妤自從懷了孩子,飲食起居便十分小心,貴妃賞賜糖羹?這樣的福氣可見不是誰都能享受的。”


    貴妃一向目下無塵,送東西這種事情大多是走個過場,後宮中人最怕給人把柄,又哪裏會平白送人吃食?


    沈美人本來隻是說到嘴邊不吐不快,但是被這淑儀一諷刺,便不得不出聲以免落了下乘:“林婕妤既然小心吃食,怎能忘了皇後娘娘幾番囑咐:但凡吃食必經太醫檢查,就算是貴妃娘娘賜的也不該例外。倒是這小奴才,一上來就胡亂攀咬,你叫什麽名字?在婕妤身邊伺候多久了?”


    那跪著的小丫頭突然被點名,又是一個扣首:“迴陛下和諸位娘娘,奴婢林枝,是自小服侍婕妤的,是跟著婕妤一起入宮的。”


    既然打小服侍,還賜了主家的姓氏,如此看來,確實像是個忠仆,被人收買的可能性變小了。素池心裏暗想:隻怕是要見見林婕妤,才能知道這事情究竟是誰在搞鬼。


    素薑知道滿屋子的人都在看著自己,她自顧自地坐下,因為平日坐慣的主位被陛下占了。右手座又被皇後占了,她便坐在左手第一位。說來也奇怪,滿室的人站站坐坐,竟然自覺留出一個位子給她。


    素池站在素薑身後,垂眸不語,皇後的目光落在她身後,晦暗不明。


    素池壞了名聲,樓錦玥自然成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選,皇後心中十分滿意。然而素家隻怕是要站在豫王的船上了,畢竟豫王妃也姓素,素家的女人果然個個都是禍水。


    素薑仍是淺淺笑著,身邊的杏白會意:“皇後娘娘可查了那蜂蜜糖羹?可是放了什麽不該放的東西?這東西可是我們崇禧殿放進去的?”


    杏白一出口就將事情扯到了崇禧殿,皇後本來很得意,再聽她一連三個反問,句句都是嘲諷,於是又不動聲色去看陛下。陛下時不時看看貴妃,也不說話,也不問罪。


    那奴婢林枝又接著道:“既然是貴妃娘娘賜的,我家婕妤便十分放心,況且崇禧殿那麽多太醫必然都是檢查過的,娘娘今天胃口好,便將那糖羹都吃完了。”


    “雖然糖羹吃完了,那玉碗可檢查過了?再說了就算東西在崇禧殿檢查過了,一路上未必沒有人做手腳,林婕妤便這樣放心?那玉碗可拿過來了?”杏白慢條斯理,但是這邏輯卻句句都是在的。


    林枝答道:“玉碗已經帶來了,但是太醫檢查過,說是餘量太少,難以辨別成分。”


    下麵的人捧上這個玉碗,崇禧殿中的幾位太醫輪番看過,又拿了銀針試毒,在鼻子上仔細嗅嗅,重重都搖搖頭。


    年長的太醫院院正走上前來:“稟告陛下,一則餘量太少,二則誤了時辰,現下確實成分不明。”


    這才聽到貴妃冷笑道:“如此說來,這下本宮是百口莫辯了?不過是送了一碗剩下的糖羹而已,林婕妤吃了本宮送的東西,還能將本宮扣上個謀害皇嗣的罪名。對了,你們怎麽不說說皇嗣如今怎樣了?林氏雖然位低,但是皇嗣畢竟金貴,可不能出了岔子。”


    一聽到滿堂的人句句都避開了皇嗣,素薑就知道皇嗣想必安全,要不然若是流產了,這罪名必然扣得更狠。


    陛下的兒子如今都長大了,可是陛下還春秋鼎盛,若是有個幼子,陛下必然有更好的打算。比如將成年的兒子分封派遣。


    貴妃這話便是全然不顧及林氏的性命了,眾人聽得心裏發冷,那林枝跪在地上卻答道:“我家婕妤平時連個鳥雀都不敢傷害的,怎麽平白無故要受這份罪。如今都七個月的身孕了,哪裏經得起這番折騰······還望貴妃娘娘慈悲,千萬饒了我家婕妤。奴婢在這千恩萬謝了······”林枝說完便一個又一個的頭扣在地上,眾人看得可憐,她說話的時候眼角噙著淚水,更顯得卑微,惹人同情。


    林枝還在不停地扣頭,上座的皇後娘娘仁厚慣了,“你先起身吧,自然有陛下為你做主。”


    皇後的眼神遞給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陛下,陛下卻隻是淡淡道:“後宮之事,一切由皇後和貴妃做主。”這話明麵上是給皇後權力,卻好似是說皇後無能,處理不了後宮事務了。


    皇後已經習慣了陛下在眾人麵前偏袒貴妃,卻沒想到事情明明已經直指素薑,陛下還是這樣不鹹不淡的,但她此刻已經必須亮劍了:“你且不怕,迴答本宮,今日你家娘娘除了崇禧殿送的東西還用過什麽旁的吃食?”


    “那糖羹足足滿滿一碗,婕妤用了便歇下了,不曾用過別的東西。”


    皇後的目光轉向一旁的素薑:“貴妃對此有何解釋?”


    “皇後的話好生奇怪,林氏不好好用膳,與本宮何幹?”


    “貴妃莫不是在插科打諢,逃避事實?”


    “比起皇後的委婉做派,本宮自認一向開門見山。就算那林氏不曾用過別的吃食,難道她胎有異常便是本宮送的東西有問題?且不說那東西必然經過了她自己宮人的手,就算是沒有,婦人胎動便隻能因為吃食?皇後難道不知道,用過的熏香、藥材······能墮胎的東西多了去了,你們又檢查過幾樣?”她話音一轉,微微諷刺道:“也是,皇後娘娘近些年未曾有過孩兒,確實是難為了。”


    其實皇後是有一位公主的,但是這些年年老色衰,除了初一十五,陛下已經不去她宮中走動了。宮中人盡皆知,卻從來無人敢明言。


    素薑在宮中也未生過孩子,但是她身側素池的影子在燭火下落在他眼角,說這話並不是毫無底氣。


    皇後已經臉色發青,素薑的跋扈這些年也不曾收斂,“本宮確實不及貴妃知識廣博。”宮中的皇子公主無一人在你名下,你難道不是紙上談兵?


    “貴妃巧舌如簧,但是林婕妤住的嬌蘭殿正巧已經被全然檢查過了,其中物事並無任何異常。那糖羹是你們崇禧殿的人親自送去的,貴妃不是不知吧?”皇後已經不懼撕破臉皮。


    貴妃沉默不語,看了看身邊的杏白,杏白正要上前,卻被之前說話的鵝黃色衣衫的淑儀給嗬斥住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場合,陛下皇後娘娘都在此,貴妃的奴才是不是太放肆了些?”這杏白之前說話就十分得體,再讓她說話,指定能將這次的事情蒙混過關。


    貴妃懶懶地:“那照皇後的意思看,此事要如何辦呢?”


    皇後正想將這事情踢給皇帝,想起來皇上方才冷淡的神情,邊隻得琢磨道:“隻要貴妃將謀害皇嗣這事情仔仔細細說清楚了,貴妃這些年治理後宮井井有條,陛下與本宮自然會從輕發落的。”


    貴妃似乎十分仔細地想了想,這才看向陛下:“隻是本朝律例,謀害皇嗣,當抄家滅族,也不知陛下要怎麽從輕發落?”


    皇後見素薑明明撇不幹淨這事,可是死到臨頭還要魅惑陛下便十分生氣,果然聽得那雄渾的男聲:“謀害皇嗣,自然該滅九族以平民憤,隻是如今皇嗣尚在,自然要查辦清楚。”


    貴妃站起身已經笑出了聲:“皇後娘娘也真是粗心,方才這賤婢哭成這樣,本宮還以為她是哭她主子。皇後也不告訴本宮,原來林婕妤還活著?倒是個真有福氣的,可見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皇家的孩子,最大的福氣不就是繼承皇位麽?太子身處險境,素家一朝倒戈,素薑居然還在這裏冷嘲熱諷。


    既然母子均安,就算那東西真有什麽問題,隻怕是貴妃也能撇清楚,素池站在一側心裏暗暗放下心來。


    沒想到素薑的話音一落,外麵便衝進了一個小太監:“陛下,嬌蘭殿出事了。”


    素池心裏一沉,果然皇後有後手,陛下這才坐不住了:“何事?”


    “林婕妤又疼起來了,方才已經痛暈過去,顧太醫說,孩子隻怕是保不住了。”


    皇後頓時站起,十分驚惶的模樣:“方才不是說已經沒大礙了麽,怎麽這會又出了事?你們究竟是怎麽看顧婕妤的?”


    “顧太醫說,隻怕是那藥有後效,這才發作呢!”


    皇後張口就要向素薑發難,卻沒想到素薑先開了口:“陛下還是過去看看吧,皇嗣要緊。”果然話音未落,幾乎是貴妃說話的同時,陛下已經起了身往外走去。


    皇後眼神一暗,在猜測君心上,素薑一向是最得陛下心意的,盡管自己在陛下身邊服侍的時間更長。


    有些默契,是花了功夫也學不來的。


    素薑也起身往外,素池跟在她身後半步,心裏盤算:倘若皇嗣就這麽出事了,此事變成了無頭公案,陛下會如何處理?姑姑心裏也像麵上一樣淡定如常麽?那碗糖羹究竟是不是真有問題?晚膳時候,杏白姑姑送的菜單是不是姑姑賜給林婕妤的?如果是,一個小小的婕妤,姑姑為什麽要親自照看她的飲食?還是說這次事件,姑姑本就是兇手?


    素薑臉上從始至終也沒有害怕的意思,隻是一副冷眼旁觀的冷淡性子,時而嘲諷,時而閑看。


    眾人來的匆匆,連陛下都是步行而來,更是沒有人敢坐轎攆。


    素池注意到,陛下從姑姑身邊走過的時候刻意看了姑姑一眼,姑姑隻是淡淡地笑,並沒立刻跟上去,隻走在皇後身後。


    還沒走到嬌蘭殿裏麵,隻在宮牆外就聽到有女子的唿痛聲傳來,皇後已經麵露不忍之色,問道:“太醫可進去了?如今是何情形?”


    一旁的婢子跪答:“顧太醫在裏麵呢,已經這樣一盞茶的時間了。”


    陛下終於怒不可遏:“既然如此,為何不提早來報?”


    素薑上前半步,站在陛下身側:“如今問罪也不是時候,臣妾請了不少太醫來。顧太醫前幾年剛進宮,又太過年輕,沒見過宮中的大場麵,不如讓平時照顧婕妤的林太醫進去看看?他平素問診,定然最了解婕妤的身子情形。再請了院正一齊進去,二人商量著可好?”


    “還不照貴妃的意思去辦?”陛下說完便拉過素薑與自己並列,直直將原本站在自己身後小半步的皇後落在兩人身後,一眾妃嬪交換了一個眼神,方才那鵝黃色的淑儀已經麵如死灰。


    貴妃也沒受寵若驚的感覺,她的手被陛下握在手中,素薑突然想起許多事。


    早年進宮的時候自己從來都是清高孤傲,找茬的妃子來得不少,那時候處理女人間的事情還沒有如今這般得心應手。每到這時候,陛下也是像如今一樣寡言,卻在眾人發難時喚她上前,溫聲細語與她講話。每到那時,眾女的聲音都弱下去,後來宮中的妃嬪新人換舊人,那些人如今大多不在了。


    兩位太醫剛剛進去,加上裏麵的顧太醫,如今三位太醫會診,陛下對這個孩子不可不說是重視極了。素薑往迴望了一眼杏白,身後的杏白悄悄走開了,素池垂著眼眸,好似什麽都沒有看到。


    時間過得很慢,那林婕妤不再像方才一樣唿痛了,而是變成了低聲的呻吟。陛下的臉色越發不好,隻怕是沒了力氣,若是林氏斷了氣,孩子必然是保不住了。


    素池也擔心起來,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經身係無數的利益糾葛。


    如果他今日胎死腹中,必然有人要承受陛下的怒火,未必是貴妃,也許是素家,也許是宮人,太醫?


    倘若他今日平安,他的那些已經成年的兄長會因為這個稚子而被陛下發配貶謫,被重臣彈劾打壓,年輕的皇子和日益老邁的皇帝之間總是要經曆一番角逐的。此番會是誰勝誰負?


    素池思索間,已經有嬤嬤出來,嚇得倉皇:“娘娘隻怕是不行了,陛下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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