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咳!咳咳!!”渾身劇烈地抽搐著,公孫崇武極力將頭轉向一邊,注視著人群前雙手掩口,無聲號啕的小啞巴。瘦削的青年顫抖著,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跪在地上——


    他伸出雙手,托起公孫崇武的頭,不顧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襟,輕輕地攬住他的肩膀,靜靜地攬進自己單薄的懷抱。


    公孫崇武漸漸地平靜下來。他凝神注視著青年的麵孔,仿若一切痛苦都已煙消雲散。雙唇開啟,他艱難地發出破碎的字眼:


    “……少……少卿……”


    “嗯。”摟抱著他的小啞巴,輕輕地應到,含著淚,朝他淺淺地微笑了一下。


    白色布條在寒風裏飄蕩。三軍掛孝。


    除主帥外,上上下下的軍士,人人身上都纏上了一抹肅殺的白。槍尖上、刀柄上,一條一條,幹枯扭曲的樹梢上也掛了白布。遠遠地,集群孤雁劃過長空,聲聲啼叫。


    主帥領著眾人,站在亂塚坡上,將暗色的棺槨緩緩沉下——搜遍了軍營的每一個角落,好容易才湊出一副棺材的木料來。幾個戍邊前幹過木匠的士兵連夜趕工,個個用上了畢生的手藝——說什麽也要讓咱公孫大人體體麵麵地走。


    若我真那麽背運,死了,用不著那麽麻煩地往外麵送,我看那亂塚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風景挺好住著也不錯。當年,公孫崇武半分戲謔半分認真的話語響在耳邊,其實還有半句墨刑天沒聽到——好歹咱也是一介將帥,留在那兒看著弟兄們,再護他們一程。


    他將永遠留在奮戰過的土地上。直到地老天荒。


    或許,這是他為自己修來的另一個家鄉呢。


    墨刑天用一條白布,將長發在腦後高高束起。身旁槍尖挑了素白,眾人輪換著上前,一人一鏟,親手鏟土將墓穴填平。


    主帥沉默地目送愛徒遠走。他帶了崇武二十五年,在他七歲時便撿了他迴去,將他從孓然一身的伶仃幼童帶到衝鋒陷陣、叱吒一時的將帥,直到最終,放進棺材,白髮送走黑髮……


    墨刑天靜靜地注視著主帥的背影。跟著主帥這些年,他對師父卻無從了解,崇武也一樣,二人隻知他無兒無女,孤身一人領軍打仗,立下赫赫戰功卻鮮少亟亟去領,仗打完後便領著二人往天下的哪個角落一鑽,任誰也找不著,似是再躲些什麽。知道他背地裏在他倆練功累的不行時,往二人脫下的衣服袖子裏塞過桂花糖,知道他夜裏悄悄進房,給小哥倆揉過腿揶過被角,知道他在旁人誇讚兩個徒兒時粗著嗓門否認“小孩崽子天天在外麵野”,眼中卻根本掩不住那濃濃的得意,知道他對待秦鬆寬厚慈愛一如自家長輩……看著看著,透過微微模糊的視線,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個牽著師父的大手,笑著叫自己二黑的小小孩童。


    心中空空蕩蕩,好似靈魂也被抽去了半邊。


    伸出手臂,墨刑天輕輕地拍了拍身邊小啞巴的肩頭。公孫崇武留下的□□緊緊抱在懷裏,他一身已經泛黃的白衣,雙唇緊緊抿著,極力克製住自己不哭出來,手中攥著一方帶血的布包——公孫崇武一隻蒼白的手,臨死前久久地按在心口,換了幹淨衣服入殮時,從懷裏掏出了這隻染了鮮血的包裹。幾片已經幹透的花瓣,輕輕從fèng隙中飄了出來。


    “小啞巴。”聲音微微沙啞,墨刑天低聲喚道,卻被青年伸手阻止。


    抬頭看看墨刑天的眼睛,得到一個允許的頷首後,青年拉過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裏寫了一行字。


    「少卿。」他寫到,「屬下……江少卿。」


    第6章六+尾


    他蜷縮在床榻上,牙齒輕輕地咬著毫無血色的下唇,啞忍著身體裏肆虐的難過與痛楚。


    萬物復甦的季節。透進窗中的陽光和煦明媚,他卻無力地環著自己枯瘦的肩膀,顫抖得如同料峭風中搖晃的枯葉,周身都是置身於冰天雪地般深入骨髓的寒冷。


    門軸吱呀作響,鄰家老翁推門進來,將手中飄著熱氣的湯藥擱在案頭,嘆息一聲,伸手欲扶他起身,蒼老的手卻在靠近他唇邊遍布的血紅時僵硬停住。


    他勉強露出一絲蒼白的笑,掙紮著想要支起身來,雙手卻顫抖著使不上力,老翁連忙上前扶住,卻見他雙唇開合,微弱地呢喃著什麽。


    “對不起……我食言了。”聲音已嘶啞得不成樣子,他望著窗外白雲流轉的天空,帶淚輕笑道,“我可能……等不了下一個十年了。”


    藥香,濃重地瀰漫在空氣中。一室的冷清與破敗中,唯有案頭玉石上那行仿若渾然天成生長於玉中,矯若驚龍美輪美奐的刻字,傲然地泛著高華的冷光——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


    獫狁在節節敗退。


    墨刑天將手中□□□□土壤。敵軍的旌旗向北飄搖而去,他卻並未緊盯著撤退的敵陣,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南方。


    十年了。那團小小的青白涼涼地硌著收攏的掌心,經過多年的摩挲,顯得愈發光亮。


    他如今已成了主帥。崇武戰死,師父在一次重傷後被遣送迴城——就是那一迴,元氣大傷的老將已再揮不動手中的刀槍劍戟。


    軍營中已多是不甚熟悉的新麵孔。離離散散,一來二去,孓然一身,幹幹淨淨。


    當年的小啞巴,已變成了頗有戰功的小將江少卿。夜晚他經常托著腮,擁著公孫崇武留下的纓槍,遙遙眺望當年駐紮時營後亂塚的方向,神情,與一直以來托著腮默默看著崇武時一模一樣。


    墨姓將帥的威名早已傳開。手下們都說,墨大人的性情是一日比一日冷冽了。人人都敬他,也人人都畏懼他,無人與他坐在火堆邊閑閑地聊天,無人花上數天的苦工,落個滿手的傷痕,細細為他雕琢一份禮物。


    他累了,真的累了。


    入眼盡是荒涼的大漠,四起的硝煙。望不見那漫天飄飛的柳絮,聽不見那聲和著清涼笑聲的“刑天”。


    秦鬆。你可知刑天每晚都將那枚平安扣放在枕邊,掌心覆上,第二天清晨時冰涼玉石已被捂的溫熱,一如體溫的熱度。


    遠地裏打仗,這份念想拿出來看看,真的,真的很讓人得意。墨刑天曾因為它被眾人狠狠地調侃了一通“小鬆是家裏的小媳婦”,曾拿著它在另一次慶功會上顯寶,弄哭了一直惦記著媳婦的情報探子,曾搖晃著它哄睡了一個娃娃臉的小兵,讓他斷了自殺的念頭。那通透的青白,純粹得一如那坐在枝葉間的人,他坐在樹上笑著喚他,毫不猶豫地撲進他懷中……血跡斑斑的年月裏唯有它是幹淨的。


    直到它在一次奮勇殺敵的浴血鏖戰中,被敵軍揮來的利刃打碎。


    寒冬臘月,營帳外大雪紛飛。


    腦中炸裂般地疼痛。墨刑天緩緩睜開雙眼。


    意識漸漸迴籠,右腿膝蓋往下盡是麻木,移不動,挪不了,似乎已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他慢慢支起身子。


    一旁忙碌的江少卿聽見響動,立刻放下手裏煎著的湯藥,兩步上前扶墨刑天起來。公孫崇武死後,再沒人看得懂他的比比劃劃,三年裏他愈發沉默寡言,偶爾與人交流也隻是通過寫字,像是現在——


    「墨大人。」手指在墨刑天掌心裏遊移,江少卿低垂著雙眼,「您現在,感覺怎樣?還好嗎?」


    墨刑天的記憶漸漸湧迴腦中。


    鮮血,廝殺,戰馬的嘶鳴。十年如一日身先士卒的衝鋒,他記起自己手中的兵刃刺進敵軍上將的心髒,疼痛在周身一處處爆開,血液浸透了身上的戎裝……直至黑暗淹沒了自己的視線。


    「沒事了,墨大人,您安心養傷吧。」掌中的書寫仍在繼續,「剛接到羽書,給您的,您之前同意過,我就代您看了,還沒來得及告訴大家。獫狁撤軍了,仗……打完了。」


    兩滴溫熱的液體啪嗒滴落在掌中。


    墨刑天腦中如遭雷擊。


    他愣住了,反覆迴想著那幾個字的內容——


    撤軍?


    仗、打、完、了?


    打完……了?


    所有已經被磨礪得漸漸麻木的情緒,轟然湧上心頭,大悲大喜,沖得腦中一陣昏眩,墨刑天一把將身邊的青年拉開,全然不顧在觸及地麵時驟然湧起劇痛的傷腿,踉踉蹌蹌地衝出營帳,一陣刺骨的寒風迎麵撲來——


    迎著軍士們驚愕的目光,他喘息著,抬起頭來聲嘶力竭地大喊:


    “獫狁撤軍了!!不打仗了!不打仗了!!我們戰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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