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手,虛浮得幾乎拿不穩手中的刻刀。他咬牙,狠勁兒拍拍自己的臉頰,趕走潮水般湧上的睏倦,打起精神對手中那方初具雛形的白玉鎮紙做最後細緻的雕琢。又是一份維持生計的酬勞。不敢怠慢。


    母親和妹妹全倚仗著他了。


    燈火幽暗,年近弱冠的青年微伏著身子,一道猙獰的傷疤斜穿過左眼,眼中灰敗無光。


    不時輕輕打個寒戰。夜色好涼。


    手邊的玉石上,那行字跡已透出一派的秀骨健鋒——


    “彼爾維何?維常之花。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


    主帥那張鬍子拉碴的國字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了!


    “撒開了吃啦喝啦,別客氣!”手中酒碗舉得老高,裏頭的酒水晃晃蕩盪灑了半手,鬢已星星的老將任由它們順胳膊淌進衣袖裏去,樂得合不攏嘴,“不到一個月,三迴勝仗!真他娘的痛快!!”


    粗瓷碗沿挨近嘴邊,咕咚咚一仰脖喝盡,攢了六年的暢快淋漓。


    叫好聲、歡唿聲四起,一打眼,軍營上下無數高舉的手臂伸向天空揮舞,真真是振臂高唿。捷報頻傳,一直飛到京城,誰也不敢再瞧不上他們。掌勺將自己重新吃成一個胖子的信心再度燃起天天樂顛顛地圍著爐灶大顯身手。連小啞巴那瘦的快能戳人的小下巴都略略長了點肉,剛過弱冠的小年輕無比解氣地一攥拳頭,張著嘴氣哼哼地啊啊,比比劃劃,迎著旁人“什麽意思?”的納悶眼神,公孫崇武倒是獨獨看得懂——讓你們還扣糧,叫你們還扣糧,看你們還敢不敢扣我們的糧!


    糧糙下來了,大傢夥兒忙著瓜分羊肉慶功,批了精良上幾番的軍備下來,過冬的棉衣也不用愁了。領軍的師徒三人升官了,傳旨的官吏麵前抱拳跪地,主帥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透出了豪情壯誌來。身後,並排跪著的兄弟二人相視一笑,他們是年輕颯慡的武將,新生代的英雄,戍邊的戰場上活著的未來——眉眼敞亮地舒展開來,從沒變過的英武之氣。


    主帥並沒忘形。軍營裏自發開起來的慶功會上,端著酒碗細細一想,扯著脖子喚道:“也別喝個沒完!打更的、放哨的,給我照樣把耳朵支楞起來!照常戒備著!”待要尋兩個徒兒過來叮囑幾句,他們不見了。


    ——原來是和幾個二十出頭的小子一塊兒,或蹲或站湊在一塊兒不知搗鼓些啥。


    墨刑天身前蹲著小啞巴。他伸著細瘦的手指,一片一片,撿著麵前地上散落的花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撿金子一般。身邊,公孫崇武彎著腰,俯身托著一塊陳舊但還完整幹淨的布片,手心微微收攏,小啞巴便將花瓣一片一片往上麵放。


    身後是屏息凝神的幾個軍士,麵前,竟是一抹柔媚的艷色——一樹瘦瘦地開放在邊關的棠棣花。


    柔嫩、細碎的小小花朵,稀稀疏疏掛在枝頭,向著繁星點點的天空,倔強地開著。


    真美,淡淡的香氣繞上鼻息,公孫崇武攏了一點在掌心,仔仔細細地包好,小啞巴朝他點點頭,他便又仔仔細細地收進懷裏揣好。


    “啊啊。”小啞巴抬起手,指指那樹棠棣花,眼睛亮亮地比劃了些什麽。


    公孫崇武看了一會兒,瞭然地笑了,迴頭沖幾人朗聲念到: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辱。”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辱。”


    秦鬆坐在牆頭上晃蕩著兩條腿,搖頭晃腦地念。


    地麵上,兄弟二人鏖戰正酣,墨刑天正把公孫崇武攆得滿院子跑,聞聲抬頭一指秦鬆:“說的什麽?”


    “詩經小雅裏《棠棣》一篇。”秦鬆悠悠道,“就是說,哥倆兒在家打得再兇,有外人來欺負時立馬一致對外。我看,說的就是你倆。”


    墨刑天不追了,公孫崇武也不逃了,二人齊齊伸手一指對方:“誰要跟他一致對外啊!”


    “……一點都沒錯。”秦鬆默默扶額。


    “話說,二黑你有必要這麽殘暴地對待師兄我嗎?”公孫崇武仰天哀嚎,“我不就是隨口說了一句邊外那亂塚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風景挺好住著也不錯嗎,開個玩笑也不成?!你的良心餵了村口那條真正的二黑嗎?!”


    “你有病啊?!這話能隨便亂說嗎?!”墨刑天咆哮迴復,“趕緊往地上呸三下收迴去!”


    “切,老一套,你讓我呸我就呸啊,我咋那麽聽你的呢……”話音未落,公孫崇武眼見墨刑天黑著一張臉又舉起了拳頭,連忙轉身走為上計,兄弟二人繼續追打,秦鬆居高臨下,看的有滋有味。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辱。此時在這邊境,他們仍是一致對外的兄弟,沙場之上,兩柄一同鍛造出來的纓槍所向披靡,衝鋒陷陣,一馬當先,敵人都說,閻王派了黑白無常化作人間將領來取他們性命。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軍營裏,一群大漠上修成的百家兄弟。


    平安扣挑在指尖,那通翠的小東西在篝火的映照下顯得愈發鮮亮,墨刑天輕輕擺了擺手指,它便隨著他的動作轉著圓圓的小身體晃來晃去,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秦鬆腳尖上晃來晃去搖搖欲墜的鞋子。也真不知那小孩兒是怎麽拿捏的幅度與力度,布鞋懸在足尖上左甩右擺卻硬是不掉,連帶著鞋幫後麵時隱時現的白淨皮膚,晃得墨大人自詡堅毅無比賽過金鍾罩鐵布衫的心裏貓抓般地刺癢。這小東西……墨刑天看著那懸在修長指尖活潑搖動的小小玉石,冷峻的麵孔不由得摻進了絲絲柔和,不自覺地泛起了笑意。是了,險險地懸著,隨著奔波勞頓的軍旅生涯,在心頭晃來晃去,晃啊擺啊的,怎麽也甩不掉。


    秦鬆。


    望望手中缺了小半邊的碗沿的酒碗,土嗆嗆的白,慶功宴上當然少不了辣辣的金湯藥。瞧瞧身旁這幫灰頭土臉的軍士,好傢夥,一片群魔亂舞的眾生醉態,劃拳的,侃大山的,因為你曾經偷吃了我半個窩窩頭而互相掐著脖子雷聲大雨點小地打成一團的,攥著人家拳頭杵著心窩子痛哭流涕拍著肩膀指天發誓下輩子還當兄弟的……墨刑天想起秦鬆十四歲時自己一時興起,哄騙著他對著剛剛雕好的小玉壺的嘴兒,把大半壺米酒全咕咚了下去。半大的小崽子頭一迴喝酒,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猶如齊天大聖上身,眉飛色舞地上竄下跳,攆得村口大黃和二黑夾著尾巴抱頭鼠竄,連啃了一半的肉骨頭都不要了,末了硬拽著墨刑天的衣服往他肩頭上爬,要挾著墨刑天背著他在村子裏街頭巷尾地轉了一下午,才不情不願地被默默感嘆自己真是自討苦吃的武將灌了濃茶,塞進被子裏哄睡了。


    若是真能熬到迴家,一進門該怎麽對小鬆說?墨刑天甩甩微醺的腦袋,突然想到了這麽個嚴肅問題。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算了太酸了。


    小鬆,你看我活著迴來了神奇不?——天雷滾滾,啊呸。


    小鬆啊我想死你了你想我不想我不是不是可想可想了想得天天睡不著覺……——拉倒吧墨刑天你還是收拾收拾去世吧。


    好吧,或許按照自己的性情,還是行動勝過千言萬語,直接拽著手腕扣著後腦,一把將秦鬆按進懷裏便好。話嘛,一句“我迴來了”,便足夠了。


    小鬆將來一定會是個知名的工匠的,那自己迴家後應該也能給他打打下手,眼睛耳朵胳膊腿若還完好便接著噹噹職,或者像師父那樣帶帶徒弟,關鍵是頭一迴離家這麽久,可得好好補償下小鬆,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撈月亮,要攆狗就上村口給他牽大黃二黑,找不著就幹脆拉著崇武親自上陣讓他追,反正也是大黃二黑不是……小傢夥一定把黑眼睛彎的跟月牙似的。


    墨刑天一邊想著,嘴角的笑意更濃。


    唉,那小傢夥怎麽就那麽喜歡笑喲。


    一旁的軍士們端著酒碗叼著饅頭啃著羊肉,盯著這邊齊刷刷凝固在了原地。


    啪嗒一聲,半個饅頭從一張大張的嘴裏掉到了地上。


    “我去……不是吧……墨大人笑了……”


    “墨大人居然笑了……我沒眼花吧……”


    “我一定是喝高了……還不是皮笑肉不笑……還笑得一副花兒都開了星星都亮了的樣子!!”


    一陣劈裏啪啦的腳步聲朝這邊迅速逼近,墨刑天更加迅速地反應過來,在一隻髒兮兮油乎乎的爪子碰到指尖的平安扣前一把將它攥迴手心,另一隻手一把將飛奔過來的小兵扒拉到一邊。偷襲失敗的小兵並不懊惱,反而興奮的兩眼放光:“墨大人墨大人,您成天拿著那塊兒玉翻來覆去地看,誰送的呀?這麽寶貝,是不是家裏的小媳婦兒送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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