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初夏的晚風徐徐送入窗口,帶來幾絲沁涼,此起彼伏的蛙鳴吵得人心慌意亂。虞襄取出樸神醫送的藥箱,將裏麵的藥瓶一股腦倒在鋪開的包裹上,卷巴卷巴就要拿走。


    “小姐,現在已過了醜時,城門已經關了,您能走去哪兒?咱們有事明天再說成嗎?”柳綠連忙去搶包裹。


    “小姐,好端端的,你作甚要走?可是夢見侯爺有危險了?”桃紅一麵收拾衣服一麵詢問。


    虞襄抖著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一口氣喝完後總算稍微恢複了冷靜,啞聲道,“我夢見哥哥中了流矢,掉進一條波濤滾滾的大河不見了蹤影,河岸上還有許多追兵在朝他放冷箭。”


    別人做夢那都是虛幻的,自家主子做夢卻是實打實的預見。桃紅和柳綠倒吸口冷氣,總算能理解她為何三更半夜就要出城。憑以往的經驗,此事應該還未發生,若是能早些告之侯爺,還能讓他多加提防。


    “可是小姐,您可以派人給侯爺送信,何必一定要親自去。那是戰火紛飛,流寇蠻夷遍地的西疆,可不是普通人能去的地方。”柳綠沉聲勸阻。


    “信要送,人也要去,不親自去看看哥哥我總不放心。”虞襄堅定擺手。


    “可是少爺不會同意的。”桃紅小心翼翼的開口。


    虞襄沉默了,片刻後答道,“不需他同意,我明天便說腳疼,上鎮國寺求醫,然後借機在鎮國寺住下。鎮國寺的大和尚個個身懷武藝,我央苦海大師借我幾個和尚一路當護衛就成。”


    沈元奇絕不會同意讓她去西疆,她一個女兒家,即便雇傭護衛隨行,也不是百分百安全。與鎮國寺的和尚就不同了,必是安全無虞。現在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說服苦海大師。


    虞襄打定主意,這才躺迴榻上,卻是一整夜無法成眠。翌日清晨,她佯裝腳疼,讓沈元奇送她上山求醫。病灶在骨子裏,苦慧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端倪,見她意欲在鎮國寺住下,便也同意了。


    沈元奇因有公務在身,不能耽誤,拉著妹妹好一番叮囑才依依不舍的下山。


    等他走遠,虞襄立馬去見了苦海大師。二人在禪房內密談許久,苦海實在敵不過虞襄的一張利嘴,言及隻要她再抽中一支簽王,便親自帶她去西疆。


    虞襄心裏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在簽筒前跪拜禱告了小半個時辰才開始轉動……然後竟再次抽中了簽王。


    苦海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拿著簽王翻來覆去的查看,又撿起其餘竹簽一根根的驗,生怕簽筒讓人做了手腳,把七八成的細簽都換成了簽王。億萬分的幾率,世上誰能連中三次?虞襄果然頗受上天厚愛。


    出家人不打誑語,苦海無法,隻得收拾包裹,領著幾個武藝高強的和尚送她啟程。虞襄憶起兄長身中箭矢的情景,好說歹說把苦慧也一塊兒忽悠了去。苦海素來喜歡雲遊四海,他那張臉和鎮國寺的僧衣就是最好的路引,虞襄和兩個丫頭化妝成容貌普通的俗家弟子混在一群僧人裏,倒也不打眼。


    她走時給沈元奇寫了一封信,交代了事情始末,本還想給老太太也寫一封,又顧忌她年歲大了受不住刺激,隻得作罷。


    虞襄離開五天後,一個小沙彌才拿著信來到沈府。沈元奇看完信氣得渾身發抖,這才明白自己的妹妹對虞品言究竟愛到了什麽程度。若非愛逾性命,她如何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就不顧自身安危遠赴西疆?她那膽子比當初的虞妙琪還大百倍!


    “荒謬,不過一個夢罷了!”沈元奇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妹妹訴說的一切。哪裏有人能從夢裏預見未來?定是思念成疾導致的魔怔。


    氣了一場,他立即使人去追。然而人已走了五天,且還是快馬加鞭,此時再追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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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府,老太太自從虞襄走後就大病一場,偏還要硬撐著病體給虞思雨張羅婚事。虞襄每每來探都被她攆走,且還說了許多絕情斷義的話。


    馬嬤嬤熬好藥,伺候主子徐徐喝下,見她近日越發顯得老態,不禁勸道,“老夫人,您就成全了侯爺和小姐吧。他兩畢竟不是親兄妹,又從小一塊兒長大,情誼深厚著呢……”


    “你閉嘴!”老太太摔了空碗,一麵咳嗽一麵艱難開口,“正是因為他兩一塊兒長大才不能在一起。不是親兄妹又如何,在外人眼裏他們曾經是親兄妹,這一點是無法抹殺的。同一個屋簷下的親兄妹搞在一塊兒,京裏那麽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了咱們永樂侯府。”


    “旁人愛說就讓他們說去吧,咱們永樂侯府本就沒什麽名聲可言,不差那點髒水。”馬嬤嬤揪心之下竟說了實話,見主子惡狠狠的瞪來,連忙掩嘴垂頭。


    屋裏一時間隻剩下晚秋收拾碎碗的聲響,哐啷,哐啷,一聲更比一聲叫人心煩。


    等晚秋走了,馬嬤嬤左思右想,硬著頭皮道,“老夫人,您難道忘了嗎?苦海大師曾經說過,侯爺乃英年早逝之相,而襄兒小姐正是他的太乙貴人,能夠幫他改天換命。他兩個在一塊兒那是天生一對,皆大歡喜。眼下您把襄兒小姐趕出去,會不會有礙侯爺命數?侯爺現在可是在西疆沙場上搏命呢……”說到此處,她適可而止。


    老太太本還不以為然,聽到最後竟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這些年侯府蒸蒸日上,孫子也平平安安,她漸漸就把苦海那些批語給忘了,這會兒馬嬤嬤一提,真如一道天雷當頭劈下,將她神魂都劈得四分五裂。


    然而她好歹經曆過許多大風大浪,卻也穩得住,咬牙擺手,“不會的,言兒這麽多年都無事,那死劫想必已經過去。世上哪有親兄妹結為夫妻的道理,我絕不同意。”隻要一想到孫子孫女從兄妹成了夫妻,她就如鯁在喉,直犯惡心,終究過不了道德倫理那一關。


    至於命數一說,那虛無縹緲的東西誰都摸不準,萬一苦海算錯了呢?


    馬嬤嬤見她閉了眼睛開始念經,心知她心意已決,隻得退下。


    虞襄星夜兼程,隻花了一個月就到得西疆,還未踏入烏蘭察布地界就聽聞漢軍大敗、連失兩城,而漢軍主帥虞品言被西夷二皇子查幹巴拉一箭射殺,屍體掉落烏江尋無蹤跡。


    被一群大和尚用同情的目光洗禮,虞襄頭腦有一瞬間空白,手一鬆便摔了茶盞。桃紅和柳綠連忙俯身幫她擦拭滾燙的茶水,擦著擦著卻紅了眼眶,咬牙忍住幾欲破口的哽咽。


    “哭什麽?哥哥沒死你們哭什麽?快把眼淚收起來。”虞襄慢慢握緊拳頭,斬釘截鐵的說道。


    “苦海,你不是最會算命?幫我哥哥算一算。”


    “阿彌陀佛,虞施主福大命大,定然能夠逢兇化吉。”


    “好,說得好,不愧是料事如神的苦海大師。我哥哥一定無事,趕緊收拾東西出發,我們去闊水林。”她提起包裹,淡藍色的布料立時沾上幾滴血跡,卻是她將自己的掌心給摳爛了。


    苦慧不解的詢問,“去闊水林做什麽?”闊水林位於烏江上遊,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原始森林,走進去就像走進了迷宮,還有猛獸蟄伏在暗處伺機而動,連常年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西夷人都不敢輕易踏足,可謂是一片死亡地帶。


    “去找我哥。”虞襄頭也不迴的答道。心裏有個聲音在指引著她,讓她往那個方向去。


    “虞施主既然掉入烏江,就該往下遊找,你怎麽往上遊去?雖然下遊沿岸有許多西夷人的部落,但鎮國寺的和尚他們卻是不殺的,你隻需剃掉頭發穿上袈裟,應能來去自如。”苦慧提點道。


    虞襄轉頭看他,認真迴答,“我不是舍不得我一頭青絲,也不是害怕被西夷人追殺,我隻是堅信我哥哥在闊水林,且還活得好好的。那種感覺就像佛祖冥冥中給予的指引,你能明白嗎?”


    提起佛祖,苦慧斂容肅穆,誠心禱告,其餘的大和尚也都沒了話說,虞襄指哪兒他們就走哪兒,很是乖順。


    這日,他們宿在一座邊陲小鎮,不遠處就是黑壓壓的闊水林,像一隻猛獸大張著嘴巴欲將所有踏足的人吞噬。


    然而這些人裏卻不包括鎮國寺的和尚,尤其是苦海和苦慧。此二人都喜歡雲遊,曾經遠渡重洋,橫穿沙漠,翻越高山,足跡遍布整塊大陸,野外生存能力無人可出其右。似闊水林這樣的地方,對旁人而言兇險萬分,對他們來說卻隻需十天半月就能摸透。


    二人準備好指南針、幹糧、傷藥、匕首等物,又與虞襄交代了許多野外生存的技能,這才迴房休息。


    虞襄與桃紅柳綠擠在一個炕上,因太過疲累,竟是一閉眼就睡著了,然後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次她站在一座樸拙大氣的宅邸中,周圍全都是拿著劍戟來來往往的官兵。她舉目四顧,恍然意識到這裏是許久未曾迴去的永樂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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