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一輛烏蓬馬車奔馳在路上,卻聽馬兒一聲嘶鳴,直將車廂甩的晃動起來,車夫揮舞馬鞭怒罵,“哪兒來的瞎子,走得好好地忽然往我車輪下滾,你這是想訛詐怎地?也不好生看清楚這是誰家的車,你招不招惹的起!”

    對方依然躺在地上,並不還嘴,隻微微抬起手臂,似乎想遮擋頭頂刺眼的陽光。

    車夫一個勁兒的喝罵,“怎還賴著不走,趕緊起來,否則讓馬踩死你!”

    路人們紛紛駐足,對兇狠的車夫指指點點。

    車簾忽然拉開,一張清秀的臉蛋探出來,手裏拿著一錠銀子,道,“給你銀子,收了趕緊走,別耽誤我們時間!”

    對方這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下顎微抬,露出一張俊美異常的臉,細長的劍眉斜飛入鬢,狹長的鳳眼微微上挑,黑而幽深的瞳孔攝人心魂,那毫無瑕疵的麵龐堪稱絕世。他彎腰作揖,溫聲道,“這位姑娘,在下並非訛詐……”

    小丫頭禁不樁謔’了一聲,結結巴巴的打斷他,“不,不是訛詐難不成是尋死?有什麽事那般想不開?將銀子拿去吧,也好度過這道坎兒不是?”這迴略帶溫柔和憐憫的語氣跟之前的刻薄簡直是天壤之別。

    青年連連擺手,正欲解釋,卻見窗口又探出一個腦袋,卻是一張比青年更為精致完美的麵孔,瓷白的肌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宛若透明,眼睛又大又圓,充盈著數不盡的靈氣與明媚,粉嫩的小嘴兒一撅,滿滿地不耐煩便泄了出來,“說那麽多廢話作甚?死都不怕,你還怕活著?拿去!”

    她抬手,將更大的一塊銀錠子扔在青年臉上,砸的青年低聲唿痛,額頭很快鼓起一個大包。

    她的小丫頭以手掩麵,感覺頗為尷尬。

    “這位小姐,在下不能收你的銀子,在下並非尋死,不過……”青年撿起銀子遞迴去,卻見那少女微微揚起下顎,語氣倨傲,“分明是尋死卻又沒臉承認,還真是懦弱呢!但凡你懷著赴死的決心活下去,又怎會活不出個人樣兒?拿上銀子趕緊滾開,待來日飛黃騰達了,也可將它依樣砸迴我臉上,且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

    她放下車簾,遮住那張明媚而嬌豔的麵孔,嗬道,“還愣著幹嘛?趕緊走吧。”

    車夫連忙應諾,趕著馬車緩緩開動。

    青年盯著消失在拐角的馬車,表情哭笑不得。分明是個心腸柔軟的好姑娘,偏要將自己的善心掩藏在鋒利刻薄的言語之下。施恩也施的這

    般霸道,倘若換個腦子不活絡的,指不定便將她記恨上了。

    這性子真是說不出的別扭,卻也別扭的可愛。

    青年一步一步走到街邊,隨意找了塊幹淨地方坐下。他並非訛詐,也不是尋死,不過因早年的苦厄而落下的病根罷了,隻要起身猛烈亦或長時間未進食,便會頭暈眼花,手腳虛軟,一不小心就摔在車前。偏那主仆兩個總不聽他將話說完,也不知怎麽揣度他‘可悲可歎’的身世。

    青年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因摔跤而弄髒了衣服,下擺還破了個大洞,看著確實挺落魄的。

    難怪,他搖頭低笑,呢喃道,“讓我把銀子砸到你臉上,好歹也留個名號給我才是。”忽又想起哪有姑娘家第一次見麵就自報名號的,對方壓根沒貪圖他迴報,不過給了他一個活下去的念想而已,哪怕這念想是懷著惡意的。

    越發覺得少女說不出的別扭可愛,青年站起身,走到對麵的雜貨鋪子,問道,“店家,方才那輛馬車是誰家的?”

    “馬車上畫著一隻奔跑的蒼狼你看見了吧?那是虞家族徽。”

    青年眸光微閃,繼續追問,“可是那個虞家?”

    店家點頭,“除了永樂侯府,誰家的小姐那般刁鑽,十兩的銀子也往人頭上砸,就不怕砸出個好歹來。聽說他家小姐是個心毒的,一句話不順就拿鞭子抽人,京中閨秀沒誰敢去招惹她,更別提她那身居都指揮使又兼驃騎大將軍的哥哥,寵她寵的那叫一個厲害,被抽的閨秀找上門說理差點沒被他削掉腦袋。”

    說完,店家連連搖頭,目露驚恐。

    青年低聲道謝,又買了一包米糕坐在門口吃,表情有些恍惚。萬萬沒想到,那少女竟是他的嫡親妹妹。什麽刁鑽、心毒,統統都是汙蔑,不過是用尖銳的外殼來保護自己罷了。十歲便廢了雙腿,毀了半生,再不強勢一些如何能活?

    思及此處,青年失了胃口,將米糕扔給等待許久的小乞丐,踩著沉重的步伐離開。

    永樂侯府,正院。

    老太太正與一位穿著華麗的婦人說話,不時轉頭去問馬嬤嬤,“小姐什麽時候能迴?”

    “都這個時辰了,想來很快就到。”馬嬤嬤行至門外看了看天色。

    老太太握住婦人保養得宜的手,笑道,“不瞞你說,府中事務現如今全交給我那孫女兒處置,我已兩三年不理事了。你這次來的倉促,吃穿住行都沒籌備,不等我孫女兒迴來,我這一時半刻也

    抓瞎呢!老了,不中用咯!”

    婦人抿嘴而笑,“老太君說得什麽話,你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孫女兒,也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瞧您,雙鬢都長出華發了,看著比我母親還年輕十歲。她若親來,指不定怎麽羨慕呢!”

    老太太被婦人哄得心花怒發,連聲追問老友的近況。兩人正談笑風生,虞襄從外麵進來了,輪椅轉動的聲響引得老太太轉頭看去,笑盈盈的開口,“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襄兒,快過來拜見你裴姨母。她母親可是我當年未出嫁前的好姐妹。”

    婦人看見虞襄掩在毛毯下的雙腿,表情略微詫異。她原本以為老太太口中那個乖巧能幹的孫女指的是侯府庶長女虞思雨,卻沒料到是斷了雙腿,不良於行的虞襄。

    虞襄舍身救兄的事跡傳得路人皆知,卻也無法挽救她越發乖戾刁鑽的名聲。相由心生這句話,顯然不適用於眼前的少女。她長得十分精致,看著比院外金燦燦的陽光還要明媚幾分,尤其是那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烏溜溜,清淩淩,看過來的時候仿佛帶著無數小鉤子,直紮進你心裏去。

    雖然才十四歲,未及笄,身量卻十分高挑,身姿也纖儂合度。十歲便失了雙腿成為廢人,麵上卻不見一絲頹唐或自卑,甫一入廳便張著小嘴甜絲絲的喊人,實在討喜的很。全不似傳聞那般不堪。

    這容貌,這氣度,完全與婦人的想象南轅北轍。她愣了好一會兒才迴神,執起少女皓腕,喟歎道,“這就是襄兒?許久未見竟長這般大了。你剛滿月的時候姨母還抱過你呢,隻這麽一丁點兒。”她抬手比劃。

    虞襄掩嘴輕笑,黑白分明的貓瞳綴滿細碎而璀璨的陽光,叫婦人好一陣眩暈,心裏暗暗歎道:這般絕世之姿,比起當年豔冠京城的敏貴妃也分毫不差,隻可惜了這雙腿……

    老太太也跟著笑了,抬手撫摸孫女發髻,柔聲道,“你姨母這迴是陪你表哥上京趕考來了,月前你表哥入了會試前十,隻等一月後參加殿試。因她租住的院落發現一窩白蟻,委實不大安全,便借咱家暫住一陣。”

    “那感情好,沒準兒一個月後禮部衙役便要從咱家接一位狀元郎出去呢!咱正好跟著沾沾喜氣。”

    虞襄一句話就把裴姨母逗笑了,連聲說她是個靈性人兒。

    虞襄略打趣幾句,正色道,“既是備考,我這便使人把東頭的疊翠苑收拾出來,那兒雖偏僻,環境卻十分清幽,正適合表哥讀書。姨母若是不放心,可自己過去看一看,缺些什麽我立馬

    讓他們去辦。你們舟車勞頓,布置好院落用罷吃食,正該趕緊休息才是。”話落命人去打掃院子,置辦酒席。

    老太太眯著眼睛歪在榻上飲茶,姿態十分悠閑。

    裴氏本以為老太太自誇了,一個瘸子能得力到哪兒去,卻沒料虞襄將諸事處理得麵麵俱到,妥妥當當,說話也十分風趣幽默,比之手腳健全的大家閨秀也不差分毫。

    她暗自咋舌,趁虞襄迴屋換衣裳的空擋問道,“老太君,你不是還有一個孫女嗎?叫出來讓我見見?這還要住一個月呢,好歹讓我認個臉熟。”

    說起虞思雨老太太就有些不得勁,瞥了裴氏一眼,頗有些狐疑,“你如此著急忙慌的要見我孫女兒,可是為了……”

    裴氏毫不掩飾的點頭,“老太君您瞧,誌晨今年正及弱冠,該定親了。您與我母親情同姐妹,若是再與我夫家結為秦晉之好,豈不又是一樁美事?”

    裴氏夫君乃鹽運使司運同,雖然才從四品,又是外官,可掌管的卻是天下鹽政,道一句富得流油也不為過。虞思雨若是嫁過去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作為親祖母,她自然樂意。可一想到皇上最近嚴查國稅庫銀的舉動,老太太又開始遲疑。鹽運使司運同專門負責督查各大鹽場,坐在這位置上的人決計幹淨不了,還是別給言兒招禍了。結什麽親,等他們考完趕緊撇清關係才是。

    老太太左思右想,覺得不好當麵駁了裴氏,揮手讓人去喚虞思雨,心中另有一番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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