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虞襄從夢中驚醒又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後,老太太便覺得日子難過起來,每天一睜眼便詢問西北戰場有沒有送戰報入京,侯爺有沒有遞消息。

    仆役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老太太轉而去問虞襄做了什麽夢,虞襄隻管捂住胸口喊痛,那淒慘的小模樣叫老太太拿不準是真還是假,隻得作罷,然後急急忙忙找大夫。

    如此一折騰便過去了大半月。老太太的注意力終於被另一件事吸引——鎮國寺的神僧苦海和尚雲遊歸來並置了簽筒給有緣人相麵,少則三五日多則十數天便又要出海去天竺國朝佛。

    說起苦海和尚,那真是大漢朝最傳奇的人物,沒有之一。七十年前開國皇帝聖祖還隻是個小小的千戶侯,有幸在廣濟寺內抽中苦海和尚的簽王,與他一敘,臨走時苦海和尚贈他一幅狂草,上書‘龍遊九重天,地下五洲同’二句。

    詩算不得好詩,字卻是好字,聖祖皇帝將之裱起來掛在房內,直至登基那日才明白,這便是他當年苦苦相問苦海和尚也不肯言明的自己的命數——九五之命,天下至尊。任誰也想不到,小小一個千戶侯會在若幹年後成為這片廣袤土地的主人。

    打那以後,廣濟寺便由皇帝頒下聖旨改名為鎮國寺,苦海和尚的簽王成了全大漢朝人人趨之若鶩的神物。如今七十年已經過去,苦海和尚還是當年那副模樣,似乎歲月已經將他遺忘。

    正因為如此種種,他的地位越發超然,也越發令人心向往之。

    老太太得了消息,立馬使人去備馬車,欲前往鎮國寺。

    “讓丫頭多給襄兒穿幾件衣裳,路上莫著涼。”她不放心的叮囑。

    馬嬤嬤立在廊下望天,遲疑道,“老夫人,這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路上泥濘恐不好走,還是改天再去吧。”

    “就是要趕在開經壇的第一天去,否則日後人漸漸多起來,擠都擠不進去。今兒太子妃娘娘定會前往,正好借她行個方便。”老太太擺手。

    馬嬤嬤無法,隻得冒著大雨跑到西廂房,讓虞襄趕緊準備。也奇怪了,暴雨下得那般聲勢浩大,恨不能把九天之水全給傾了,虞襄剛捯飭好,往門外一望,雨便打住了,一束金黃的陽光刺破雲層落在她頭頂,將她本就白皙的小臉襯得像千年寒潭浸透的玉髓,純淨聖潔,周圍飄飛的浮塵更給她添了幾分靈動之氣。

    馬嬤嬤站在原地呆看她半晌,直到虞襄衝她奇怪的挑眉才迴過味兒來,忙推她出去。

    祖孫兩到了鎮國寺,果見太子妃的車架已停在門外,許多侍衛拿著劍戟四處巡查,看見閑雜人等就上前驅逐。

    虞品言如今遠在西北拚殺,倘若打了勝仗迴來,日後說不得會繼承老永樂侯的衣缽成為驃騎將軍,執掌百萬兵馬。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下屬,亦是太子最仰仗的助力,論起私交不輸嫡親兄弟。因著這層關係,老太太剛遞了口信,太子妃便遣人來迎,把一竿子不得其門而入的貴婦們嫉妒的眼都紅了。

    一行人各自見禮問安,坐定後互相攀談。

    “太子妃娘娘可抽到簽王?”老太太好奇的詢問。

    “不曾,今日隨本宮一塊兒來的百十號人,竟無一人抽中簽王,可見與苦海大師無緣,且在大殿祈福聽經,過了時辰便迴去了。”太子妃搖頭苦笑。

    苦海和尚是大漢朝神僧,凡攤上一個‘神’字的人,那骨子裏都潛伏著跌宕不羈的因子,做事說話全憑個人喜好。苦海和尚麵相奇準,可勘破生死未來,卻也不是什麽人都給算,也講究一個緣法。

    他讓匠人造了一個巨大的可轉動的簽筒,分上下兩層,中間用隔板擋住,總共可容納五萬支簽。求簽之人轉動簽筒再抽掉中間的隔板,待所有簽淅淅瀝瀝落到底部,彎腰隨意撿起一支就成。若抽中的是簽王,代表求簽人與苦海和尚有緣,他便會與你一敘,無論你問些什麽,都能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五萬支簽,一次機會,大漢朝開國七十年,隻聖祖皇帝一人有幸抽中簽王。如此,每當苦海和尚歸京坐禪,上鎮國寺求簽的人是一波接一波,恨不能把山頭都踏平了。前幾天自然是皇族包場,後幾天才輪到勳貴,平民若想入內,得等到全京城的達官貴人都去過一次再說。

    老太太與太子妃唏噓一陣,見太子妃與皇後的娘家人都抽過了,這才帶虞襄過去。

    “我負責轉筒,你負責拾簽。待會兒簽雨落下,你萬莫猶疑不定,隻撿看著順眼的就成。這見與不見都講究個緣字,不可太過奢求。”老太太柔聲叮囑。

    虞襄點頭答應。

    兩人雙手合十,暗自念了句菩薩保佑。太子妃與一眾貴婦站在一旁翹首以待。

    簽筒很沉重,老太太隻轉了兩圈便出了一身的汗,又勉力轉了三圈才抽出隔板。隻聽嘩啦啦一陣脆響,用竹篾削成的細簽似雨點般砸落。一名小沙彌伸手道,“請施主務必兩息之內選中一支,兩息後再選卻是與大師無緣。”

    兩息內選一支,還真沒一點兒作弊的可能。虞襄不等所有竹簽掉落,伸手便從空中撈了一支,交給小沙彌。

    小沙彌起初還笑盈盈的,看見竹篾上用梵文刻下的‘簽王’二字,臉色立馬變了,慌慌張張朝後院跑,邊跑邊喊,“師父,有人抽中簽王了!”

    這話一出,殿內頃刻間沸騰起來。老太太本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來的,壓根沒想過會抽中,這下傻了眼,一會兒看看簽筒,一會兒看看虞襄,頗有些頭重腳輕,如墜夢中。

    太子妃不錯眼的盯著虞襄看,心中暗暗思忖:永樂侯府這位嫡小姐果真是個靈性人兒,永樂侯一家子都是福澤深厚的,怪道能讓太子兩次死裏逃生。

    因這簽隻關乎能否與苦海和尚會麵,並非命簽,抽中的人隻能說運氣好,與苦海有緣,旁的惡意中傷的流言卻是傳不出。老太太與前來道喜順便拍撫虞襄沾沾福運的各位貴婦們寒暄一陣,隨即在一名僧人的帶領下走入後殿。

    幾個小沙彌圍過來,將掉落的竹簽重新放迴上麵一層。

    苦海和尚的禪房很簡陋,隻二十平米的一個小單間,裏麵除了一個蒲團一個案幾外別無他物,外麵置一個小院,種一株菩提,挖一口荷塘,樸拙卻大氣。

    老太太屏住唿吸,步步緩行,臨到禪房門口,遲疑道,“襄兒,可否在院外稍等片刻,老祖宗有些話想單獨與大師說。”

    虞襄是個外來者,要見苦海這樣的神人,心裏難免有些焦慮不安,當即便點頭答應。她的心髒已經被挖掉,遺體落在母親手裏,為了隱瞞事實真相,想必也匆匆忙忙火化了。就算能迴去,她還是不是虞襄?還能不能見到那人?

    她一時間陷入了迷茫。

    從大漢朝成立到現在已過去七十年,七十年前的苦海是什麽樣,現如今依舊是什麽樣,眉毛胡子霜白,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眉沒多出一道,也沒少掉一道,雙眸似海一般深沉。見了老太太,他念一句佛,伸手邀她落座。

    “敢問施主有何指教?”

    “請大師幫老身看看這兩個八字。”老太太從袖袋裏摸出兩張紙,攤開在桌麵上。

    苦海和尚點頭,細看片刻後指著其中一張道,“陰煞,孤鸞寡宿,隔角星疊加,刑父克母,刑夫克子,六親家畜,無一幸免,既有貴人解星,亦無可助。”

    老太太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完這番話也難免白了麵色。

    苦海和尚並不管她,指著另一

    張繼續,“父母緣薄,地支無刑衝害合,女好武,男好鬥,納音劍鋒,不得善終。”

    “不,不得善終?”老太太身子搖晃,似要昏倒,馬嬤嬤連忙上前攙扶。

    苦海和尚瞥她一眼,緊接著開口,“此二人命數相衝,若是夫妻則家無寧日災禍不斷,若是兄弟姐妹則互相爭鬥,不可並存。”

    老太太越發頭暈,顫著聲道,“不得善終,就沒有改命之法麽?怎會是不得善終呢?”至於命數相衝這茬,她卻是沒功夫深想。

    苦海和尚閉目測算,忽然咦了一聲。

    老太太連忙撲過去急問,“大師,可有法子了?”

    “本是無解之命,卻忽然出現了太乙貴人,善哉善哉。”苦海和尚雙手合十,喟歎道,“此人日前剛度過一次生死大劫,想必這太乙貴人已在身邊了。施主可以放心。”

    “這太乙貴人是誰?”老太太渾身都虛脫了,卻還一心求解。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話落起身,朝菩提樹下的虞襄走去,眼中異彩連連。

    分明是稚子之身,卻存異世之魂,左眼戾氣,右眼淡然,眉心鼓蕩著雄渾的金色佛光,華蓋罩頂,氣運無雙。如此佛緣深厚之人當真是他平生僅見。

    “阿彌陀佛……”苦海和尚雙手合十便要說話。

    虞襄搶白道,“若是要問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我會告訴你從來處來往去處去。若是要問我作何想,我會告訴你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我有妄想,故我寧願身在地獄。”所以不用憐憫我,亦無需超度我,我既然已下定決心緊緊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便不會再去奢望那不確定的未來,或者應該說是過去。

    她對著滿池荷葉吐出一口濁氣,隻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闊朗。

    苦海和尚終於露出今日第一個笑臉,徐徐道,“施主想得通透,無需老衲多言。”

    虞襄點頭,問道,“我哥可還平安?”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苦海和尚看向老太太,笑道,“福運無雙,佛緣深厚,旺夫旺家興六畜,此子可為鎮宅之寶。這太乙貴人,施主也無須往別處去尋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怔愣片刻才露出狂喜之色,一疊聲兒的向苦海道謝。苦海淡笑搖頭,又言找到師弟苦慧和尚,必命他登門替女施主診治傷腿。

    鎮宅之寶?我嗎?虞襄聽得嘴角直抽,卻也明白有了老和

    尚這番話,她在永樂侯府的日子就更好過了。不過命再好,那也隻是女主的陪襯,人家可是注定要鳳舞九天的。

    等女主歸家,一切命數才會開始轉動,現在什麽都說不準。思及此處,虞襄眼底流瀉出一絲戾氣。她似乎已經不能再像當初那般淡然了,因為她擁有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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