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背著藥箱進來,把過脈,重新開了一副鎮痛的藥。

    兩個大丫頭絲毫不敢怠慢,親自熬好,畢恭畢敬端到主子床前,舀出一勺吹涼,細聲細氣道,“小姐,喝藥吧。”

    虞品言拿來一個軟枕墊在她身後,又鋪開一條手帕,蓋住她衣襟。

    虞襄將頭扭到一邊,眉頭皺得緊緊地。

    丫頭愣了愣,忙又將勺子遞過去。

    虞襄左右擺頭,硬是不肯就範。那丫頭有些急了,恨不能掐住她下顎強灌,卻又礙於小侯爺在一旁盯著,不敢露出絲毫不耐。

    “襄兒別鬧,喝了藥腿就不疼了。”虞品言壓住她動來動去的小腦袋,頗有些哭笑不得。

    “哥哥喂我才喝。”虞襄反手握住他大掌,可憐兮兮的哀求。

    虞品言笑得無奈,接過碗,學著丫頭的樣子吹涼了,喂到那蒼白的唇邊。

    小姑娘這次沒再躲避,乖乖把藥喝下,臉立時扭曲了,可見怕苦的很。然而再喂,卻依舊大口大口的喝,剛消下去的淚珠又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小模樣說不出的可憐,漆黑的瞳仁裏卻蓄滿堅毅。

    傷成這樣不怨不恨,更沒有崩潰絕望,僅是發發小脾氣,使使小性子而已。這個妹妹,比他想象中更為堅強。

    少年清冷的眸光逐漸柔和下來,喂完藥,從碟子裏拿起一顆蜜餞塞進妹妹嘴裏,看見她瞬間舒展的眉眼,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上揚。

    “哥哥,腿一點兒也不痛了。”虞襄言之鑿鑿。

    虞品言眼中的笑意更濃。藥效哪能上得如此之快,小丫頭明顯是在安慰自己。

    “哥哥,以後天天喂我喝藥好麽?你不來,都沒人陪我說話。”虞襄臉上的光彩黯淡下去。

    “好。”虞品言將她額前的亂發塞到耳後,心情十分複雜。從今往後,在這偌大的侯府裏,虞襄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了。

    “拉鉤。”虞襄伸出小拇指,輕輕晃了晃。哪怕沒有血緣關係,日子長了,或多或少會積下些感情。虞品言是永樂侯府唯一會護著她的人,自然要好生相處。

    “拉鉤。”虞品言也伸出小拇指。

    虞襄勾著他不撒手,片刻後耐不住疲憊睡了過去。虞品言靜靜等候,見她睡得沉了才小心翼翼抽出指尖,卻見她猛然顫抖起來,睜圓的瞳仁裏滿是驚恐,看清床前的人影,又迅速恢複平靜。

    終究被那場劫難驚住,留下

    了不可磨滅的陰影。虞品言忙傾身上前拍撫,口裏呢喃,“莫怕莫怕,哥哥在這裏。沒事了,都過去了。”

    虞襄輕輕哼了哼,這才慢慢闔眼,忽又勉力睜開,道,“哥哥,幫我把東西全都要迴來。她太壞了,就是扔掉也不給她。”正主兒不知什麽時候迴來,也許幾年,也許幾天,虞襄從現在開始就得攢銀子,為日後做打算。送給虞思雨那些財物都很貴重,再加上每月五兩的月錢,連送了六年,加起來便有三百六十兩,也算是一筆巨款了。雖然她不是侯府血脈,可這些東西卻買不來她的雙腿。她拿便拿了,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虞品言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見她硬撐著眼皮等待自己迴答,隻得連連點頭,哄得她再次熟睡才尋思過來,搖頭失笑。

    輕手輕腳走出房門,他看向立在廊下的兩個大丫頭,問道,“虞思雨平日都拿了襄兒哪些財物,你們可曾記得?”

    這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月錢全花在自己身上,半厘未替‘虞襄’存,看上什麽直接順走,把私庫都搬空了。在她們看來,虞思雨占‘虞襄’便宜就等於占她們便宜,無奈‘虞襄’是個傻的,有求必應,虞思雨的奶娘又很會來事,抓住她們把柄恐會鬧到老太太那裏。她們隻得佯裝大方,實則心裏慪的半死。

    虞思雨拿走什麽,她們哪裏會忘,連忙一樣一樣報出來,同時心裏忐忑難安,生怕小侯爺要查虞襄私庫。

    索性虞品言不管內宅之事,寫下清單後命人前去討要,這便迴了書房。襄兒為他失去雙腿,半生盡毀,他必定竭盡全力去補償。至於虞思雨,她隻能拿她該拿的,旁的最好不要肖想。即便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也輪不上她當這永樂侯府的嫡女。

    虞思雨昨日嚇得狠了,日上三竿還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額頭覆著一條濕帕子。

    一名小丫頭端著洗臉盆進來,輕聲喚道,“大小姐,該起床了。”

    虞思雨翻了個身,不加理會,卻聽小丫頭放下銅盆噔噔噔的跑出去,語氣驚詫,“馮嬤嬤,您怎麽來了?”

    這馮嬤嬤不是旁人,卻是虞品言的奶娘,盡心盡力拉拔虞品言長大,在侯府很有些臉麵。虞思雨吃罪不起,勉力爬起來相迎。

    “大小姐臉色極差,可是生病了?怎不讓人去找大夫?”馮嬤嬤笑容和藹,語帶關切。

    虞思雨眼眶逐漸泛紅,垂著頭,低聲道,“大夫都去了妹妹那裏,昨日讓人尋了四五遍也不見來,便罷了。我自己

    敷敷帕子,反倒省事。”

    馮嬤嬤臉上的笑意變淡,暗自搖頭。都這境地了還不忘給二小姐上眼藥,真真是愚鈍。雖然二小姐不是侯府血脈,現今卻占著嫡女的尊位,與她爭鋒便是意圖以庶壓嫡,老太太如何能容!再者,二小姐救了侯爺一命,落下一身殘疾,侯爺又怎會虧待她?與二小姐交惡等同於與侯爺交惡。也不知大小姐是怎麽想的。

    心下泛著嘀咕,馮嬤嬤也不接她的話頭,開門見山道,“大小姐,老奴此次奉侯爺之命來替二小姐討要財物,還請你行個方便。”

    “討要財物?”虞思雨虛弱的嗓音立時拔高了好幾度,“討要什麽財物?”

    “便是大小姐往日裏從二小姐那兒要走的財物。這是清單,請大小姐過目。”馮嬤嬤從袖袋裏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虞思雨接過細看,秀麗的臉龐扭曲的不成樣子,尖聲詰問,“送了人的東西,豈有再要迴去的道理?二妹妹如此無理取鬧,大哥竟也縱著她麽?”順來的東西有些擺在屋內,有的打點下人,絕大部分都被她當了銀子拿去接濟姨娘,如今叫她怎麽歸還?萬萬沒想到虞襄腿斷了,性子也變得如此乖戾,接連整治得她有苦難言。

    “二小姐為侯爺廢了雙腿,舍了下半輩子,莫說二小姐隻是要迴自己東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海裏的明珠,侯爺也得給她弄來。還請大小姐看在二小姐重傷在身心緒難平的份上莫與她計較。侯爺還等著老奴迴去複命,大小姐這便使人去拿吧。”馮嬤嬤略略躬身,態度看似溫和,實則強硬。

    虞品言發了話,虞思雨如何敢忤逆,搜羅了小半個時辰才集齊十之一二,還有十之八九無論如何也交代不清去向。她一個深閨小姐,自己有月錢,府裏又供著吃穿,每年竟還花掉三四百兩,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馮嬤嬤打死都不相信。

    想是拿去接濟她那姨娘了吧。馮嬤嬤暗自記下,命人將少得可憐的東西抬走,並附上侯爺送的許多貴重寶貝,湊齊了十好幾箱,浩浩蕩蕩抬進二小姐院裏。

    待馮嬤嬤去得遠了,虞思雨跌坐在榻上發呆,半晌後迴神,環視空蕩蕩的房間,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湧上心頭。那些東西本就是侯府的財物,虞襄一個野種,有什麽資格拿取?!自己才是侯府正經的小姐,憑什麽被她一個野種欺淩!

    太太糊塗了,哥哥糊塗了,就不信老祖宗也跟著犯糊塗,縱容一個野種在侯府裏作威作福!

    想到這裏,虞思雨立馬換了件衣裳,紅著

    眼眶往正院疾奔。

    正院,老太太盤坐在榻上,腳邊擺著一本經書,手裏撚著一串佛珠,正在閉目養神。陪房馬嬤嬤輕手輕腳進來,附在她耳邊道,“老太太,大小姐跪在外邊哭呢,說是要見您。”

    “跪著哭?怎麽了?”老太太眼都沒睜。

    馬嬤嬤將二小姐討要財物的事兒說了,老太太這才睜眼,道,“虞襄可算是開了竅了,我冷眼看她多年,隻今日這迴才算有了點嫡女風範……”說到這裏便想起流落在外的親孫女,她沉默了。

    馬嬤嬤不敢打擾,低眉順眼的立在一旁等候。

    片刻後,老太太擺手,“我不想見她,去給她帶句話,毀了虞襄就是毀了‘虞襄’,倘若她敢亂了嫡庶,壞了侯府名聲,我雖然吃齋念佛多年,卻也狠得下心腸。”

    馬嬤嬤躬身應諾,出門後一字不落的轉述給虞思雨。

    虞思雨心神恍惚的迴到自己屋內,琢磨了一下午才弄明白老祖宗的意思。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她有可能過得平安順遂,也有可能為奴為婢,甚至有可能流落風塵。把這事捂嚴實了,日後將人找迴來還能悄悄抹掉她的過去,全了侯府名聲。倘若自己鬧開,毀了兩個虞襄倒是其次,更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對付侯府。屆時莫說老祖宗,就是大哥也饒不了自己!所謂的狠下心腸,恐就不是發配莊子那麽簡單了。

    虞思雨驚出一身冷汗,當晚便病倒了,將養半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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