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殺戮之聲逐漸從城內城外消散,當重新豎起的城旗再度被砍倒然後再度豎起,這座名為倒懸天的城池忽然陷入了久違的平靜。


    因為倒懸天處於雲層之上,坐在高高的城牆上能清楚地看到火紅的圓日慢慢落於雲海之中,接近夜晚的微風帶來了城前外刺鼻的血腥味,但沒有人在意那觸目驚心的血腥,隻會沉浸於熱血揮散在晚風的微涼中的舒適感。


    城牆上,密密麻麻堆滿了人。


    那些,清一色都是屍體。


    這一戰從白天殺到將近傍晚,將太陽從雪亮殺到猩紅,人族不知道有多少次衝到了城頭上,卻又被亂槍捅穿身體,或在城牆上被砍成數段。沒有人知道這一戰到底死了多少人,隻知道人族戰士最後衝鋒的時候壓根不需要去攀爬城牆。


    隻要踩在前人的屍體上,那由屍體所堆成的山就已經能夠到城牆上了。


    這一戰,死了太多太多人了,守城的神族死了很多,攻城的人族死了更多。當人族還在竊喜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衝到城下後才突然明白,原來攻城才是戰爭中最殘酷的戰鬥!他們頂著同胞的屍體艱難地爬上城牆,然後用以命換命的姿態,在敵人砍斷自己身軀的同時,也將城牆上的神族士兵拉下城牆。


    熱氣騰騰的鮮血匯成河流,衝刷著倒懸天的大地,無數骸骨堆在門口,無需刻意堆疊就有數百丈高。這一天,倒懸天的大地比晚霞還要紅。


    然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當戰士們殺散了城中的最後一個神族,當肖城主顫抖著手將城旗重新豎起,所有人隻感覺到倒懸天全城輕微震顫,旋即一股莫名的力量籠罩了整個倒懸天!這股力量十分強悍,卻也十分輕柔,不單單是邊境的所有人族戰士有這樣的感覺,人境之中的所有人族都同時體驗到了這股莫名但極為舒暢的感覺!


    不世書院中,那幹枯甚至有些陰翳的老人身體一震,他自幼熟讀聖賢經書,九歲路嶺,十歲橋海,十三歲死關悟道,接連突破騰空,踏階兩境!二十五歲叩扉,五十一歲登樓融入人族萬古聖賢之道,在大道長河中獲得前人認可,雲日後順其自然成為聖賢之道的道主。


    手中的聖賢書應聲而落,老人低下頭,自七歲起,無論遇到什麽事,他都不曾讓書本脫落……


    老人合上書,摸了一把臉。


    他是書院的院長,院長就應該以身作則……起碼,不能讓淚水汙了聖賢書。


    “你說什麽?倒懸天重新被奪迴來了?”戰神殿上,肖天頂雙手顫抖,身上的盔甲甚至都因為他而發出激動的聲響,“我就知道……媽的,不愧是我兒子!”


    “傳我命令,戰神殿弟子給我奔赴倒懸天……我兒子將倒懸天給打下了,鶴虹城的損失少不了!以他們的戰力根本守不住倒懸天!要是被魔族趁虛而入,人族他媽得後悔死!”肖天頂猛地一拍椅子,整個大殿隨之搖晃,“望月境,雲日境,還有鋒鏑……那些龜縮在內地的老家夥們,我看誰他媽還縮在後方!”


    人族五大洲中,一道道隱藏於暗處的氣息迸發而出,他們都是被突如其來增加的氣運所驚醒,他們望向邊境戰場的方向,從那肅殺和血腥中,感受到隻屬於人族的歡喜。


    十多年了……倒懸天終於被奪迴來了……


    倒懸天城中,臨時被調過來的肖凝臉色凝重,快速卻有條不紊地發布著一道道命令,這次攻城足足損失了近五萬戰士,不說先遣的煥羽軍幾乎全軍覆沒,後麵趕來的陷陣軍也隻剩下不到兩萬人,肖凝將這兩萬人化整為零,在城外三十裏處布置好眼線,再堵死中央的核心戰場,同時聯係古海迅速派剩下的煥羽軍火速前來穩住局勢。


    好在,魔族並沒有趁我方空虛就偷襲鶴虹城,肖凝微微鬆了口氣,這樣一來,隻需要等到本族的增援,幾乎就可以徹底穩住倒懸天了。


    咚……咚……


    鍾聲,從遙遠的西北方傳來,那裏是神安城的方向。


    鍾聲,是代表死亡的聲音,然而已經登上城牆上的人們卻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上眼睛,極為輕鬆地享受著那悠長的鍾聲。


    在這場戰爭中,神族有兩名銀鋒戰死,而殺了他們的卻是同一個人。


    城樓的最高處,一道身影坐在黑色的瓦礫上,夕陽如血,將她映得渾身鮮紅。往日裏,當人們看到那道倩影,總是會肆無忌憚或偷偷地上下打量她裸露在外的雪白,甚至有些戰士會在背後說一些她的壞話。


    然而今天,她在所有戰士眼中,宛如神女。


    鮮血順著鐮刀滴答滴答地流淌下來,所有人都忘不了,當戰鬥最為焦灼的時候,是她,在硬抗敵人一刀後,果斷地砍掉了敵人的腦袋,然後化作一道紫色的閃電第一個衝上了城牆!當她手中的鐮刀揮舞旋轉起來的時候,數以百計的神族被砍成血泥!


    但是她很快又被敵人盯上了,在她大肆屠殺城牆上的戰士的時候,一柄匕首悄無聲息地插入她的胸口,紫黑色的鮮血瞬間奔湧而出,可就當所有人都認為她已經死了的時候,那在人們眼中視為不詳的紫黑色蛟龍虛影閃爍,一口咬掉了刺殺者的腦袋。


    而她,拔下插在胸口的匕首後,消瘦的身子隻是輕輕晃了晃,又開始了屠殺。


    人族能攻下倒懸天,這個女人至少有一半的功勞。


    “林怨,這次倒懸天之戰,你為頭功!”城牆上,即便再辛苦再勞累,所有的戰士都強迫自己站起來,黑色的石磚上,一身白甲的肖鶴正站在城樓下,抬頭望向林怨。這場戰鬥所有人都付出了很多,可不會有人質疑她的頭功。


    她配得上。


    林怨微微一愣,慢慢點點頭。


    “你的傷勢……”


    “不要緊的,”林怨慢慢從城樓頂端站起來,她沒有迴頭,肖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很平靜,很平靜,“城主,我沒事,倒懸天剛攻下,百廢俱興,您不用再擔心我了。”


    肖鶴一愣,他聽出了林怨平淡下的逐客之意。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攻下城池後難以抑製心情的激動,所以才選擇待在城樓上放鬆心情。此時太陽緩緩落下,月亮慢慢升起,肖鶴看著月光下林怨逐漸變得狹長的影子,囑咐一句若是有問題趕緊去找醫師後就離開了。


    因為人手有限,所以在城牆上休息的戰士們很快就前往了其他的地方,中途也有鋒鏑想叫林怨一起過來去看守城中的關鍵位置,但在收到傳音後都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現在,就剩她一個人了。


    “你想與我合作?”林怨眯起眼睛,“你要殺蘇婉了?”


    王磐搖搖頭,林怨眼中閃爍出一絲失望。


    “那咱們之間,就沒什麽需要合作的了。”林怨緊了緊鬥篷,慢慢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在那天攻城結束後,她在迴身的瞬間聽到了來自這個青年的傳音,根據傳音的內容,她來到了這裏。和王磐一樣,她的前往沒有告訴任何人,若是被別人看到她和一個魔族走得這麽近,很容易陷入百口難辯的境地。


    然而在她剛起身的瞬間,王磐伸手攔住了她。


    “怎麽,想打架嗎?”林怨微微一笑,兜帽下的臉上沒有半點畏懼。


    “我的計劃有你沒你,都會如期進行,但如果有一個人族能提前知道,我計劃的效果會更好。”王磐見林怨慢慢坐下後,向她有所保留地講述了自己的計劃。


    “你是說……你要將倒懸天還給我們?”林怨眉目睜大,震驚地看著王磐,她說什麽也想不到,魔族居然會好心到這種地步!


    “你們或許能打下來,但能不能守下來,還要看你們有沒有本事。”王磐聲音冷淡,“別以為倒懸天的神族是軟柿子,他們隻要反應過來,攻城的時候照樣是一場硬仗。”


    林怨似乎沒聽到後半句一般:“按你的意思,我們隻需要在你們攻到城門後,代替你們奪下倒懸天就可以了……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好事嗎?”


    “戰鬥開始的時候,你們處於旁觀者,應該能很容易找到最好的出兵時機,另外,將倒懸天讓給你們,一方麵是核心戰場的損失過大,需要人族參戰來平衡,另一方麵……”


    “另一方麵,如果倒懸天一直被神族握在手裏,你們魔族很難奪城,但要是被弱勢的人族搶迴去,再攻城明顯會輕鬆很多……”林怨微微一笑,“說吧,合作需要幹什麽,我答應你了!”


    林怨並不蠢,她能猜到王磐並沒有真心實意地為人族謀取利益,相反拱手讓出的倒懸天有極大的可能是香噴噴的魚餌,可是在邊境戰場這片海洋上,垂釣者和咬餌的魚可是會隨時互換身份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明知道會算計,人族也是會踩進這個陷阱。


    奪迴倒懸天,多麽讓人神往的詞匯啊!


    “你之所以找我,是不是因為知道我來自倒懸天?”林怨若有所思地看著王磐,“你想利用我,是嗎?”


    王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林怨眼中的光芒微微有些黯淡,她低下頭,朝著鶴虹城的方向走去。


    “你和肖鶴城主說的時候,別提我的名字……”


    “嗯……”


    “你們放心攻打倒懸天,我們不會出手……”


    “嗯……”


    王磐看著逐漸遠去的林怨,他能感覺到她的低落。


    “別小看倒懸天的神族,城旗會被插迴去,他們的士氣……”


    “嗯……”


    “林怨!”王磐忽然提高了聲音。


    “攻城的時候可別死了……以後我們說不定,還有合作的機會!”


    林怨猛地站住腳,她慢慢迴過頭來,用力地點點頭。


    “嗯!”


    城樓上的林怨輕輕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白天那匕首距離她的心髒隻差一寸,換句話說,她差點死在攻城的過程中。她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狂跳的心髒。


    這顆心,之前也這麽跳過。


    對陳宇,對荀大人。


    她明白心跳這麽快是什麽意思。


    通常而言,邊境城池的城中隻有一名城主,可是洛澤城除外,鑲嵌霞玉的大殿上有兩張異常華麗的椅子,正中那把通體藍色,海浪般的流光隱沒在椅子上,在它身邊不遠處的則是一把生長著黑色薔薇的椅子。


    邊境的城主至少都要有望月的修為,然而黑色椅子上靠著的漫不經心的女人修為卻低得可憐,莫說望月境,恐怕連雲日境都沒有達到。然而城主府上卻沒有一個人提出有關她的任何異議。


    一切,隻因為她叫芙蕾雅。


    “聽說,倒懸天好像失守了?”芙蕾雅伸了個懶腰,臉上卻沒有半點驚慌的表情,在倒懸天城旗倒塌的瞬間,五座外城同時和異族開戰,然而在其他四城損失嚴重的情況下,隻有她所在的洛澤城損失最少。


    座位上的涅亞冷冷地看著芙蕾雅:“你似乎……早就知道?”


    “城主大人先不要怪我,我若是提前知道,怎麽會不先告訴外城的大家呢?”芙蕾雅笑笑,“隻不過,當時咱們手中的城池,最容易丟的應該就隻有十幾年前搶過來的倒懸天了。”


    “有什麽好辦法能將倒懸天奪過來嗎?”涅亞歎了口氣,他明白以芙蕾雅的身份是斷然不可能做傷害神族的事情,他隻是有些氣憤城池失守,害得戰場上的同胞又多犧牲幾人。


    “奪迴來嘛,倒也容易……隻不過,暫時沒那個必要罷了。”芙蕾雅眨眨眼睛,“城主大人您隻看到了倒懸天那一成的氣運加持,但是忽略了人族一旦占據倒懸天,必將會插手核心戰場,那樣的話,跑馬城會遠比現在輕鬆很多。”


    涅亞一愣,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讓人族奪迴倒懸天,似乎是件好事。


    “減輕跑馬城壓力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倒懸天的地理位置極差,靠近魔族,距離咱們相對較遠,算是一個較為雞肋的城池,與其貪圖那一成氣運,不如將重點放在其他城池的攻守上……”


    “另外,單憑人族是不可能打下倒懸天的,我懷疑這其中有魔族參與。”


    “不過城主大人不用擔心,等洛澤這邊局勢穩定下來,我會過去一段時間。”


    “親自去會一會那攻下倒懸天的幕後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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