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昌文和董秀玉在燕京三聯書店裏等來了章光年和方言。


    “章老,方老師,能見到你們,真的是我們的榮幸啊。”


    “我也深感榮幸。”


    方言把目光從沈昌文身上轉移到他旁邊的女人,“這位就是董秀玉同誌吧?”


    沈昌文點了下頭,“她此次跟方老師您一樣,會前往香江三聯書店肩負要職,希望在香江工作的這段時間裏,你們可以相互關照。”然後在自己的引薦下,方言和董秀玉握了下手,互道了聲問候。


    “方老師,我從來沒去過香江,對香江的環境完全不了解,以後可能要多麻煩您了。”


    董秀玉語氣裏透著幾分激動。


    方言笑了笑,“大家都是同事嘛,能幫到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推辭。”


    沈昌文邊把他們迎進社長辦公室,邊說蕭滋、潘耀名他們不下一次地向部裏、向社裏申請調內地的同誌到香江支援,而且是幾次三番地點名,希望最好能讓方言來香江三聯書店擔任總編輯。


    “蕭老、耀名兄他們抬愛了。”


    方言擺擺手,“我隻不過是在跟香江三聯書店合作期間,偶爾有幾次幫書店解決些問題而已。”


    “方老師真的是太謙虛了。”


    沈昌文抬了抬手,示意眾人落座,“蕭老他們不隻一次來信說,您可是屢次解了書店的燃眉之急,而且若非方老師把自己的發行權獨家授與書店,隻怕書店的經營狀況會進一步惡化。”


    “隻是暫緩了而已,並沒有徹底解決。”


    方言說:“想必沈社長你們比我更清楚香江三聯書店的情況吧?”


    董秀玉原本已經預料到香江三聯書店的狀況非常糟糕,但完全沒想到糟糕到這種程度。


    盡管掌握方言的獨家發行權,但也依舊止不住出版業務虧損的頹勢,債務也欠了一大堆。


    “這對於你們兩位來說,的確是個非常艱巨的挑戰。”


    沈昌文說:“而且實不相瞞,三聯書店集團獨立建製以後,自今年1月開始,將會對旗下的所有三聯書店改製為分公司,燕京、香江等分公司全部自負盈虧,總部不再撥款以及財政補貼……”


    董秀玉心裏咯噔了下,脫口而出道:“社長,‘自負盈虧’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全職全責的意思!”


    沈昌文一臉嚴肅地解釋三聯書店集團辦這麽做的用意。


    董秀玉猛然意識到,香江三聯書店何止是個燙手山芋,簡直是個火坑,也正因為添多少柴也沒用,三聯書店集團才會停止撥款,這不就把香江三聯書店視作沒救了嘛,任其自生自滅。


    忽然間,心裏開始後悔接下副總經理的任命書,甚至盤算著有什麽辦法可以推辭掉這份苦差。


    卻見方言摸了摸下巴,“自負盈虧沒有問題,但我也有些條件不得不提。”


    “我們也知道這麽做有點強人所難,所以隻要方老師提出的條件合理,集團可以考慮答應。”


    沈昌文思考了會兒。


    “既然是自負盈虧,那就要賦予香江三聯書店自主管理、自主決策的權力。”


    方言嘿然一笑,說出了和李雲龍一樣的道理,讓我搞錢沒問題啊,可總部這邊不能給香江三聯書店戴緊箍,又想讓自己搞槍,又想讓自己當乖乖寶,這就叫不講理,好歹要給分公司一定的自主權。


    “這個條件很合理。”


    沈昌文道:“不過方老師,我想多問一句,您擁有自主權以後,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


    “我雖然沒有深入地了解過香江三聯書店,但也從蕭老、耀名兄那裏聽說過一二。”


    方言說,香江三聯書店業務虧損的主要問題並不出在員工的身上,蕭滋、潘耀名他們都是很優秀很勤奮的人,最根本的問題其實出在定位上,以前的書店是作為內地在香江的文藝統戰陣地來看的。


    因此,出書方針、經營管理等方麵都側重於與香江文化學術界的交流溝通,而忽視了商業化。


    “方老師不愧是方老師,真的是一針見血啊。”


    沈昌文和董秀玉麵麵相覷,深以為然。


    “香江的圖書出版市場是高度的商業化,香江廣大的讀者也更青睞於充滿商業化的大眾讀物。”


    方言道:“所以香江三聯書店出版的大部分、書籍和大部頭,銷量寥寥無幾,才會落下這麽大的虧空和債務,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讓書店進行改革轉型,把經營方針改為商業化運作為妙。”


    董秀玉遲疑不定,“可是商業化運作這……這真的能行嗎?”


    “香江三聯書店雖然在財政上有大窟窿,但經營了這麽多年,在香江也擁有大量的人脈資源和大型的發行網絡,而且還擁有豐富的海外出版銷售的經驗和合作商,這些都是商業化的有利條件。”


    方言一本正經道:“我想隻要用心做細心搞,香江三聯書店會有商業化成功的一天。”


    “啪!”


    沈昌文拍手稱好,實際上,三聯書店集團改製以來,也一直在學習香江出版公司的商業化經驗。


    方言的這番計劃,簡直跟三聯書店集團今後的戰略不謀而合。


    於是乎,準備把香江三聯書店作為商業化的其中一個試點,給集團其它分公司自負盈虧、商業運作摸索經驗,一想到這裏,沈昌文便興奮地握著方言的手,視若珍寶般地盯著他看。


    “怪不得蕭老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名要讓方老師來當書店的總編輯。”


    “是啊是啊,讓您來當書店的總編輯,當真是明智之舉!”


    董秀玉見方言說得頭頭是道,覺得香江三聯書店雖然是龍潭虎穴,但也不是不可以闖一闖。


    畢竟,如果留在燕京三聯書店的話,恐怕依舊是副主任,而在香江,那可是副總經理。


    “過獎了。”


    方言道:“我也隻不過是這麽個不成熟的想法,具體該怎麽開展,還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秀玉啊,到了香江以後,一定要好好地配合方老師推進商業化改革的工作,明白嗎?”


    沈昌文左看看方言,右看看董秀玉。


    見董秀玉毫不猶豫地說了聲“明白”,方言笑著伸出了手,“那麽秀玉同誌,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方老師!”董秀玉雙手緊緊地握住,用力地搖晃了幾下。


    …………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半個月,該到的終於還是到了,方言和董秀玉的任命書下來了。


    知道方言要被調往香江三聯書店的人為數並不多,恰恰劉心午是知情人之一。


    方言和他從文化部門裏迴到《人民文學》編輯部,立馬就召集了全體編輯們開會。


    當著眾人的麵,沉重的語氣裏夾雜著幾分遺憾,慢慢地宣讀了方言工作調動的消息。


    頃刻間,滿堂一片嘩然,一個個交頭接耳,臉上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不可思議之色。


    “好端端地,為什麽突然要把方老師調到香江三聯書店呢?”


    “是啊,我們《人民文學》在劉主編、方老師的帶領下,可以說是蒸蒸日上,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怎麽能把方老師調走呢?沒有方老師,整個編輯部就要群龍無首了,我們可如何是好啊?”


    “沒錯沒錯,沒有方老師,我們不行啊!”


    “………”


    會議室裏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眾人嘰嘰喳喳,吵成一團。


    “靜一靜,大家靜一靜!”


    陳曉曼道:“岩子這迴的工作調動,顯然是晉升,是領導們想要給他加加擔子。”然後掃視一圈,“我聽說香江三聯書店目前出現了很嚴重的經營困境,急需要從內地派遣得力幹將支援。”


    劉心午附和說:“岩子在《人民文學》的這些年,成績和能力有目共睹,也隻有像他這樣出色的編輯,才能盡早地幫助香江三聯書店擺脫眼下的困境,甚至像《人民文學》一樣,帶到新的高峰。”


    “可是……可是……”


    朱偉言語間充滿著不舍,畢竟跟方言搭檔這麽多年,兩人工作默契,相處融洽。


    “沒什麽可是的,我們作為文化陣線上的一份子,就理應要服從組織的安排。”


    劉心午把目光投向方言。


    “劉主編這話說得不錯,我們都是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方言一臉嚴肅道:“香江三聯書店可是我們內地文學界在香江的唯一的據點堡壘,無論如何都不能折掉,這次部裏把我從人文社調到書店擔任總編輯,既是進步,也是挑戰。”


    “岩子,今後你要多費心了。”


    劉心午承諾,有什麽需要用得到他和《人民文學》的地方,他絕對義不容辭。


    方言連聲道謝,接著說在正式離任之前,早早地為《人民文學》準備了一份特別的大禮。


    “大禮?!”


    劉心午、陳曉曼等人麵麵相覷,就見方言從公文包拿出了一疊厚厚的手稿。


    朱偉定睛一瞧,《新寫實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新動向》的標題赫然映入自己的眼簾。


    與此同時,其他幾份跟“新寫實”有關的理論文章也在在場所有人之間,競相傳閱。


    朱偉問出了其他人都想問的問題:“方老師,這新寫實主義到底是……”


    方言除了把講給章光年、梁佐等人的話,再一遍地複述給眾人,還補充了些新的見解:


    “新寫實主義仍然寫實,但它有一個基本原則,那就是保持現實生活的原生態!”


    “並沒有什麽宏大敘事,也沒有什麽曆史縱橫,有的隻有小人物平庸瑣屑的人生、小人物的煩惱欲望,以及平凡小人物在大社會中生存的艱難、孤絕無奈,最核心的理念之一就是‘生存不易’。”


    “………”


    聽著解釋,一個個仿佛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對現實主義文學又多了幾分感悟。


    “不過相比於傳統現實主義文學,這種新寫實主義還是有不少的瑕疵和缺點的。”


    方言幾乎有問必答,把縈繞在編輯部眾人心頭上的疑惑一一地化解。


    很快地,朱偉、陳曉曼他們猛地意識到,《人民文學》可以憑借“新寫實主義”在文學界掀起新一輪的風潮,劉心午見此,目光裏充滿炙熱,“岩子,想不到你竟然會給我們留下這麽一個大禮!”


    “這話說得就太見外了。”


    方言語氣裏透著堅定,“不管我將來在哪個出版社,以後做什麽,我心裏都有人文社的位置。”


    “方老師說得沒毛病!”


    在場的所有人發出一陣陣笑聲,但笑著笑著,氣氛就有些不對勁了,變得凝重傷感起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岩子,既然你送我們大家這麽好的一份禮,我們也要有所表示才行。”


    劉心午準備今晚設宴,給方言辦一個歡送會。


    雖然開的是歡送會,雖然一個個臉上都掛著笑容,嘴上說著恭喜,但終於還是沒繃住。


    而在歡送會到來之前,方言忙不迭地把手頭上該交代的工作,一一地轉交給朱偉、王扶等人。


    甚至還包括自己手頭上所掌握的作家資源和穩定稿源,比如陸遙《平凡的世界》的第二部。


    畢竟,自己這一去香江,估計沒個一兩年是根本不可能迴來。


    “方老師,您交代得我都記住了,謝謝您的栽培。”


    朱偉身為編輯,可太清楚這些作家資源有多麽寶貴和重要,雙手捧著杯子,以茶代酒地要敬他。


    “好好地幹,我這副總編輯的位置估計將來得你小子來坐。”


    方言端著搪瓷杯,跟他碰了下杯。


    “岩子,時間緊,我也寫不出首應景的詩送給你,就隨便吟兩句吧。”


    劉心午以水代酒,主動幹了一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緊接著,輪到陳曉曼、王扶、王平之等人,一個個送上祝福,不約而同說出類似的話:


    《人民文學》編輯部,就是方言的娘家。


    他們這些人,都是方言的娘家人。


    方言強壓下心頭一抹淡淡的離愁,抱拳拱手道:“謝謝各位這些年對我工作的配合和協助!也謝謝給對我在《人民文學》所做工作的認可!希望將來有一天,我還能迴到這裏,和你們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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