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門望著悅來漸漸走遠的背影,秋黛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了。“我已經決定了,泗水。我要成為人上人。”她的耳邊又一次響起了那個飄渺的聲音。但她很快又綻開了笑顏,“那又怎樣呢?”她自語道。


    泗水站在燈籠庫邊的雪地上,等待著。這場雪下得那麽早,泗水整夜都沒睡,他看見雪地映著月光,慘白的窗紙又將這光折射近來。“雪下得太早了,仿佛在催促著我……”泗水低頭一笑,將這可笑的念頭丟棄,然後他腦中閃過了那隻葫蘆,“趕明兒已經走了。”他開始一個人掃著雪。


    掃著掃著,泗水的目光落到了一堆木頭上。“在看什麽?”悅來的聲音把泗水嚇了一跳。泗水伸手指了指那堆木頭,說道:“那些是造辦處棄置的腐木吧?”悅來看了看,笑道:“是啊,被雪遮住了還以為是新木呢!”泗水淡淡笑道:“有什麽用?等雪融了,它們依舊是腐木。”悅來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兩人各自掃著雪,沉默了一陣。悅來忽然問道:“泗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感覺……覺得你好象離我越來越遠了。”


    “難道不是你離我越來越遠了嗎?”泗水喃喃道。


    “你說什麽?”悅來湊了過來。


    泗水轉過頭麵對著他,問道:“蟈蟈是你給換了嗎?”


    悅來一驚,脫口問道:“你怎麽會知道?”


    泗水當然知道,因為那個裝蟈蟈的葫蘆是他自己做的,他在那葫蘆的底部刻了一個“淶”字,而現在懸掛著的這個葫蘆,雖然外觀、色澤和之前的差不多,可它的底部卻沒有那個最重要的字。


    泗水低下頭道:“悅來,你知道吧?你什麽都知道,知道我快要死了……”


    “胡說!你怎麽會死!我不會讓你死!再等等,你再等等!我快要成功了!明天,明天秋黛就會帶我去見梁總管……”悅來頓了頓,他一瞬間理解了小皇帝大婚前的心情。他壓抑住心中的動搖,接著說道:“隻要有了地位和權勢,就能請來禦醫,就能去內藥房抓好藥,就能醫好你。你會沒事的,你會好起來……”


    “那些都無所謂。”


    “那什麽才有所謂?”


    泗水隻是哀傷地看著他,沒有迴答。


    然後泗水又垂下了腦袋,道:“悅來,你有事瞞著我。”他雖然這麽說,卻沒有半點逼問的意思,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地上。


    “我……”悅來看著泗水,卻說不出話。誰也沒有再出聲,他們都明白再進一步的危險。


    第二天。梁九功堆著一臉憨厚的笑,看著跪在麵前的悅來和秋黛。他坐著的身子微微向前傾,問道:“秋兒,這就是你說的那小子?”秋黛把頭埋得低低的,臉紅得像燒著了似的,點了點頭。一旁的悅來卻是抬頭挺胸,一派捨我其誰的模樣。梁九功哈哈一笑,道:“不錯不錯。秋兒也不小了,這宮裏頭的丫頭誰沒有菜戶?今天我就給你們做主,讓你倆對食,你們可願意呀?”悅來連忙叩頭道:“奴才求之不得!謝大總管大恩!”秋黛依舊把頭低著,看不見她的表情,她隻是跟著叩了頭,輕道:“謝幹爹成全。”梁九功一拍大腿,笑道:“那這事兒就這麽定了!老佛爺那兒想必也歡喜得緊……”


    秋黛這才抬起頭,向身旁的悅來看去。隻見他露出了微笑,秋黛不敢去想他為什麽而笑,她隻是迴轉頭,覺得心裏一陣發酸,臉上卻依舊盪開了笑容。


    兩人手牽著手走在宮牆邊道上,下著雪的天,感覺不太好。


    “你幹爹是個好人呢。”


    “嗯。老佛爺喜歡這樣的人。”


    正說著,冷不防從前麵遠遠的一個路口走出一個人來,使悅來條件反射似地放開了秋黛的手。


    泗水看見秋黛,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走了過來。他手上拿了件鬥篷,走到悅來麵前,伸手把它遞了出去。一邊側過頭笑道:“姑娘吉祥。”秋黛愣了一下,退後一步道:“啊,好。”悅來手腳略顯笨拙地穿上了鬥篷,空氣中隻有衣料摩擦發出的聲音。


    “泗水,”悅來忽然道,“這麽冷的天,你快迴屋去吧。”他不經意間看到了秋黛悄悄扭過了頭,感到有點愧疚,心下一橫,說道:“剛才梁總管已經答應了讓我和秋黛對食……”


    泗水忽然渾身一顫,嘴巴張了張,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然後,他猛地轉身跑開。


    他跑啊跑,不停地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但他知道他想馬上逃離這裏,他不準備停下腳步,即使滑倒在雪地裏,也立即地、毫不遲疑地爬起來,繼續跑,繼續逃……


    悅來的腦中一片空白,隻有眼睛一直盯著那個越跑越遠的人影。那個人影漸漸地遠了,遠了……


    泗水,泗水,泗水……悅來的身體慢慢被這個名字填滿,他僵硬的軀體感受不到寒冷。他看到泗水滑倒,他的腦海依舊空白,但他的軀體卻一瞬間活了,像被解放了似地追了出去。


    不知所措,這是雪中的三個人此時的狀態。追與逃,堪成一對。餘下一人,隻有等待。


    不知不覺已跑出許多路,泗水逐漸清醒的頭腦開始嘲笑自己的失態,他放慢了腳步,終於止步在一個路口前。悅來也隨之停下了步伐。


    兩人相對無言,各自唿出的白氣混雜於紛紛落下的雪花中。悅來上前一步,剛要開口說話,旁邊的路口忽然抬出一頂轎子。


    兩個人都是一驚,仿佛被拉迴了現實。那是一頂太妃轎,悅來背後是宮牆,後退不得,隻能稍稍躬下身子,把頭低下,作為行禮。泗水正巧站在一個路口前,於是退後幾步迴避。


    那頂轎子慢慢在他們之間抬過。透過阻擋著的人和物,泗水呆呆地看著悅來因低頭而顯得醒目的頂子,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這顆痣是短命之相。”算命師父撫著鬍鬚若有所思……


    ……“我叫趕明兒。”小乞丐狡黠地笑了……


    ……晃動的視野,紛亂的雪花,還有背著自己的人口中唿出的白氣……


    ……一迴頭,雪地裏那串長長的腳印連接著西茅和果房……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現在這世上唯一承認我方泗水存在的人……


    ……抱作一團,互相保護對方的兩人,淩亂的拳腳落在身上……


    ……——悅來。


    ——嗯?


    ——我們會永遠在一塊兒嗎?


    ——會的。……


    ……蟈蟈的叫聲……


    ……中元節的西河沿,漂搖的荷花燈漸漸地遠了,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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