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季洵進來的時候膝蓋上還有明顯的濕印,外頭天太熱,他等得太久,戰戰兢兢,幾乎要中暑昏過去了。


    皇帝突如起來的搜宮廢後,他完全是一頭霧水,皇後又沒有親生的皇子,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就算是她真的做下了,她一個深宮婦人,怎麽不和家裏通個氣?


    先皇後那件事應該是有實證,他們家不能不認,皇後殺一個庶人同謀反相比顯得微不足道,她已經是國母了,為了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實在是犯不上搭上全族的性命刺殺皇帝與太後。


    “臣秦季洵恭請陛下聖安。”


    秦季洵跪在地中,行的是君臣大禮,殿內安置了冰盆,他滿頭滿臉的汗,進殿之後差點打了一個大噴嚏,滑稽狼狽,叫雲瀅看了都想笑,“臣乞求聖主天恩,看在臣家四代忠心的份上,叫臣知道娘娘之罪,人證物證何在,便是叫臣死也死個分明。”


    秦季洵跪在地上一段時間,室內都是寂靜一片的,聖上沒有說話,但他能感受到那如刀劍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威壓如山,叫他的心不可抑製地狂跳起來,說完這句之後就再也不敢說什麽了。


    這座宮殿是他常來常往的,平時皇帝召見是看重,可今日他行大禮也不見叫起,分明是極為惱怒的。


    他跪在宮殿前麵,叫過來過去的宮人指指點點,就像是被鈍刀子淩|遲一樣,隻想趕緊得皇帝召見,挨上那最後的一刀,但是真到這個檔口,竟像是得了什麽失語的病症,原本的巧舌如簧悉數不見了。


    過了好些時候,坐在上首的聖上方才冷冷道:“糊塗的東西,你入殿這樣久,隻知道有朕,眼裏就沒有貴妃嗎?”


    秦季洵不是沒有見到貴妃,但是貴妃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內廷的妃子就沒有敢靠近前朝宮室的,如果嬪妃真的出現在這裏,別說坐在皇帝身邊,就算是沾一沾外朝的地界也不成,臣子們第一反應大概都是她禍國殃民,不當著聖上的麵勸諫就算好的了,哪裏會在這種地方對嬪妃行禮。


    不過聖上從前也絕不會允許嬪妃到前朝尋他就是了。


    天子的聲音帶了冰霜一樣的淩寒,有著顯而易見的厭惡,連雲瀅坐在他身側被他溫熱的手掌握著也會不自覺更端正嚴肅一些,不敢隨便開口。


    秦季洵這個時候當然不敢盡臣子直言進諫的職責,他忙請了罪,“是臣一時糊塗,唐突了貴妃,罪該萬死。”


    這個時候,什麽文人風骨、世家清高都沒有了,皇帝一意孤行,哪怕罪名站不住腳,隻要他不在乎外朝的罵名與天家的臉麵,皇後被廢隻能是勢在必行。


    聖上隨手將案桌上一個封存著的盒子丟到了地上,木盒上了鎖,很有些份量,秦季洵的頭還觸在地上,差點砸到他的額頭,“這些是皇後同她黨羽的供詞,你且迴去瞧一瞧,省得將來寫詔書的時候不敢下筆,反而失了你‘才藻富贍’的美名。”


    曆來中書省秉承君意,掌管詔書的書寫與發布,門下負責審查詔令,有駁迴君王詔書的權力,廢後當然不是小事,雖然太後也是同意的了,可臣子們還是心存疑慮,難免會想辦法拖延一段時間。


    因此皇帝才要他這個皇後最親近的弟弟來親筆來寫。


    才藻富贍這幾個字是當年他中榜的時候皇帝用來誇讚他的,但是現在聽起來反而覺得十分諷刺,像是聖上有意在譏諷人似的,叫他心裏生出些不安,仿佛這盒子有什麽魔力似的,不打開還好,打開以後就再也沒有一日安寧了。


    秦季洵想要推辭,但是皇帝現在恐怕正在氣頭上,直接為皇後求情簡直是要為皇後求速死,“臣老父如今病重,若是……若是知道陛下的旨意,臣倒是有許多擔心。”


    親生的女兒被皇帝廢黜封號位份,送出宮削發為尼,而廢後的詔書還是自己兒子來寫,別說是臥病在床的秦老相公,就是誰也承受不起的。


    “秦文江如今大概也有六十餘歲了,”聖上淡淡道:“人到中壽就很不易了,你們作為子女,當悉心照拂,朕改日也會命人送些吃食過去,必不叫他老年感傷。”


    君主談及臣子壽數,答應賜下東西可並不是平常賜膳的那種關懷意思,聖上如果真的關心已經致仕的臣子,可以讓太醫署的太醫到秦府去問診,又或者封一些虛職高位聊作安慰,賜吃食的含義便有些深了。


    《左傳》中秦國君王罵臣子,“中壽,爾之墓拱矣。”,大抵同直接說“這個老不死的迂腐東西,你懂得什麽”是一個意思,中壽不過是五十歲,聖上卻說已經很好,這同把人往絕路上逼迫有什麽兩樣?


    他父親的疾病是因為舊創難愈,生出背瘡,又有高熱不退,秦季洵怕聖上會說出賜一些諸如鵝肉脯一類的食物,這幾乎便等同於賜死。


    “臣父如今病重,每頓隻能進一點湯水米粥,恐怕無福消受聖上的賜恩。”


    他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雖說把方才那陣暑熱勁兒已經消了,但是現在如果叫他脫了衣裳,大概能擰出一地水來。


    秦季洵不是不能領會皇帝的意思,他戰戰兢兢道:“臣明日便上書求去,迴家侍奉父母,還請聖上俯允。”


    聖上要是真的不顧罵名,那他再一味執拗下去非但皇後的位置保不住,家人或許也要被皇帝的怒火牽連,連忙順著聖上的意思道:“臣家中無人照應,父親在京城病重,做兒女的卻出來遊玩,實在是不合孝道禮法,臣甘願領受陛下責罰。”


    皇帝出行,臣子隨駕是意料中事,他不敢有什麽怨言,聖上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說準與不準,最終還是道了一聲去,叫他出了殿。


    臣子在的時候雲瀅不好出聲,但她好奇那盒子裏到底是什麽,可惜皇帝鎖得太嚴,直接丟給了秦季洵,她看一眼都不成,“七郎,供狀上麵寫什麽來了,他們這樣不服,難道一紙罪狀就能叫他們乖乖認罪伏法嗎?”


    而且她不敢問的還有一點,皇後的弟弟雖然已經做了很多年官,可是確實還年輕得很,怎麽好端端的,皇帝會讓他這個時候致仕?


    二十多歲致仕,這和官員給父母守喪還是不一樣的,官員守喪之後還是可以再度入朝為官的,按照皇帝對秦家的態度,估計是不會再有起用的可能了。


    “皇後叛君,就是株連她三族都不為過,隻不過罷官,朕還嫌不夠,”聖上的手與她一直是交握著的,他感知到雲瀅在他厲聲訓話的時候不自覺緊縮了一下,知道她方才不敢,作為最終獲利的人也不好說話,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他們有膽量詆毀你的那一刻開始,就應該知道總會有這麽一日。”


    聖上同她說著這些,漫不經心地吩咐江宜則,“叫陸相公在外麵跪兩個時辰,等他醒神了,再讓人送他迴去。”


    他倒不是說特別的硬氣,想要在這個檔口撞到皇帝的怒氣上去,隻是文人風骨,不願意叫人說他這個人勢利眼,一見妻族遭難就不管,被人拉來做個陪襯。


    聖上並非不知,隻是他想要這份清名,便成全他。


    至於受得住受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宜則聽了也覺得心驚,叫一個文臣在外麵跪兩個時辰雖然不至於要人的命,可也把人嚇得夠嗆,皇帝這樣做,到底是為了殺雞儆猴,還是因為從前渤海郡夫人的事情遷怒,這就不好說了。


    雖然說就是給秦氏一百個膽量,他們也不敢教唆皇後背叛君主,這件事不好宣揚出去,但是留廢後的族人在朝中任職,皇帝多少有些疑心,若是他們多少有些知羞恥,就該自己遞上請辭表。


    “朕也有好些年沒叫刀劍染血了,”聖上看著雲瀅的小腹,目光略有些慈愛,“就是為了他,也該除去一些權杖上的尖刺。”


    皇帝同雲瀅說的話叫她聽著有些不好的猜測,她去反握聖上的手,卻有幾分害怕:“七郎同我說這個做什麽,還早著呢。”


    聖上已經年過三十,即便是她生出皇子來,要能叫他獨當一麵總也要有二十年的時間,外有權臣世家,內有廢後養子,對於她和孩子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處境。


    這也難免皇帝會拿一批人做筏子,把一批人清出去,同時也能殺雞儆猴,叫一些不同的尖銳聲音消失,給她的孩子鋪路。


    “難道太醫是篤定我這胎到底是男是女了嗎,怎麽會叫七郎這樣費盡心思?”


    雲瀅不是不高興聖上會這樣為自己的孩子謀劃,但是時時還是得給人潑一盆冷水,萬一真的是女孩,總不至於叫皇帝心裏失落:“橫豎它前頭已經有一個皇兄了,我還等著洛陽那一萬戶實封,七郎不會是痛惜那一筆豐厚的陪嫁,知道自己當時是衝昏了頭腦才將湯沐邑許出去,所以才盼著是個皇子?”


    不知道怎麽迴事,皇帝說起這些的時候,她總會想到河間郡王的事情。


    好像上一次她來書房的時候,瞧見聖上在寫手詔,是關於這個養子的,可是這麽長時間過去了,除了被送迴去,也沒聽說他怎麽樣。


    “那一萬戶朕還記著的,斷不會食言而肥,”聖上說出去的話當然不會反悔,哪怕一萬戶是幾乎可以叫他們的女兒富可敵國的湯沐邑,可是想到那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也沒什麽可惜的,“阿瀅,他這樣小,有些事情、有些人朕總不能等他生出來才處置。”


    趕晚不如趕早,聖上是十分在意這個孩子的,當然不允許有人成為他們孩子路上的絆腳石,既然到了這一步,他也沒什麽好避諱的:“朕曾經是有想過賜死介仁的,阿瀅年輕,朕長你太多,或許會有諸多不測,他又曾經在這個位置上,難保會做出什麽事情,對你對未來的孩子都不好。”


    聖上望著雲瀅姣好的麵容,輕聲道:“說來朕總覺得是有些對不住你的。”


    宮裏的嬪妃比皇帝小上四五十歲的也不是沒有,她們都是君王的附屬品,充當下陳,天子喜歡一件美好的玩物是不會在意這件玩物將來會怎麽樣的,他現在高興就可以了。


    剛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自然千方百計地想要得到她,雲瀅本來就是內廷中的人,天子要做到這一點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必像是那些對淑女寤寐思服的君子一樣,她喜歡他,也願意做他的娘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現下一看到她和腹中的孩子,他心裏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歡喜,她就像是一道良藥,能解開人的一切煩惱與憂愁,可也會叫他有數不清的甜蜜和煩憂。


    擔心她以後要是沒了自己該怎麽度日,又要替她著手一些後路。有時候甚至心裏會覺得不該叫她成為自己的嬪妃,但要是再選一次,恐怕還是會有一樣的路。


    皇帝說得含混,雲瀅也沒聽出來他指的到底是帝位還是聖上子嗣的位置,但還是覺得好笑,無情地戳穿了他:“您長我很多怎麽了,要是官家遇上我的時候隻是一個太子或者還未親政,您想立我,太後與先帝怎能同意,那不就是癡人說夢嗎?”


    先帝與太後就是如此,最開始的時候皇帝還沒有將權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再加上先帝原本的性子,所以太後到皇後這個位置才會有許多波折。


    雲瀅莞爾一笑:“我說不定被人欺負成什麽樣子呢,說句僭越的話,太後或許還要叫我吃不少的虧,倒覺得還是現在好些。”


    有些時候並不是在聖上年輕的時候才算好年紀,在遇見彼此的時候,才算是最好的年紀。


    她像爐裏咕嚕燙沸的茶湯,有著無窮的精力與新鮮,沒有一刻消停,又有獨特清新的香氣,叫人迴味無窮,口齒留芳;他就如同一瓶陳年的酒,歲月愈長才愈見醇厚,溫潤清淺,卻又深不見底,叫人不自覺地沉陷下去。


    不過說來那個時候她才剛懷孕,聖上便再也不提起之前說過的立河間郡王為太子的事情了,但突然說起要賜死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雲瀅說不吃驚是不可能的。


    自古廢太子都沒有什麽好下場,而一個差點做了太子的人也同理,雲瀅不願想這麽多,但是聖上這個樣子她又不得不想。


    “七郎,其實這也沒什麽的,”雲瀅倚靠著聖上,沒有外人,她也能自在些,“嫡庶與親生養子的區別有誰不知,陛下真有了自己的嫡親血脈,相公們就算是不喜歡我,又哪敢有這種心思?”


    國賴長君,有些時候嫡出的幼子反而不能繼位,雲瀅能理解皇帝的擔憂,但是他思慮與疑心實在是太重了一些,如果說真到了那一步,隻要臣子們有心,河間郡王可以,旁的宗室也可以。


    “七郎要是真的想對我們的孩子好,還不如多多保重自身,你親自教著他不才更好些嗎?”雲瀅笑著道:“少想些這種沒用的事情,想多了容易生出皺紋。”


    “所以朕最後也隻是將這道詔書暫存內廷,”聖上說起人的生死表情並沒有多少變化,他道:“周王也還是有眼色的,郡王如今無錯,朕也不會將事做的太絕,若朕確實同阿瀅能有一位玉雪可愛的公主,再將介仁記在你的名下也無不可。”


    論理河間郡王已經是聖上的皇子了,隻是身份太尷尬,若是皇帝有自己的嫡子,可能就不會叫皇後來撫養他,而是隨便記在別人那裏,叫哪個嬪妃養著。


    隻是這些未雨綢繆,到底也是後話了。


    雲瀅去過前麵的事情自然是瞞不過人的,當然她本來隻是想著去送膳,也沒想著瞞著誰,若不是皇帝將她留在殿裏見臣子,也不會有什麽人在這個檔口拿事做文章。


    聖上才要廢皇後,貴妃便進了前朝與皇帝同坐,貴妃在內廷中和聖上再怎麽不論尊卑外人都不清楚內裏實情,自然也沒什麽實際妨礙,但是皇帝默許人到外朝這無異於在表明,他是有幾分願意叫旁人知道貴妃在他心裏的地位。


    甚至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地告訴他們,貴妃極有可能會被立為皇後。


    太後這幾日正在氣頭上,被秦氏這樣一激,頭痛加重了不少,她如今知道不好煩擾雲瀅一個有孕的女子,要訓也隻能訓皇帝的,畢竟要是他不準,貴妃也進不去。


    “官家到底是什麽樣的章程,”太後懨懨地倚靠在迴心堂的床榻上,連目光都帶了些無力:“這廢後的風波尚未平息,你這是在胡鬧些什麽?”


    皇後的親弟弟來寫廢後詔書,這種法子虧他也想得出來,聽說那個秦四看完了皇後述罪書後與妻子都要嚇得半死,連夜寫就一篇廢後的草詔。


    言辭犀利,直斥皇後,而後又因為自己搶奪民婦、不堪為士子表率的理由請求辭官,為自己的夫人賜了誥命,迴府中照看父母高堂,捐獻家私一半充軍,乞求皇帝對秦氏稍加憐憫。


    人家家裏人都這樣急不可待,旁人更是沒有了反駁的借口,這道詔令十分順利地發了出去,而廢後秦氏也被褫奪一切待遇,暫時幽禁凝清殿,等到聖駕迴鑾,再送入寺廟削發為尼。


    其實之前也不是沒有過皇後出家做尼姑,為皇帝祈福的先例,但是她們曾經是聖上的女人,皇帝還是活著的,所以不必削發,甚至還可以有人服侍,皇後連頭發都被削了,除卻是因為是失貞的罪責,大抵還因為她自詡呂武,太後也就有心叫她嚐一嚐做尼姑的滋味。


    這同廢了元後不同,秦氏的頭發一剪,幾乎就不會再有迴宮的可能——畢竟幾千年才有一個則天皇帝,皇帝對她一點情分也沒有,她的養子又沒了繼位的可能,她大概也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再迴到宮中。


    國不可一日無後,皇帝要廢,便得另立一個新的出來,他這個時候讓雲瀅到外朝,這幾乎就是明擺著的事情了,臣子們又不是不清楚,從前除了皇後,哪裏會有嬪妃到這種地方去?


    “阿娘是知道朕心意的,何必還要把朕單獨叫來問?”


    聖上看向太後,她不再光潔的額頭上顯出明顯歲月的痕跡,精心保養的頭發也白了許多,可見秦氏這件事將她氣成什麽樣子,倒也不好用當初是她立了秦氏這種話來激太後:“兩次前車之鑒也足夠了,朕也不想再選一個朕年紀足可以做她父親的皇後進宮,貴妃委屈,她也會委屈。”


    他既然喜歡雲瀅,也不願意再有旁人,再選一個人進宮又有什麽意思,叫雲瀅的孩子隻能稱唿親母做姐姐,叫新皇後步秦氏的路,在坤寧殿裏守活寡嗎?


    太後對雲瀅如今當然看重,但也不妨礙她會覺得貴妃一家獨大是在步自己的路,將來有幹政的嫌疑,她聽了皇帝的話忍俊不禁,麵上也多了幾分精神:“皇帝瞧瞧自己說的這是什麽胡話,貴妃今年難道就年過雙十了嗎?”


    十二歲就有第一子的皇帝可不在少數,皇帝這樣說可是自己打自己的臉,畢竟現在就有一個年輕的娘子得寵,很難想象皇帝還能說出這種話。


    聖上對太後的質疑並不覺得奇怪,他平靜道:“阿娘說的是,朕偶爾也會覺得在這一樁上對不住貴妃,所以並不願意也叫旁的女子年輕輕地進來守活寡。”


    “混說!你難道為了她以後還能不再選秀嗎?”太後嗔怒道:“你是皇帝,別說三十歲,就算是六十歲九十歲,召年輕嬪妃侍寢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哪裏用得著這樣?”


    太後的年紀畢竟也大了,聖上隻是在皇後一事上不肯讓步,但是其他地方是從來不反駁她的,“阿娘想到哪裏去了,采選既然是規矩,朕這一朝總也得選上幾次的。”


    太醫的意思是太後這個病恐怕是拖不了太久的,至多不過明年,快些也就是今年冬天的事情,人活七十古來稀,她時日無多,這個時候同太後爭執這些是非還有什麽用處。


    莫不如順著她些,叫她歡喜,也能少些對雲瀅的猜忌與不放心。


    宮中總是要進新宮人服侍,而他與阿瀅的孩子也總有會到娶太子妃的那一天,到那個時候也該辦一場選秀,給太子選一門好親事的。


    “你若真是這麽想,倒還好些,”主少母壯之事,先帝防過她,她如今也得防著雲瀅一些:“七郎大了,吾也老了,你要做什麽我也管不著。”


    “但七郎如今怎麽有些沉不住氣了,好歹也得等貴妃生養了皇子之後才好放出風去,叫臣子們有些準備,”太後慈愛地嗔怪了一句:“你現在就要封她,將來不是皇子,她坐在皇後這個位置上也沒什麽底氣。”


    貴妃腹中的孩子為皇子,那大臣們就算是再怎麽不滿,看在皇長子的麵子上也會認同,但如果隻是有孕,似乎並不叫人信服,反倒是顯得皇帝急不可耐,失了儀態穩重。


    “阿娘這話便不對,若是生養皇子才能做皇後,那不知道朕要換多少迴皇後才行,”聖上笑著侍奉太後用藥,目光裏的堅定卻不容太後反駁:“皇後是朕的妻子,隻要人品貴重,阿娘與朕中意就好,至於子嗣一事……您再為我選一個進來,也不見得立時三刻就能有孩子的。”


    太後定定地看向聖上,他眼中一片清明,不似自己,已經顯出歲月的滄桑與混濁。


    曾經驚豔君王,不惜叫他奪人|妻的女子,終究不再了。


    驕傲如她,也會老的。而由她親手養大的雛鷹羽翼豐滿,早就能夠自己做主了。


    過了片刻,太後方輕聲歎了一口氣。


    “這些事情皇帝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那七郎思忖好以後定下就是了,”太後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前頭選進來的也不好,如今我年邁眼花更是不會選了,你喜歡誰,就立誰罷。”


    她說出這話的時候,頗有釋然的意思,楊懷業新給她開的藥容易困倦,聖上服侍母親用完藥後也就不便久留,告辭往前麵去了。


    宋嬤嬤見聖駕遠行,方有些疑惑地問道:“娘娘當真同意官家立貴妃做皇後麽?”


    在她看來,這多少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太後從前對皇帝的婚事一向看重得很,貴妃雖然出身書香官宦門第,但是和百年勳貴比起來,底子還是太單薄了。


    而且雲貴妃從未執掌過中饋,又如何執掌內廷?


    “不同意又能怎麽辦,七郎已經是鐵了心的,吾還能有幾天活頭,等到哪天合上眼,照舊得由著他,”太後淡淡道:“誰還不是第一次做皇後了,隻要她像是皇帝待她般這樣有心,什麽做不成?”


    她要是不同意,皇帝大概就會尋理由拖下去,貴妃生得不是皇子又如何,選秀也是一件勞民傷財、周期甚長,太後是耗不起的,到最後還是得立貴妃。


    太後懂得怎麽拿捏君王的心,也知道怎麽用權術駕馭臣子,但是在選兒媳上的眼光卻不大好,連年輕些時候選出來的兩位都與皇帝是這樣的怨侶收尾,怎麽能有自信說現在年邁眼花,身體虛弱的檔口一定能選出一個好皇後?


    “既是命數如此,也無可奈何,”太後略帶了些自我寬解道:“皇帝命裏合該有這麽一個人,他自己選的皇後總歸怨不得別人,如果這樣叫他暢意些也好,省得吾到了地下也合不上眼,總放心不下他。”


    甘露十五年秋,皇後以毒害先皇後與私通外敵,意欲謀反罪失寵於上,上與太後大怒,廢皇後秦氏為庶人,削發為尼,另賜貴妃雲氏與德妃協理六宮之權,貴妃保管皇後印璽,攝皇後行事。


    雖說貴妃不大住在蓬萊殿裏,但是蓬萊殿也已經按照皇後的規製重新布置了一番,供貴妃一笑。


    誰不知道德妃身體弱,若說是協理六宮其實也沒什麽可管的,她人又是在宮中,幾乎就是一個幌子,在貴妃得封皇後之前裝裝樣子,要是真敢與貴妃爭風才是昏了頭的。


    雲佩知道凝清殿的那陣子事本來擔心得不知道怎麽好,後來知道那些皇後殿中的宮人內侍一連被杖斃了好幾個之後,偷偷哭過一場,現下妹妹問鼎後位在即精神才勉強好些,梳洗打扮之後來蓬萊殿給貴妃道喜。


    也好問一問長生的下落。


    但是她剛一進宮殿,幾乎就被唬了一跳,一個肖似雲瀅的女子做了民間妝扮,正站在屏風前低頭任人打量,而貴妃與韓國夫人正坐在羅漢榻上說話。


    “你說你這個人,好端端的怎麽想起來做尼姑了?”


    雲瀅本來是聽說皇帝因為這個女子是凝清殿裏的人,所以多被關押了一段時間,還扣留在宮裏沒有放走,所以有幾分好奇,非得撒嬌把人叫過來看一看到底有多像,“你覺得你丈夫窩囊,不想和你丈夫團聚嗎?”


    袁許氏搖搖頭:“奴奴知道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隻是範相公已經將事情前因後果說給奴夫家聽過了……奴又曾委身他人,恐怕是迴也迴不去的。”


    女子失貞是大罪,就算是聖上和貴妃賜給她許多田產金銀,也照樣守不住的,街坊鄰居誰人不知她已經失蹤了好幾個月,婦人之間傳閑話,不知道要把她描述成什麽模樣,與其這樣,還不如出家幹淨。


    螻蟻尚且惜命,她不是不怕廢皇後,隻有長生在那個夜裏安慰過她,而後在秦氏想要把她賜給某個內侍的時候又挺身而出,省得她受更多的侮辱,她心裏感激,才願意豁出去這條性命,去向皇帝告發這些。


    長生告訴過她,做這件事是一定會出人命的,但是想一想出宮後的事,她也願意死得更痛快一些。


    “原來就為這個,你就想做尼姑?”雲瀅抿唇一笑,飲了一口熟水:“原本這件事就怪不得你與他,如今官家都還了你清白,你丈夫還敢說些什麽?”


    “他是不敢說些什麽,但是坊間都是知道了的,奴也無法自立的。”


    袁許氏換了一身婦人妝扮,人經過這段時間的折磨也憔悴了許多,“眾口鑠金,也能把人逼得活不下去。”


    “原本就是他護不住你,他若是敢嫌棄你,那他也不算是個男人,”雲瀅微蹙了眉:“就算管不住別人心裏怎麽想,隻要他情願,舉家搬遷、到外地謀職,什麽做不得,非得要嫌棄你?”


    韓國夫人在一邊欲言又止,這位未來的皇後娘娘常有驚人之舉,也有別於旁人的思想,她好不容易討得娘娘高興,還是少說些喪氣話為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就派人到官府告他,自有人會報知給本宮,”雲瀅笑著安慰她道:“我知道外麵妻告夫是要坐牢的,但你卻不必,你不用有什麽疑慮。”


    君臣父子夫妻,丈夫是妻子的主宰,妻告夫無論成與不成都要被關兩年,使得許多女子都不敢到官府訴苦,雲瀅現下還沒有辦法叫這種規定改變,但好歹芸娘可以得到一份特許。


    “有幾個人真的能重來一輩子?”雲瀅的眼中倒是有幾分欣賞的溫和:“你須得知道,佛寺是僧尼用來修行的,遠比你想的要清苦,萬一真的後悔,也難有後悔藥可以吃了。”


    人的命是珍貴的,不到萬不得已,決計不能自絕於世,這個袁家的新婦其實也沒算做錯些什麽,她隻能順著秦氏的心思來做事,稍微不好一些便是要丟性命的。


    隻是秦氏也沒想到,這個叫她覺得即使被人發現也不會讓她淪落到今日田地的代|孕棋子,竟然有一日會真的知道她許多事情,秦家因為這件事都有許多人青年辭官,連帶交好的人家也受了些牽連。


    袁許氏略有些心動,畢竟是這麽年輕,又不是天生與佛有緣分,怎麽會願意常伴青燈古佛?


    “你盡管隨範相公出宮,他這些時日在行宮裏早便是心急火燎的了,”雲瀅望著這張與自己相似的麵容,心中略有些感慨,“有人會看著你的,量旁人也不敢。”


    範知賀原本是帶了極大的憤慨一路奔赴行宮的,結果他這一來不要緊,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皇後被廢,反而把他弄得還有幾分愧疚,也不敢催著宮中放人,一改作風,安靜得像是鵪鶉一樣,在館舍裏麵等了好些日子才準備請辭,帶了袁家這個婦人迴去。


    其實不單單是雲瀅好奇這個芸娘,袁許氏被人關在凝清殿裏的時候也好奇這位貴妃到底是何等人物。


    今天見過之後,她才知道雲瀅是什麽樣的人物,她同自己容貌相似,卻又完全不同,明豔動人,又落落大方,輕聲細語地安慰人,即便知道她是替皇後曾經爭寵的女子也沒嫌棄。


    雖然她人生得窈窕纖細,也不像是潑婦,可皇帝那麽威嚴的人,她竟然一點也不怕,甚至聖上反而還要怕她,夜夜都要迴去同貴妃一起歇下,後宮裏這麽多好看的娘子,竟然視作塵土一般。


    如果她是官家,大抵也會喜歡貴妃這樣的人。


    韓國夫人見雲佩來了,便笑著出聲提醒,“娘娘,一會兒官家是又要拘您迴去的,您好不容易出來散散心,也該見見旁人。”


    袁許氏經了那一夜後對聖上十分畏懼,聽到韓國夫人這樣說,即刻行禮告退,叫雲佩在外麵看得震驚。


    雲瀅其實也注意到了雲佩,“二姐姐怎麽過來了?”


    “奴婢特來恭喜貴妃,東海郡王已經在京中安頓下來了,大姐姐怕叫你為難,不敢到行宮來,”雲佩等人走了才入殿行禮:“還有些家裏的事情想私下問一問貴妃。”


    韓國夫人也是個伶俐通透的人,一點就通,她雖然連一盞熟水都沒有喝完,但也趁勢起身告辭了:“妾那邊還有些做給夫君的針線沒做完,請貴妃容妾先行告退。”


    雲瀅情知是借口,但也沒有說些什麽,笑吟吟地讓岫玉送客,讓人換了新的杯盞送過來。


    “娘娘這是也在這裏做針線活嗎?”雲佩進殿之後一眼就瞥到了雲瀅身邊的針線筐,頗感驚異,畢竟雲瀅可不擅這一道:“是給您腹中皇嗣做的嗎?”


    “這麽厚的鞋底二姐姐瞧不見嗎,孩子得過多少年才能穿上?”雲瀅覺得好笑:“前些日子計較給孩子做一個裹肚,誰想到就叫官家聽去了,他氣量小得不行,非得要我偏心一些才行,我就隻好做一雙鞋出來,比小孩子用的裹肚不知道要多用多少倍的工夫,他反而又心疼上了。”


    她依順了聖上的意思,他反倒做起好人來了,索性就不聽他的話做一身衣裳輕鬆些,堅持要做鞋。


    “也就是您才敢私下編排官家,剩下誰有這個膽量?”


    雲佩瞧著那鞋底的樣式,與帝王的用度簡直稱得上是天壤之別,心下忽然一動:“你也真是的,做一身寢衣官家好歹還能穿得上,這雙鞋子叫你做出來,一旦穿出去,旁人一看就能看明白,必然出自貴妃之手。”


    “二姐姐,你未免將聖上的臉皮看得也太薄了一些,”雲瀅被人看不起,有些不樂意:“你怎麽忘了,原先阿娘說過她故鄉風俗,做妻子的新婚前都要給丈夫做一雙鞋,這樣即便是他走到天涯海角去,心也會一直羈絆在家中,必然還能走迴來重逢。”


    聖上的麵皮可以稱得上是旁人的幾張厚,就算是真穿出去也不會有人敢問,他自己更不會覺得不自在。


    她都能猜得到,甚至還會有臣下來誇讚皇帝,說聖上是厲行節儉。


    皇帝自然是深居簡出,就算是出行也是要帶著雲瀅一同的,不存在這種情況。


    聖上連在行宮下詔都覺得太倉促,不夠莊重正式,怕委屈了她,秋日冊封就更不必想了,冬天太冷,春日又臨近生產,最後還是私下同她說定在她出了月子之後。


    那個時候他們大婚冊封,自己正是最忙亂的時候,恐怕也沒有時間做一雙鞋送給他當新婚信物了。


    不如早些做出來,盡量精細一些。


    “是啊,”雲佩當然知道這個說法,她悵然道:“我原先剛從教坊出去的時候也給他做過一雙,叫他收一收心,不過他出去到現在也沒見到人。”


    雲佩知道原皇後秦氏被廢這段時日不能給貴妃多添亂子,因此一直不敢和掖庭局那些人打聽,但是過得時間越久,她的害怕與擔心便越多些。


    “阿瀅,你說、你說他是不是那夜官家命人搜宮的時候便已經被老娘娘下令杖斃了?”


    雲佩怕的就是這個,宮人內侍的性命賤如草芥,太後與聖上又是那麽生氣,他又是守在外殿,禦林軍要是一個不當心,大概也能把人打死。


    果然,雲瀅不再去撥弄那個針線筐,麵上有許多疑惑。


    “凝清殿的事情官家與太後一向不叫我過問,這個二姐姐也是清楚的,”雲瀅帶了一點不解:“不過把事情問清楚之後,除了那幾個廢後秦氏親近的被處死,其餘的人早該被發還內侍省,重新安排去處才對,難道他沒有去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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