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心堂原本這個時候已經將燈燭全部吹滅了,然而此時卻明燭高舉,太後與太妃披衣起坐,重新整頓了妝容與衣飾,端坐在上首同皇帝說話。


    “七郎,夜裏宮門都已經下了鑰,你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這個時候還來迴我?”太後皺眉去看他,稍微有些心疼:“你瞧瞧你自己,身上都被雨打濕了,江都知是怎麽伺候得皇帝,竟叫官家這樣不體麵?”


    太後如今夜裏睡得早,今天太妃來陪她下棋,正好逢上大雨,她也沒叫人迴去,留人在迴心堂一道歇了。


    隻不過太後的臥榻之側隻有先帝能睡,所以張太後隻在自己的臥榻外麵又設了一張床,讓楊太妃睡在外麵,既不妨礙兩人說話,又能寬敞一些。


    兩人本來都是睡得早、起身也早的人,但是今夜同榻而眠,竟也有許多說不完的話,人一老,就容易迴憶過往的事情,她們在宮中這樣久,伴著內殿桌案上留著的一盞燭光,說一說舊事就能聊到很晚。


    誰知道才剛要睡下,就有守夜的宮人來報,聖上的車駕往迴心堂過來了,有要事與太後相商,弄得兩人連忙起身,匆匆梳了頭發換上衣服就出來了。


    江宜則聽見太後心疼聖上,一句話也不敢分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這一路心驚膽戰,相比於聖上這一路的麵色,太後這一句半句的責備簡直就是春風過耳。


    宵禁這種東西對於皇帝而言當然是沒有什麽約束的,他麵色陰沉,看著太後親自拿帕子來擦自己身前被雨水打濕的地方,神情才稍微緩和了一點,扶太後坐下:“阿娘不必如此,不過是一場雨,哪裏就能把人淋壞了?”


    “那也不成,快叫長富去給你拿身幹淨的衣裳來,什麽樣的急事叫你這個時候趕過來?”太後一迭聲地叫人去拿衣裳和靴子來,看著皇帝位置附近水滴落的濕圓圈歎氣:“是北邊邊關出事,蠕蠕派兵犯我邊境,還是京城生變,有人意圖造反?”


    她這一輩子其實經曆過的戰亂、離別與宮變並不算少,皇帝本來是四平八穩的性子,深夜造訪母親的寢殿,若不是極大的軍機要務,大約也是不會來煩她的。


    “倒也不是像阿娘所說這樣嚴重,”聖上看向太後,無論如何,張太後與他還是有著三十餘年的母子情分,他欲言又止,“阿娘,叫服侍的人都下去罷。”


    太後逐漸嚴肅了神色,她緩緩開口:“你們都下去,守在外麵。”


    迴心堂還有先帝當年的一些衣服可以叫皇帝替換,聖上看了一眼江宜則,“朕進去更衣,你把那兩個人傳進來,把剛才對朕說過的話再對太後說一遍。”


    江宜則應聲,擊掌傳喚,長生與芸兒渾身都被雨打濕了,活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太後對長生根本沒有印象,反倒是見到他身邊的那個女子,不由得疑惑,同坐在自己下首的楊太妃道:“你瞧瞧,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像貴妃?”


    “娘娘說的是,確實像得很,”太妃瞧著也嚇了一跳,勉強同太後打趣道:“要是不知道,大約還以為是貴妃的同胞姊妹。”


    太後微微皺了眉,如果不是動搖國家的事情,其實倒也不會太叫人驚慌:“你們都是在哪裏服侍的宮人,有什麽事情要上奏?”


    “奴婢是凝清殿供奉官長生,”長生不顧身上的衣裳緊貼肌膚,叫人如浸冰泉一般寒冷,他向太後稽首:“她是皇後娘娘賞給奴婢的對食,芸兒,和奴婢一起在凝清殿做些雜役粗活。”


    “皇後素來治宮嚴明,怎麽會允許宮人與內侍對食?”


    太後麵上的神色冷了下去,她這話問出口,其實自己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叫芸兒的侍女,長得和貴妃實在是太像了,皇後不得聖上的意,貴妃又有身子,不能動她,忽然有這麽一個長相相近的侍女,皇後要是將怒氣發泄在她身上,倒也不足為奇。


    雖說聖上倚重內侍,但宮女都是屬於皇帝的,理論上比內侍這種身體殘缺的人還要高上一些,萬一遇上宮中什麽喜事或者國家遭災,還能被放出去嫁人。


    這種把人許給內侍的事情未免有點過分,難怪皇帝留意到便要生氣。


    “迴太後的話,奴婢原本是皇後獻給官家的女兒,可是因著官家不喜歡奴奴,奴婢有一日進去奉茶又不小心撞破了皇後娘娘的好事,所以娘娘一怒之下,就將奴許配給了長生。”


    芸兒從來沒有見過身處權力之巔的太後,盡管之前長生安撫過她,但是真到了這一步,她還是會害怕的:“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兒女,許給了城東袁家做正頭娘子,是被秦家強擄送進宮裏的,如今因為聖上聽了前朝大臣的話來尋奴,娘娘令人把奴送出宮……”


    她本來便是身遭劫難,此時又冷又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倒也不會叫人懷疑:“奴婢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央求了他帶奴攔駕告狀,否則怎敢深夜驚動太後娘娘與陛下?”


    太後起初隻當是皇帝將貴妃看得太重,容不得一個奴婢摟著肖似貴妃的美人親熱,說不定心裏還惦記著貴妃,沒想到這個宮人說出來的話幾乎要把她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她本來對皇後獻美用香的事情有所耳聞,但並沒有深究,皇後弄個美人獻給聖上這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這個美人是哪裏來的也不必關心,用香傷到皇帝才是大過,也隻是皇帝沒有吸入太多,所以將人禁足她也沒有異議。


    但是這個芸兒說的這些話,樁樁件件,都要比用香的罪過大。


    “你說撞破了皇後的好事,”太後抿了一口熱茶,蹙眉問道:“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你可得想明白、想仔細了再說。”


    皇後是小君,君奪臣妻,那臣子也得受著,隻有君叫臣死的道理,臣子哪裏敢同君爭,隻不過到底不是皇帝喜歡這姑娘才把人弄進宮來,皇後此舉又令外朝知道,叫皇帝的顏麵受損,大抵免不了要受些數落。


    但是相比於她隱隱猜到的點,這個芸兒的出身反而並不重要了。


    “娘娘殿中有一名內侍名喚長膺,同聖上生得有幾分相似,奴剛被送入宮的時候思念舊人,他便常來羞辱奴婢,教奴婢該怎麽伺候聖上才能叫官家滿意,”芸兒含羞忍恥地說道:“奴婢那時還不曾見過陛下,直到後來惹得聖上大怒,奴婢進去奉茶的時候正瞧見……”


    她到底是女兒家,說起這些到底還是有些為難,芸兒瞥了一眼長生,看到他清澈目光裏的堅定,鼓起勇氣繼續道:“瞧見長膺正要奴婢服侍他那樣服侍著皇後娘娘。”


    話音未落,太後手邊的茶盞已經被擲到她的麵前,芸兒不避那些銳利的細小碎片,跪在地上磕頭,“奴婢不敢妄言,娘娘與內侍之事諸多近侍都有所耳聞,太後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傳喚凝清殿的人進來問話。”


    她的容貌本來極美,額頭沾染了血跡更添妖冶可憐,也不叫人討厭,“奴婢本來可以即刻出宮和家人團聚的,但實在是心內不安,所以才冒死攔駕告發,望太後娘娘明鑒!”


    楊太妃在一旁見太後盛怒如此,也略有些心驚,她用團扇隔空虛按了一下太後的手,“娘娘消消氣,為了這一點事情不值當的。”


    宮女服侍內侍還能怎麽服侍,雖說這些中人已經沒有了那物事,其實玩起來比一般男人還要花得多,正因為沒有,所以才會扭曲,更要拿女人作樂。


    而一個無根之人服侍皇後,大約也離不開舌燦蓮花和手腳麻利這兩項了。


    太後一向是能聽太妃勸的,但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萬一是真的,皇後同內侍廝混,哪怕不會有混淆皇室子嗣的嫌疑,但也會令皇帝震怒……乃至於廢後。


    她心中的那一口氣忽然有些鬆懈下來,靠在一旁的軟枕上歇一歇,其實這個女子說出口之後,她是有幾分相信的,畢竟一個馬上就要被皇帝遣送出宮,與家人團聚的女子,如果不是撞破了天大的**,怎麽敢告皇後的狀?


    知道了皇家這種醜事,就算是揭發有功,大概也是活不成了。


    但是把守內侍入宮的老人實在是太不仔細了一些,一個肖似聖上的男子入宮做奴婢,虧他們也敢放人進來?


    “你說那內侍肖似皇帝,可有什麽證據?”太後的聲音低沉,語速同之前一樣平緩:“遴選內侍入宮的都是內侍省近臣,難道他們不曾麵過聖嗎?”


    長生見太後怒氣未消,以額觸地道:“奴婢久在坤寧殿服侍,原與長膺是一處的,他身形不過有那麽幾分相似,容貌卻不大像。但奴所知確與芸兒所說一致,起初聖人是不曾留心外殿內侍的,可是後來長膺不知道怎麽學會了易容術,如內廷娘子一般塗脂抹粉,娘娘便待他親熱了許多,還擢升了他到內殿服侍,隔幾日才去服侍一次。”


    “其中細節隻有貼身服侍皇後娘娘的人才知曉,奴婢們這些外殿供奉隻知道長膺有一技之長,又極得聖人喜愛,其餘之事,奴婢也不敢說清。”


    現在再說起服侍這個詞的時候,幾乎是成心叫人氣死,太後雖然沒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但是麵上怒意已顯,他們這些人,但凡以喜歡一個奴婢,當然是要叫他們日日夜夜伴著,用起來才順手舒心,這種隔幾日才召見一次的做法隻有那些年邁但是又不願意出宮榮養的親信才有。


    低等內侍們都是住在一塊的,沒有**可言,那人會不會修麵易容,又或者是否受皇後幾日召見一次,這些話拷問凝清殿的人之後就知道了。


    “皇後賜你對食,是對你的隆恩,哪怕有錯,你一個奴婢,又怎敢叛主?”楊太妃搖了搖團扇,試圖緩和殿內沉悶壓抑的氣氛,“你該知道,既然敢做出這樣的事情,將來你的前程會如何?”


    這事無關乎是非,哪怕皇後真的有錯,以後誰還敢用這個長生?


    “奴婢的主子唯有聖上,天子為君父,奴婢身為臣下,豈可令聖主蒙羞?”長生跪在地上,麵容雖有與年齡相符合的驚慌稚嫩,但眼中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曆來內侍遴選雖由宮中人把守,但皇後娘娘家中每年仍向宮中孝敬不少人,內殿之人受人恩惠,為人爪牙,包庇舊主而蒙蔽聖聽,奴婢實不忍見。”


    聖上從裏間換了衣物出來,他的麵色倒還不算太差,隻是原本皇帝在太後麵前多是神色溫和,即便是換了一身先帝從沒穿過的常服,相比從前就顯得聖上如今多了幾分嚴肅。


    楊太妃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太後,聖上同皇後情分淺淡,隱隱有廢後另立貴妃的念頭,但還不至於隨便給人定罪,現在卻把人直接帶到了太後麵前,心裏或許也是信了兩三分的。


    “娘娘一向慈心,聖上身上沾了點雨自己心裏都是疼的,不如也叫他們兩個下去換身衣裳,有什麽事容後再議。”


    她看向皇帝,又輕輕碰了一下太後,張太後瞥了她一眼,而後才闔眼頷首,“讓人先將他們帶下去換身衣裳,吾與皇帝有話要說。”


    迴心堂鋪地所用的磚是蘇杭一帶燒好通過漕運送入宮中的,寸寸如金,如今卻被人的鮮血所染,實在是可惜。


    在外麵守著的內侍進來收拾擦洗,座上的三位主子卻不見言語,直到他們將一切收拾得幹幹淨淨,太後才望向皇帝歎道:“官家是怎麽想的?”


    她的兒子她是很清楚的,皇帝早就有廢立之心,如今是與不是,皇後傳出這種事情都名聲不好,聖上難道不會趁機再議此事嗎?


    其實張太後也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礙著楊太妃還在,太後甚至想問一問從前聖上所言及的那個夢境,難道便不曾有過預兆嗎?


    “中宮為小君,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光憑人一麵之詞斷定,”聖上被太後注視,緩緩開口道:“今夜刺客入宮,驚擾太後,就令禦林軍搜查整個行宮,叫皇後……和那個人過來問話罷。”


    家醜不可外揚,何況是聖上的家事,這種事情是萬萬不能說出去的,但是驟然叫皇後夜裏過來問話,總也得有個說法才行。


    太後略點了點頭:“就依七郎所言,官家寫一道手詔加印,叫搜查的人有分寸些,不許搜查明光堂,別驚擾了貴妃。”


    貴妃如今懷著身孕,最是金貴,她住在聖上的寢殿,當然不適合夜裏被這種事情驚擾,也不應該叫她知道。


    太妃垂眸飲茶,她稍有些後悔沒有盡早迴去,現下已經知道了這些事情,想迴避也迴避不了了。


    從前聖上待皇後還是十分客氣的,若是問什麽話也都是自己去尋皇後,而就算是在太後殿中,也是說一句請皇後過來的。


    就算人再怎麽涵養好,這個時候恐怕也會少了幾分理智,但奈何又是天家醜事,不好叫人明查。


    ……


    雲瀅聽了內侍的迴稟,知道聖上夜裏可能迴來得會晚一些,因此自己用過膳也就歇下睡了,但是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枕邊依然空空。


    “岫玉,官家是什麽時候走的?”


    她孕中渴睡,皇帝來了不知道,走了也不清楚,反正沒人來驚動她好夢,隻等自己睡足了才起身,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時辰:“昨夜聖上迴來是歇在小榻上的嗎,我怎麽一點都沒聽見聲響?”


    說是有孕的女子反應會遲鈍些,但是雲瀅還是能覺出明光堂裏有些不對勁。


    ——往日雖然禦前的內侍也是恪守禮節,屏聲斂氣,不敢喧嘩說笑,可是並不會像現在這樣,靜得叫人害怕,連服侍她的人都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迴娘子的話,如今馬上就是午時了,官家昨夜其實並未迴來,”岫玉怕雲瀅生氣,連忙說道:“夜裏迴心堂遭了刺客,官家往老娘娘那裏去了,皇後與太妃都過去了,禦林軍搜查宮禁,可把奴婢們嚇壞了。”


    禦林軍搜查的地方之中沒有明光堂,甚至也沒有靠近,隻是問了幾句就算完成差事:“夜裏統領問了奴婢們一些話,說是太後口諭,不準驚擾貴妃,明光堂守衛森嚴,更是不必查的。”


    “這是怎麽了?”雲瀅本來以為聖上是被臣子纏住不放,或者是因為皇後的事情同中宮爭吵,想在外殿先歇一晚,不料宮中居然遭了刺客:“刺客可曾抓住,老娘娘有沒有受傷?”


    “你也是的,宮中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們說不叫你告訴我,你就真的叫我睡著?”雲瀅心緒稍亂,她起身吩咐人給自己更衣:“早膳不用了,先去集英殿……還是先去迴心堂問安,然後再去見官家。”


    “娘子不必擔憂,隻是死了幾個內侍和宮人,太後與聖上都無礙的,太後還特地叫人下旨,讓各宮娘子不必驚慌,不用去迴心堂問安。”


    岫玉麵上也添了幾分猶豫,“貴妃不知,昨夜凝清殿被翻了個底朝天,禦林軍把所有的宮人內侍都抓起來拷問,據人說皇後現下還在老娘娘那裏,還沒說是怎麽個章程,您現在可千萬得沉住氣,不能去趟這渾水。”


    她放低了聲音說道:“不知道是謠傳還是真的,說是太後娘娘叫女官賞了皇後杖乳刑,聽說血都吐出來了,聖人估計這些時日都不能出來見人了。”


    這是宮中一道殘忍的刑罰,女子那處嬌嫩,叫婆子拿了厚厚的木板從兩邊狠力拍擊,那地方穴位不少,又耐不得疼,幾乎沒人能捱得過去。


    每行走一步,牽動起來就是鑽心之痛,但是人從外麵看,除了身材更加豐盈些,臉麵是無礙的,與杖足和針刑有幾分相似,但又添了幾分羞辱的意味。


    皇後是太後自己選出來的兒媳,別說這般羞辱,如果說對皇後有什麽不滿之處麵上也盡量給她顏麵,就連宮妃問罪的時候都不許施加刑法,何況皇後?


    除非,太後已經認定了皇後與謀反案有關,起了廢後的心思。


    皇後的宮殿被仔細搜查,分明是聖上不放心皇後的緣故,疑心刺客就是她派的,雲瀅不知道前因後果,倒也不好胡亂猜測,她讓人送了漱口茶進來,把衣裳都放在一邊,等會兒再讓人進來伺候。


    “那袁家的新娘子可曾送出宮嗎?”


    岫玉搖了搖頭:“宮中混亂,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範相公至今還在溫泉館舍,大概是還沒有領到人的。”


    範知賀是個倔脾氣,隨駕名單裏既然沒有他,他也不會賴在這裏享受,一定是領了人就立刻迴去結案的,這倒是叫雲瀅有些奇怪,“皇後殿中當真所有人都被拿走了,那長生豈不是……”


    雲瀅頓了一頓,岫玉夜裏當然也會有些害怕,能知道這些就不錯了,她問多了也不會有什麽迴答。


    “他又不會武功,隻是稍微認識幾個字,平日裏還不得皇後的喜歡,想來會受些皮|肉苦,還不至於被賜死,”雲瀅皺了皺眉,“早就和他講,調到內侍省是件多不容易的事,若是他不是這樣的別扭性子,現下也不必跟著受苦。”


    岫玉知道娘子也就是嘴上這樣說說,她含笑攙扶娘子起來:“等聖上將這件事查清了,奴婢讓人送些上好的傷藥過去,想來皇後經過這一遭在宮中也不大有麵子的,您也知道聖上在謀反這事上有多忌諱,如今都不叫外人沾手,說是審了一夜,今天一早直接迴了集英殿,和大臣們議事。”


    太後因為受驚可以不見嬪妃,安心在迴心堂裏調養,但是皇帝不能不見大臣,若是天子在內廷避而不見,不知道平地要生出多少波瀾。


    “官家想來還沒有用膳,”雲瀅望著集英殿的方向,麵色略有些不好,“他就這麽審了一夜人,早上又要去前麵議事,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身邊的人都是啞了,不知道勸膳嗎?”


    宮中侍膳的時候是不允許勸膳的,主子吃多少都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皇帝連著三餐沒用過膳,還不得消停,親近的心腹不知道提點,那就顯得有些不夠忠心了。


    “岫玉,你叫蘭秋和蕊月過來給我梳頭更衣,既然老娘娘那裏不叫我去,官家總不會不見我。”


    雲瀅是知道聖上有多縱容她的,“叫膳房準備兩葷兩素,然後再煨一爐香菇雞肉梗米粥,稍後挪開些地方,我親自下廚做些糕點,不怕他不吃。”


    皇帝就算是沒有用膳的心思,但是她的一番心意總是不會浪費的,總會給麵子吃上兩口。


    岫玉本來還想勸一勸,但瞧見娘子麵上不滿也就住嘴了。


    畢竟這是關心聖上,又不是要攪和到皇後謀反的事情裏去,集英殿雖然是前朝,但聖上這般鍾愛,娘子也不是去不得的。


    而雲瀅懷孕的症狀最近也在減輕,胃口好起來,聞見油煙味也不會想吐,反而得擔心她是不是聞著香,想要偷吃兩口。


    如今宮中突遭大變,人人自危,一般的人不敢隨意出來,因此貴妃衣著儉樸,叫人排了儀仗到集英殿的途中,並沒有見到幾個嬪妃或者宮人,反而有不少執銳披堅的禦林軍。


    陳副都知本來是在殿門口守著的,殿內官家正同臣子們議政,有內侍遙遙見貴妃車駕到來,頗感吃驚,連忙到宮道那裏去迎。


    “娘娘怎麽到集英殿來了?”


    陳副都知跑過來還有些氣喘,雖然說官家吩咐不許驚動貴妃,但要是有貴妃在,說實話他們的日子也不會有那麽艱難,他向裏麵努努嘴:“官家還在同人議政,娘娘不如隨奴婢一起到後麵,等著官家議完事再和您說話。”


    大臣們都還在,貴妃當著外男的麵進去還是很不妥當的。


    “那便勞煩副都知進去通稟一聲,就說我在外麵候著,官家要是見我,我才肯進偏殿去等著,”雲瀅不講理時也是叫人頭疼要緊的,“他若不見我,我就在外麵一直站著,叫官家心疼才好。”


    陳副都知原本是指望貴妃來寬解安慰官家的,沒想到雲瀅這樣不講理,但是誰叫貴妃如今是聖上的心尖子,她這麽說,自己也得照辦。


    聖上正在聽臣子們爭執,他麵色並不如以往平靜,瞧著臣子們為了皇後的事情跪地勸諫,頗有些不耐煩。


    如果今日隻是皇後私藏民女的事情被外朝知道了,倒還不至於會是現在這種情狀,大概會有許多臣子直斥皇後失德,理應自罰。


    可換作是廢後,那就大不相同了。


    皇後是小君,無事不能輕動,僅僅因為奪一個民女和與刺客有關就要被廢,連太後都同意了,這實在是叫人不敢置信。


    張相看過了太後的手詔,立在一側沉默不語,至多是說兩句請聖上與太後三思的話,但是與秦氏有關的臣子卻不大肯信,還是要勸一勸的。


    而其餘的臣子雖然不清楚天家夜裏發生何等巨變,但是根據臣子之道,也要勸一勸的。


    “官家,臣子事君,如子之侍奉父母,父要廢母,即便母犯七出之罪,依舊苦苦哀求,如今您要廢中宮,臣等怎麽能狠心如此,不勸一勸?”


    “都退下去罷,”聖上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人,他是秦氏的族親,皇帝倒不大理會,而是直直地望向秦家四郎:“秦卿,你稍後留下來,你是甘露三年中的榜眼,想來由你來執筆廢後詔書,最是合適。”


    皇帝這樣說,頗有幾分殺人誅心的意思,秦四郎正想跪下稱不敢,他還覺得莫名其妙,太後對這個兒媳雖然說不上寵愛,但是到底也不算壞,皇後與秦家都沒做過的事情,怎麽會叫太後也會同意廢後?


    陳副都知見內殿一時沉寂,忙走到皇帝身邊附耳說了幾句,皇帝聽了陳副都知的話,嚴肅的麵色略緩和了一些,聖上輕咳了一聲,“暫且都散了,秦卿留在文圖閣,朕少頃召你過來。”


    江宜則見陳副都知這樣鬼鬼祟祟,又在旁邊隱約聽了一些,知道這必然是和貴妃有關係,心裏歎了一聲。


    每當他們以為聖上為貴妃做得已經足夠出格的時候,貴妃總能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來打破他們的認知。


    陳副都知比那些大臣們先一步出來傳話,雲瀅自然也就稱心如意地帶著人到了偏殿先躲起來,等到大臣們都退出去了,才從屏風後麵偷笑了一聲,慢慢吞吞地移了出來,“原來七郎還是肯見我的。”


    聖上雖不如以往會對雲瀅露出淺笑,但還是無奈地坐迴了禦座,“你拿自己和孩子威脅朕,朕怎麽敢叫娘娘在外麵等著曬正午的太陽?”


    “我哪有威脅陛下?”雲瀅湊過去親了聖上一下,見他有些要躲的意思,不免有些生氣,坐到了他的懷裏,捏著人的下巴又在旁邊一連“啾”了好幾口,“七郎幹嘛躲我,人都走了的呀。”


    聖上現下心緒不佳,並沒有與她親近的心思,但還是勉強維持著平靜,“阿瀅到前朝來尋朕是有什麽事情?”


    “我聽人說官家昨夜沒有用膳,今晨也沒用,怕七郎餓壞了,就自己做了一些吃的端過來,”雲瀅環住他的頸項:“七郎,老娘娘好些了嗎,你就算是憂心生氣,咱們也得先用膳才行。”


    聖上麵上卻帶了些不悅:“明光堂的奴婢怎麽連這麽一點事也做不好,是誰同意你下廚,還送到集英殿的?”


    他心裏略不滿,聲音也跟著提高了一些,雲瀅從沒被他這樣說過,她本來是一片好心,忽然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眼中蓄滿了晶瑩淚珠。


    皇帝本來這份怒意也不是對著雲瀅的,見她怔怔地望著自己,又怯又怕,話一出口其實就後悔了,他小心護住了雲瀅稍顯懷的腰腹,輕聲安撫道:“朕不是生你的氣,是朕自己心情不好,才會唐突了你。”


    “你身子重,不好多思慮,現在外麵不適合你出來,等事情過去了,朕迴明光堂好好陪你,”聖上方才的惱怒都已經散去了,眼中滿是柔情,他執住雲瀅的下顎,正想安撫地親一親她潤澤嫣紅的唇瓣,但卻被雲瀅推開了。


    “除卻聖上,明光堂裏還有誰能管得住我,我聽說七郎生氣得不用膳,比我自己不用膳還要著急,擔心內侍怕你,不敢勸你用膳。”雲瀅從他身上起來,作勢要迴明光堂去:“以後我再也不來集英殿擾陛下的清淨了,您自己和枕頭在外麵睡罷。”


    這話裏的賭氣聖上如何聽不出來,他看向身邊的內侍,早有人起開雲瀅帶來的食盒到榻上的桌案,替聖上和貴妃擺好。


    聖上很少拒絕過雲瀅,她親手做的東西當然也要給麵子吃一些的,他起身扶著她往用膳的地方去,溫聲道:“那怎麽能行,萬一娘娘生朕的氣,迴去把東西都倒了豈不可惜?”


    雲瀅冷哼了一聲:“可惜的是東西?”


    “一飲一食,來自民力,如何不可惜?”聖上看向她,麵色柔和:“當然最可惜的還是阿瀅的心意。”


    “這還差不多,”雲瀅含嗔瞥了他一眼,坐到他對麵侍膳:“這些是膳房做的,另一盤糕點才是我弄的,七郎今日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好好用些,別生旁人的氣了,我就高興。”


    皇帝現下說是不生氣大約不可能,但是雲瀅這樣體貼他,聖上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是無奈地看她拿了公筷往自己麵前的碟子裏夾東西:“你呀……”


    雲瀅侍膳又不瞧他的臉色,不是宴賓客那種排大宴,攏共就這麽幾道菜,都是聖上與她愛吃的,隨便夾過去一些,他用了就好,聞言道:“我怎麽了?”


    “沒怎麽,”聖上略嚐了嚐滋味,或許確實是有些餓了,這些稱不上是多麽費心思的菜品,滋味卻比平常還要好些:“阿瀅是天下第一的可憐可愛,冰清玉潔。”


    “那七郎就是天下第一的油嘴滑舌,”雲瀅莞爾一笑,才不信他哄人的話:“七郎心裏想說的是我是天下第一以下犯上的女子,連陛下議政都敢叫停下。”


    聖上一夜確實是有些累了,或許起初是怒不可遏,但到了現在尚且能平靜地與雲瀅用一頓膳:“這有什麽,還不是朕許了的?”


    他要是不許,雲瀅就是再怎麽能哭能鬧也不可能走進集英殿的,“老娘娘身邊有太妃陪著,你這些日子就不用去請安了,朕忙完這兩日,大概也就空下來,陪你去在溫泉裏遊一遊。”


    聖上抬頭看了一眼她,笑意淺淺:“這兩日忙也是為了你,可得乖著些,好好待在明光堂裏。”


    雲瀅總是有些閑不住的,即便是有了身子也願意常常活動,她也知道,僅憑皇後強搶民女這一件事情是沒辦法動搖她地位的,至多叫人遭些詬病,但是聖上的意思,似乎又不是這樣的。


    “您為了我在忙什麽呢?”雲瀅撒嬌地去握住他的手腕,“分明是在忙前朝的事情,同我有什麽關係?”


    聖上淡淡地看著雲瀅,心中百味,複雜難明,垂下眼眸道:“皇後無德,理當廢黜。”


    侍膳的公筷倏然落到了案桌上,其中一支還滾落到了磚地上,彈跳了幾迴,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頓了頓:“太後也是同意了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窈窕美人(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丸子炒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丸子炒飯並收藏窈窕美人(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