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瀅一怔,聖上同她情好,兩人夜夜宿在一處倒沒什麽,畢竟太後也是盼著她有身孕的,但是如今她已經有了,再住在這裏恐怕不大適宜。


    她身體康健得很,平常都沒怎麽請過太醫,但是也不知道懷孕中這個孩子會不會折騰人,萬一孕中容色消減,兩人又沒有辦法太親昵,也不知道是否會有損她同皇帝的情分。


    “怎麽了,還有什麽想說的?”聖上握住她的手,“孕中的人多思慮,阿瀅無論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同朕說一說,便是心裏還惦念著,也能少去一半憂思。”


    女人懷孕和生產的時候身子最嬌貴,一點磕磕碰碰都是天大的事情,眼下隻要她能高高興興地養身子,便是比什麽都強的。


    這話原是她說過給聖上的,現下又被反了迴來,雲瀅笑道:“倒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情,隻是我擔心……”


    聖上極有耐心地聽著她說話,卻見雲瀅悄悄湊過去,附在他耳邊笑道:“七郎夜裏可不似現在這樣好說話,我平日都伺候不住,何況現在呢。”


    雲瀅一擊即脫,離他稍遠了一些,她笑吟吟地望著聖上:“萬一官家耐不住想要召幸旁人,那是我這個貴妃去側殿睡,還是官家同這位妹妹去側殿合歡?”


    女子蘭息溫熱,現下雲瀅說什麽都不要緊,聖上被她作弄揶揄其實並不怎麽生氣,但瞧她這般狡黠,退到一邊去笑他,忽然就想嚇唬嚇唬她。


    “這有什麽,”聖上麵不改色地看著她的笑容漸漸消失,“太醫不是也說,前三個月忌諱,後麵多注意些也就是了。”


    雲瀅瞠目結舌,她沒想到皇帝會在這個時候同她說這些,拿扇子打了一下他的手:“這又不止咱們兩個,還有孩子在呢,七郎說得愈發不像話了。”


    “朕與你這些時日說的做的恐怕也不算少,況且原也不是朕先提的這事,”聖上握住了她那沒怎麽用力打過來的手,目光清澈如泓,“宮中沒有比福寧殿膳房中更好的禦廚,朕素日也沒有什麽挑食忌口,你想吃什麽就叫他們做,不愛吃咱們就是喝些米油也能度日。”


    前兩位公主的母親前期也是惡心地吃不下飯,聞到膳食的味道就要嘔吐,聖上對此也偶有聞知,他既然要雲瀅留在明光堂中親身照拂,這些小的委屈都不算什麽的。


    “我又不是老娘娘當初病得那個樣子,喝哪門子的米油,我還沒怎麽難受呢,七郎怎麽連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想到了?”


    她要是到了對飯菜提不起興趣的那個地步一個人不吃也就算了,哪有委屈聖上陪著她不吃的道理,至多他躲到前頭去用膳就好了。


    雲瀅倚在他身上,“就是為了不叫官家受這份委屈,我也得多吃幾口的。”


    “不必太勉強,逼著自己吃了又要嘔出來,這對你自己身子最不好。”


    這一點聖上不用問太醫也清楚,這對她的腸胃咽喉都不大好,從前多是雲瀅來說,他聽著就好,但現在竟是反過來了,心下千言,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同她說才最合適。


    兩個人現在就是說多少話也不會膩煩,但還沒等聖上覺得將一切都說好了,江宜則已經迴轉了明光堂來,他滿臉喜色,向聖上與雲瀅行禮,“迴官家的話,老娘娘和太妃聽見之後高興得不了,說是叫貴妃歇一歇,等兩日再去請安,還囑咐奴婢請聖上現下若是得空,往迴心堂去說說話。”


    江宜則稱雲瀅作貴妃,那必然是太後已經準了的,雲瀅鬆了一口氣,但忽然又有些擔心,她不無憂慮道:“中午正是最熱的時候,老娘娘要現下請官家過去嗎?”


    “太後現下與朕的心情是一般歡喜的,阿瀅不必多慮。”聖上吩咐其他內侍賜江宜則一杯解暑的茶,安撫雲瀅道:“朕去見了太後便迴來,先讓人將江山圖拿給你看,阿瀅瞧著喜歡哪裏,咱們再說別的事。”


    “玩笑罷了,七郎怎麽還當真了?”雲瀅推他出去,忽然又想起來什麽,拽住他的衣袖不放人走。


    “若是再不放朕去,一會兒連教導孩子的太傅和傅母朕都要擇出來了。”聖上瞧她反反複複,其實自己也是極舍不得她的,但兩人又不在這一時半刻,便笑著催促她道:“阿瀅在朕衣袖裏找什麽呢?”


    雲瀅不言聲,將聖上的暗袖捏了一個遍,當捏到那枚荷包的時候才拽了出來,眉目間歡喜得不得了,“我瞧瞧陳副都知有沒有替官家遮謊哄我,原來七郎真的將我的心意籠在袖子裏了。”


    聖上無奈地望了一眼聞聲出列的陳副都知,又瞧了瞧雲瀅,溫言同她道:“這有什麽好騙你的?殿上熏香太濃,又有酒宴,怎好戴你的東西?”


    無論男女,都愛誇耀心上人送的東西,聖上也不能免俗。


    但有些事情又不是擺給人看的,兩個人之間的綿綿情意是他與雲瀅之間的事情,沒必要為了顯示而拿到這麽嘈雜的地方,萬一被酒漬所汙,便白白費了她一番心。


    “那我簪著七郎送我的玉釵到處招搖,想來官家必然是不讚同的。”


    “這玉簪除了質地尚可稱道之外也算平平無奇,旁人見了不知道你在招搖,還當你是節儉。”


    聖上淡淡一笑,他於書畫金石之外,偶爾也會雕刻印章,不過趁著她睡著的時候做一支玉釵還是有些為難的。


    但是這些難處,當然這製釵的匠人不能說與她知道的,兩人的手藝隻能說是半斤對八兩,她便要來取笑了。


    雲瀅見聖上說完那番話後又將荷包取了迴去佩戴在腰間,不免得意了起來,明知故問道,“那聖上現下怎麽又肯戴了?”


    聖上想要像往常一樣,敲一下她的額頭,忽然想起來她現在有免死金牌傍身,最終也隻是瞥了她一眼,真的吩咐人去拿了圖冊過來,自己向外走了。


    雲瀅看著聖上逐漸嚴肅起來的神情,忍著等他走了才轉過身去靠著仰枕偷笑。


    岫玉麵帶喜意地走進來,瞧聖上雖然走了,但貴妃還是高興得很,便躬身請示道:“娘子,官家吩咐說您方才一口膳都沒有用,如果想用些什麽,就直接叫膳房做了送過來。”


    雲瀅搖了搖頭,她心裏不痛快的時候懶待用膳,現下心裏歡喜得不得了,也一樣吃不下,“用完膳就得吃那些安胎的藥,我才不吃的,等聖上迴來一塊用晚膳就好。”


    ……


    太後在會君山附近的迴心堂住著,而太妃住在旁邊的遠條館,這地方清幽,又方便直接引入活泉,兩人常常相伴遊山坐船,幾乎是不出來的。


    聖上進來的時候,張太後正在與太妃下棋,張太後執白,太妃執黑,而楊太妃見聖上進來請安,便將手中撚著的棋子隨手放了迴去,笑著起身頷首:“太後今日興致高,棋風強勁,妾是殺不過您的,還是請官家相陪罷,改日官家不得空,娘娘再喚妾來。”


    “七郎這樣靜悄悄地進來是想要嚇唬誰?”太後微微一哂,但還是招手叫他坐到身邊來,對楊太妃笑道:“你也真是的,吾剛贏了你十幾個子,這就想要溜走了?”


    楊太妃一向是知情識趣的人,她清楚太後請皇帝來是有要緊的事情說,雖然她同太後關係好得緊,但如果太後還不想叫她知道,那她早早閃躲了才是正經。


    “誰叫官家來得正巧,就請聖上盡一盡孝也是好的。”楊太妃向太後福身告退,“妾還有些經書要誦,都是在佛前發過大心願的,不敢有拖延。”


    楊太妃出了迴心堂往外走,宮人們將擰過溫水的帕子雙手呈給聖上擦臉,之後又拿了下去。


    “外頭這樣熱,難為皇帝還立即走這一遭。”


    太後也不在意下棋這一點事情,隻是靜靜地看著聖上,她今日高興也高興過了,倒是想起同皇帝算這個帳來了,“總和皇帝說,你這個年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哪能早早定下旁人的兒子做太子呢?”


    這樁事她原本就不讚成,聖上過繼一個孩子在身邊也不是不行,畢竟先帝也這樣做過,那是為了招來自己的孩子,像是先帝也養了一個繼子,但是先帝從來便不是真心的,仍舊盼著能有一個真正的皇子出生。


    雖然聖上是嫡子也是長子,但那也是因為後宮中皇子不易成活、多有夭折,一直到先帝五十五歲之後,內廷才再無子嗣出生。


    “雖說天子之夢是應上天之兆,但是總也有蒼天見憐的時候,”太後想起他在自己病榻前說的那些叫人難過的話,把棋子丟迴了玉匣,略有些責備的意思:“叫人厚賞周王府,將人家的孩子還迴去罷。”


    這個孩子是養在皇後身邊的,聖上雖同她說決議立儲與皇後的幹係不大,但那疑心的種子已經種下,即便聖上同皇後的關係並不好,完全沒有必要為了皇後遮掩,太後想起來還是會有些不舒服。


    “七郎得多為自己的骨肉想一想,”太後人雖然已經年邁,但是還是忍不住會替皇帝操心這些事情,“當斷則斷,無論雲氏腹中這個孩子是男是女,隻要你在一日,就不該叫他成為人心所向之主。”


    雲瀅能下狠心損傷自己的身體,其實她哪怕知道裏麵或許有一點算計的成分,但也不是沒有動容,隻是皇帝連續這樣越級晉封,太後也覺得十分不妥。


    可是她最終還是允準了聖上的提議,除了因為要顧全兒子的顏麵,也是因為有意要彰顯聖上一旦有親生骨肉,那麽繼子是一點妄念也不該存有的。


    聖上去拿棋子的手一頓,這些他不是沒有想過,雲瀅這一有孕,固然叫他欣喜,但是從前所定的事情,便得悉數推翻重新敲定了。


    “太傅同朕說,介仁的書讀得還是不錯的,”聖上勉強笑了笑,同太後說道:“不過阿娘說的也在理,若是貴妃生下皇子,朕便下旨冊立東宮,再絕了旁人的念想不遲。”


    太後瞧他肯聽,便不再多言,畢竟她同皇帝的關係現下處於一種又親密又小心的境地。


    他們像是母子一樣隨口說笑,但又不得不時時刻刻拿捏分寸。


    “吾知道你今日高興,但七郎未免也太高興了一些。”太後的語氣親昵起來,她慈愛地責備著聖上:“官家怎麽像是孩子一樣,大殿上失儀,還直接就封那孩子做貴妃了?”


    “要吾來說,你既然喜歡她,那便先晉一個貴儀也使得,等生產後再論功行賞,四妃裏麵你隨便擇位置,豈不是更叫人賓服?”


    太後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對待後宮封位的隨意,其實皇帝是可以拿捏封賞的分寸,叫嬪妃們心中得到安慰的,或者將這件事交由皇後來做,也叫人心服口服,但是皇帝可能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不過是遲她幾個月的事情,走個過場也就成了,七郎怎麽比人家一個小娘子還心急?”


    要真是生下個皇子,聖上封也就封了,現下雲瀅隻是有孕,便直接封到頂了,那以後要是聖上真的得子,那還怎麽封雲瀅?


    “皇帝別忘了,柔嘉出生的時候,周婕妤不過就是個郡君,吾知道延壽公主因為生母的緣故不大得你的喜歡,但王氏出身極好,彼時有孕七郎也不過是高興地叫人賜了些珠寶錦緞。”


    太後雖然人端莊,但年輕的時候是個豔麗的美人,那一雙眼眸即便是經曆過病症,還是顯得明亮銳利,能直直看到人的心底:“你卻將貴妃留在明光堂,雖是舐犢情深,可這不單單是叫嬪妃們心寒,也叫皇後難堪。”


    聖上往常都是將有孕的嬪妃托付給皇後來撫養的,但這次卻紆尊降貴,想要親身照拂雲瀅,這叫太後覺得好笑的同時,也隱隱有些憂慮。


    後宮之中母憑子貴的事情不少,但是聖上對孩子的疼愛,或多或少也與這些孩子的母親有關係,且不說聖上一個男子能堅持多久,這種舉動無疑是向內廷與宗親們釋放了一個中宮地位不穩的訊息。


    “她若有了皇子,當然還有另外的封賞。”聖上平靜地迴望太後,“內廷娘子除了阿娘與太妃擇定選出的那幾位,便是皇後與幾位嬪妃引薦,朕賜予她們名分便已經足夠,至於旁的嬪妃寒心與否,朕也無心顧及。”


    “朕不過是想著親自撫養一個孩子,又礙到旁人什麽呢?”聖上淺笑著同太後說話,神色淡漠:“若是誰有怨言,大可以尋朕來,不必擾阿娘的清淨。”


    太後早就知道皇帝是這樣寡情的性子,他願意給那些不放在心上的女子錦衣玉食,但是更多的卻一分一毫也沒有了,嬪妃說是關聯外朝,其實最重要的還是看皇帝喜歡與否。


    內廷粉黛三千,宮娥盈列,紅粉不計其數,能不能得寵全看自身的造化,太後入宮後便是寵冠六宮,說來旁的嬪妃寒不寒心太後隻能理解,也沒辦法感同身受,但是聖上隻說了嬪妃,卻不提皇後,這才是叫她最在意的地方。


    貴妃已經是嬪妃之最,再封,便要是動搖中宮了。


    “皇帝,你這是什麽意思?”


    太後唿吸略有些艱難,後宮已經平靜了太久,一切按部就班,叫人覺得大概一直也就會這樣下去了,“她就那麽好,那麽叫你喜歡?”


    聖上已經親政太久了,就像是雛鷹已經變得羽翼豐滿,太後再說要像是教訓小孩子那樣教誨他是不成的,她想勸阻皇帝,不能開無過廢後的先河,再羅列一些皇後的好處,卻發現有些話是自己不能說出口的。


    皇後出身簪纓世族,閱曆與見識是雲瀅這種小官的女兒比不上的,但是先帝的元後也是出身簪纓世家,先帝照樣在皇後去世以後立了她這個平民的女兒做皇後。


    她的出身還不如雲瀅,更不曾懷有身孕,那個時候大臣們有多瞧不起她,太後知道今上也清楚的。


    先帝想給她找一個世族攀親,哪怕隻是含糊認個外甥女,都被臣子大聲用洛陽的方言拒絕了。


    她是蜀地人,自然不會同洛陽人氏有什麽親眷。


    這件事是太後心底的一道疤,聖上是個孝順的孩子,即便是知道這些也不會說出口的,但她不確定如果自己和皇帝因為皇後這件事情起了爭執,聖上會不會也要舊事重提來刺她。


    “她哪裏不好?”聖上莞爾而笑,“不光是朕,阿娘不也喜歡她嗎?”


    太後深吸了一口氣,“縱然聖上曾經同我說過皇後的不是,但那畢竟是你夜間所感,無非是因為皇後是吾選出來的,所以才叫皇帝這樣生厭。”


    “七郎,不,官家,你又不是莊周,該知道夢境與實際偶爾重合,偶爾卻又不符。”


    太後勉強去撚了一枚棋子,“吾替你選了元後,出身大家,美麗無匹,你卻嫌她嫉妒成性,不懂規矩,又選進來一個懂規矩知進退的,除了樣貌確實乏善可陳,哪裏不比元後強?”


    “朕有時候也會後悔,當年不該一時惱怒,將她直接發送到了寺裏身伴青燈古佛,所以才又叫禮部擬旨冊封,準備給她一個封號,留在阿娘身邊平安度日。”


    聖上偶爾想起少年時的這樁事,還是會有所感懷。


    但凡天子初禦極,無論是否年少,都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朝政在太後手中管控,皇帝在自己的婚事上完全無法自主,也正因為如此,皇後的任性善妒才不見容於君。


    ——他原本便不喜歡這個皇後,她又不知道安分守己,動輒就要訓斥伺候的嬪妃,還要到太後麵前去告狀,這種感覺叫他不厭其煩,但是後來想一想,覺得還是不至於叫她孤寂終身。


    他終究不是個暴戾的人,不會因為厭惡她就恨不得要她去死,元後根本就不喜歡那些經書典籍,做皇後的時候信佛還是因為太後信奉,為了討好婆母才跟著一同信的,既然夫妻緣淺,也該讓她安心榮養。


    但是就在禮部派人接她從佛寺到清寧殿居住的前夕,廢後便突然薨逝了,這一點曾經叫許多人懷疑過,是聖上有意而為,給足了元後麵子,又不叫這個已經被廢的皇後進宮礙自己的眼。


    “先皇後暴斃,難道阿娘就沒有懷疑過誰嗎?”聖上望著迴心堂的殿中香爐出神,雲淡風輕道:“不過是因為那時候皇後已經入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他有意叫大理寺徹查,但大理寺查出來的結果也隻是廢後纏綿病榻已久,一個曾經服侍元後的宦官不滿廢後當日在後宮驕縱,對待宮女內侍非打即罵,所以遲遲不將病情上報,才致使她纏綿病榻,不治身亡,並沒有旁的隱情。


    太後對這個兒媳也失望已久,查出來這些便算有所交代了。


    “原來這麽多年,官家都是這樣想我這個做母親的嗎?”


    太後的神色微微一變,她是存了些私心,但是查出來又能怎麽樣呢,不是的話便要叫帝後生分,若真是皇後或她家中下的手,難道再廢一個皇後嗎?


    “吾倒是想要問一問皇帝,貴妃她除了出身大家這一點同元後不一樣,其餘哪點不合,”太後的語氣略有傷感:“為何一個得官家寵愛,壓倒六宮,一個卻要受你冷落多年?”


    若說非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那便是皇帝當年其實更中意溫婉嫻雅的女子,聖上那時也是少年意氣,夫妻之間非得爭個高低,元後又是不肯吃虧的性子,她出身顯貴,自幼也是嬌養的姑娘,生氣起來敢同皇帝高聲,又因為皇帝留宿的事情與嬪妃置氣,藐視君威,自然容易損傷夫妻情分。


    可如今的雲貴妃呢,她的一飲一食、日常所用都已經僭越了皇後,聖上對嬪妃的年輕與曼妙愛不釋手,夜夜叫她留宿明光堂也就算了,現下懷著孕也要霸占聖上,不許他往旁的地方去,平素雖在自己麵前恭謹,恐怕在明光堂裏也沒少同皇帝拌嘴。


    元後同嬪妃置氣,聖上不過是從中調停,後來因為花粉的事情嫌她度量狹小,毫無皇後風度儀態,不堪母儀天下,而雲瀅已經到了夜夜獨占的地步,隻不過有命婦說了幾句,聖上便叫宮正司的人過去給那些人難堪,還想著封她做皇後。


    “官家,皇後同你是一體的夫妻,不是隨手就能丟掉的衣裳,你能廢元後,來日安知不會再厭棄雲氏?”


    “就是你對元後有些遺憾,也不該悉數彌補到貴妃的身上。”太後稍稍平靜了語氣,顯得她的話不那麽尖銳:“廢了又立,立了又廢,視中宮如兒戲一般,你叫我百年之後怎麽向你父親交代?”


    聖上曾在清寧殿同她說起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還有未來之事,雖然似有遮掩,但也瞧得出來對皇後頗為不滿,彼時她信以為真,以為聖上是真的不會再有子嗣,但現在卻又暗暗生疑。


    說起來雲瀅確實有幾分同元後相似,或許聖上年輕的時候不喜歡這種女子,但現在氣量較以前更佳,又對元後存了愧疚彌補的心思,迷戀上這種美人。


    皇帝總不會是那個時候起,就盤算著廢立的事情了罷?


    這是太後第一次毫不避諱地談及當年的事情,聖上隻是一頓,旋即提醒母親:“阿娘,方才您已經下過了,該是朕來落子。”


    白子先行,黑子後落,聖上之意,原本也不在方寸棋盤之間,他按著太妃留下來的棋局隨手下了,“阿娘,朕為人子,有些話本不該說的。”


    太後出了一口綿長的氣,瞧向皇帝的時候微有笑意。


    該不該說,皇帝今日恐怕也是要說給她聽的。


    “阿娘為朕擇了兩次中宮,每次都說是為朕好的,”聖上淡淡道:“在皇後定下來之前,朕連她的畫像也不曾瞧過。”


    聖上見太後似乎有駁斥的意思,不待她說些什麽,便繼續道:“元後是阿娘安排與朕在駕幸舅舅家時相遇的,而皇後,直到新婚卻扇,朕方知道她確實稱得起海納百川這幾個字。”


    皇後容貌不佳,太後同他說起時便多稱讚其氣度遠比先後要好,出身又與其不相上下。


    “朕同阿娘說過的那些話,阿娘信與不信都不打緊,朕也說過,既往不咎,來者無從考證,不問莫須有之罪,隻要皇後安分,還不至於見棄於天下。”


    聖上說起雲瀅,神情不由自主柔和了幾分:“至於阿瀅,或許在阿娘眼中她的脾氣秉性肖似元後,但在朕心裏,貴妃便是貴妃,是獨一無二的,她的好處也是別人所沒有的。”


    “朕願意叫她享有世間的一切尊榮,是因為朕喜歡她,與任何人無關。”


    太後始終沒有覺得她當年為國立後有什麽不妥,隻是因為皇帝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就要有一個相稱的皇後,甚至瞧著雲瀅,心中也隻會生出些感慨,納悶皇帝怎麽前後的口味轉變如此之大。


    但說到底,他立後,是為了叫太後高興、讓臣子們安心,那是為人子、為人君要做的事情,可阿瀅是他自己喜歡的,當然是不一樣的。


    殿內忽然就寂靜下來了,太後神色還稱得上是平靜,心下怎麽想就不清楚了,而聖上見太後養的大狸花在一邊玩線球,就像是淘氣一般,把線團拿了過來。


    貓不認得這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君王,隻是心愛之物突然被人奪走有些不適,惱得立刻撲到了棋盤上去搶奪。


    原本勝負之勢漸顯的棋子被突然入局的一隻貓攪和得亂七八糟,玉質的棋子叮叮咚咚灑落到羅漢榻上,響聲清脆,誰也不記得剛才是怎麽擺的棋,這一局也就沒辦法再下了。


    宮人們被內室中的聲音驚到,連忙入內收拾,而原本專門負責伺候太後愛貓的貓奴嚇得魂不附體,忙不迭地跪地討饒,雖然這不是她的錯,但是她卻是負責這個的人,太後十分鍾愛這玉質棋子,說是觸手生涼,摸著就叫人心靜。


    太後聽著人求饒的聲音,眼神瞥向皇帝,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官家與太妃是一個比一個棋品壞,她不過是借口遁走,你這孩子卻是把棋局都壞了。”


    聖上作為製造了這起混亂的罪魁禍首,反而泰然自若地辯解:“分明是阿娘的貓性子野,與兒子有什麽相幹?”


    “算了算了,你們把棋子攏在一起揀出來,都下去罷。”


    太後笑得夠了才停下,這本來是一個叫人高興的日子,她卻同皇帝翻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實在是有傷情分,把彼此在意的東西都說出來了,還不如一笑了之。


    “這腰上的荷包是哪個繡娘呈給皇帝的,針腳這樣粗糙?”太後掃了一眼聖上的腰間,明知故問地含笑問道:“也就是上麵的《竹枝詞》有些不俗,但這般寒酸,虧七郎也戴得出來?”


    “叫前朝相公們見了可怎麽得了,以為官家儉樸得連這荷包都佩不起了麽?”


    除去繡坊,後宮裏的娘子其實也常常會送給皇帝一些自己做的東西,顯示自己的女紅與賢惠,這太後是知道的,但是她頭一迴見到這樣的厚臉皮,當然皇帝的臉皮也不薄,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戴出來了,真是不怕旁人笑話。


    聖上“唔”了一聲,語氣隱隱露著笑意,“那是因為字比竹葉好繡一些,除了貴妃,也再沒有旁人敢這樣糊弄人了,她說是送給兒子做端午之禮,誰想到今日又給了個更大的。”


    “這幾天她沒少被針紮,”聖上從前沒陪著女子看著自己身上的一針一線是怎麽出來的,但看她倚在自己身邊做繡活,倒是生出許多感慨,“本來說是想拿這個練練手,再弄一個好的,但兒子也不忍瞧她熬那麽久,就拿著這一個就成了。”


    “你小時候吾和太妃給你做過多少東西,七郎怕是都忘了,”太後的語氣微微拈酸,說話也帶了些難得的俏皮,“算了算了,兒大不由娘,七郎還是快迴明光堂去,也不留你在這用膳了。”


    聖上應了一聲是,正要起身告退,卻聽見太後笑著說了一句:“六月是咱們娘娘的千秋,今年索性要待到七八月才迴鑾,一年才一迴,你好好給她過一過,這一點小事總不算是難為聖上的。”


    ……


    皇帝在宮宴上親口說不會駕幸來看馬球賽,最後確實也是沒有過來瞧上一眼,這對一般臣子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有聖上在的時候通常大家都玩得不痛快,但是對於皇後而言,這一場安排基本等於白費,沒賽過幾場便借口夏雨將至,散了這場宴席。


    夏天的雨猛烈且沒有章法,天氣的變化就像是小孩子變臉那麽快,皇後才剛迴凝清殿,雨點子帶著泥就劈裏啪啦地砸向了窗戶和地麵。


    夏晝久長,原本該是亮亮堂堂的行宮,現下竟是黑漆漆一片,內間漸漸掌起燈來,長膺秉了燈燭走到皇後的身邊,見聖人吩咐袖硯打開窗戶,自己不避風雨站在窗前眺望,頗有些心疼地為她披上外裳。


    “娘娘,外麵雨這麽大,著了涼就不好了。”


    皇後攏緊了披風,搖搖頭,“官家現在還在老娘娘那裏嗎?”


    內室裏沉寂一片,皇後“哦”了一聲,像是自嘲一般自問自答道:“貴妃性子多疑,恐怕最怕這種天氣,聖上現下應該正陪她。”


    袖硯稍有些不忍,她陪伴皇後最久,擅自做主將窗屜下了,攙扶皇後坐在羅漢榻上:“娘娘,貴妃有孕也不是什麽壞事,您不也高興嗎?”


    無論誰繼位,隻要是官家的孩子,那皇後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後,開國以來,國朝還從未有過兩宮並立太後的先例,連聖上顧及太後顏麵,麵對臣子們對陳氏的質疑也是三緘其口。


    “她有身孕,我有什麽好不高興的,”皇後望著明光堂的位置,幽幽歎了一口氣,“可是官家不這樣想。”


    她靜靜地望著昏暗內室中的一點,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睛中湧出,滴落到她華美的衣衫上,“多年的夫妻,他怕是將我當成賊一般防著的。”


    雲瀅懷孕,必然沒辦法侍寢,將來孩子還要認她做母親,皇後能有什麽不稱心的,她原本還盤算著叫芸兒在馬球賽上露個麵的,然而聖上卻反而更加不避忌諱,要自己照料貴妃,她想要賢惠都沒有機會。


    袖硯在一旁瞧著,沒敢開口說些什麽,官家大概也就是一時高興,等聖上知道照顧女子的不易,肯定還是會交給皇後娘娘的。


    但現在皇後娘娘心緒激蕩,怕是說了反而不好。


    “芸兒呢,她沒叫旁人瞧見吧?”狂風驟雨容易叫人心緒紛亂,皇後坐在榻上問道:“這個天氣,也不知道渤海郡夫人在路上會不會有事。”


    她沒有那麽多的心力去管堂妹了,也就隻能私下叫人安撫一番,“叫芸兒在側殿好好瞧著那些天香圖冊,聖上沒來,就不必叫旁人瞧見她真容。”


    “娘娘不用擔心芸姑娘,她這幾天可聽話多了,剛剛還關心娘娘來著,”袖硯勉強笑道:“至於渤海郡夫人,她得過兩日才走呢,外頭的天再壞也沒什麽。”


    皇後疑惑地“嗯”了一聲,隨即語氣也有些不佳:“簡直胡鬧,那是官家的聖旨,別說外麵是在下雨,便是下刀子她也不能留在這裏,明日聖上要是過問,你叫本宮怎麽說?”


    聖上如今是一定要拿人來做筏子,給雲瀅立威用的,肯隻將她趕迴汴梁算是很客氣的了,萬一皇帝明日知道了,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袖硯遲疑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對上皇後淩厲的眼神,又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娘娘息怒,”袖硯心驚膽戰道:“陸夫人……她、她方才自盡了,被人發現才救迴來。”


    她心驚膽戰,完全不敢再去瞧皇後的麵色:“官家吩咐內侍省和宮正司去罰的人,陸夫人自覺失了顏麵,一時羞憤,便把整整一包砒!霜都吃了。”


    “深宮之中,她哪來的這些下作東西?”皇後大驚失色,毒!藥在宮中一向是忌諱,要是叫雲瀅知道了落井下石,這件事便沒完沒了了!


    “服侍的奴婢一開始也嚇得不像樣子,但是……幸好那隻是夫人用來美容養顏的砒石,毒性雖有,但遠不及砒!霜烈性,嘔了幾迴也就無大礙了。”


    皇後隻覺得一口氣在胸膛裏堵得不上不下,“好端端的,她又是怎麽想不開了?官家難不成還吩咐人打她臉了麽?”


    聖上從未直接動手打過女人的臉,也沒叫人把這招用在命婦的身上過。


    這太野蠻,也不符合聖人之道,刑不上士大夫,禮不下庶人,就是宮人打幾下手板,聽內侍訓幾句就算完了。


    袖硯知道皇後心裏煩亂,一開始也沒敢說:“官家沒叫人打臉,隻是宮人們在院子裏當著旁的夫人麵把她壓到地上跪著解下了冠子……內侍們也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夫人起身以後哭得死去活來,迴去就吞藥了。”


    內侍們說渤海郡夫人算什麽能上高台盤的玩意兒,不知何為君臣尊卑,譏諷貴妃,辱沒陸秦兩家門風,致使聖躬震怒,所以也不配做外命婦了。


    或許聖上隻會說幾句“不知尊卑、有辱門庭”,可內侍轉述便不一樣了。


    當時所有命婦都出來接旨聽訓,而渤海郡夫人又單獨有一份旨意,內侍們看在皇後的麵上,是叫她到裏間把誥命衣服換下來的,可是她被內侍這樣當眾大聲嗬斥,當場便生了死誌。


    所謂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沒有用的東西,就會在這種時候給人添亂!”


    皇後的太陽穴隱隱作痛,除了這件事,也有冠子繁重,戴了一天也會叫人生出惡心的原因:“明日趕緊將她挪出去,就說是發了惡疾,不許叫旁人知道這些!”


    今天是什麽日子,端午宮宴,雲瀅有喜,聖上高興得在殿前失儀,她敢這個時候尋死,就不怕惹惱了聖上和太後,一道賜死的旨意下來,幹脆叫她吞真砒!霜算了。


    她做皇後也有許多年了,難得這樣失態地在內殿踱來踱去,“叫她安安分分待些日子,本宮還是皇後,陸家不會休她,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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