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晨起枕邊空空,沒見到官家,懷裏隻有一件聖上的寢衣,以為是做了一場夢,”雲瀅抿唇一笑,頗帶了些不好意思:“七郎真打算叫我隨你住在明光堂?”


    晨起東西都被搬過來了,自然已經是板上釘釘,這叫雲瀅著實吃了一驚,但心底又生出些歡喜,這個時候再問無非是想叫他再親口說一遍。


    孰料聖上卻在笑她:“你自己瞧瞧日頭到了哪裏,也好意思同朕說是晨起?”


    “那還不是都是七郎闖下的禍?”她見江宜則服侍在聖上左右,即便知道這些奴婢昨晚都聽見了,也不好說得太直白:“年過而立,竟還這樣愛欺負人,我現在還有些沒緩過來呢。”


    聖上曉得她的嬌氣,加之兩人許久沒有共赴陽台過,夜裏難免會失於急切一些,江宜則是他親近的內侍,又不算得男子,他倒是也不避諱有內侍在,聞言道:“這便叫欺負了,今夜好生施展一番,叫你瞧瞧郎君的手段如何。”


    雲瀅霎時間羞紅了臉,她見周遭還有人,語氣裏帶了一點小女兒的嬌嗔,“還是白日呢,瞧你說的,這是做皇帝的能說出來的話?”


    “便是不能朕也說了,你欲如何?”聖上打量著她,竟添了幾分意外:“阿瀅難得見君不妝扮,果然是到了行宮,人也懶散了。”


    他覺得今日的雲瀅有些不同,但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一樣,想著她是否換了心境,又懷了些什麽不一樣的情緒,將人看上兩三遭,才發現竟然是素顏過來尋他的。


    有些時候人在意的太多,反而忘記觀察表麵那一層了。


    清水出芙蓉固然好,但是雲瀅見聖上之前大多還是要薄施粉黛,她起身後覺得腰肢隱隱有些酸楚,賭氣似的便隻淨了麵,讓人拿些舒緩的麵膏敷上,隨後才過來找他。


    “我能如何,辯也辯不過你。”雲瀅把藏在手掌中的玉梳拿出來遞給聖上:“隻不過是想請七郎為我梳妝罷了。”


    “人家說‘辜負香衾事早朝’,可左右陛下在這裏是不用上朝的,給我梳發也費不了多少時間的。”雲瀅瞧他坐著不起身,自己便也不過去:“好不好嘛?”


    聖上就算是夜間同她玩鬧,也就是多睡了小半個時辰便能起身,瞧她在自己懷中睡得香甜,就將自己寢衣的係帶解了留在她手上,自己起身到外間更衣,差點把幾個跟著雲瀅的小宮人嚇到。


    今日事今日畢,他得盡早將事情都交代完,才好陪著她一道閑遊。


    他這個時候正好也沒什麽太要緊的事情,見雲瀅不肯過來,作勢起身走到她近前:“說來朕也有好些時日不曾為你描妝了。”


    聖上所會的其實不算太多,女子往臉上撲粉膏那都是有手法的,人臉上的五官又不是烙餅的鍋,將白麵糊刷平了就算好看,隻不過是仗著她原本的底子,稍微撲些粉外加畫眉點唇就能將五官強調出來。


    真說起來,哪裏比得過她近身服侍的人懂的深淺?


    雲瀅嗔了他一句:“七郎是貴人,動口不動手,用心不用力。也就隻好給我挑口脂,描描眉,通一通頭發,勻粉和正經梳發的事情還是叫宮人來。”


    “那朕也不能白白地勞心勞力,阿瀅一會兒也得有些酬謝才好。”


    皇帝被人這樣看不起,含笑瞧向她,平靜裏竟有幾分氣惱的意思,不顧雲瀅的輕聲驚唿,將人打橫抱起來往內殿新搬來的梳妝台去,“朕給你梳妝,哪裏容得你在這裏挑三揀四。”


    雖然是這樣說,但是聖上還是輕手輕腳地將雲瀅地放到了坐榻上,他低頭去看雲瀅麵容,見她含羞地側過頭去,玉頸微露,不經意顯出昨夜被疼愛過留下的痕跡,便輕笑一聲,捏住她下顎強令人轉了過來。


    “說來夜裏為阿瀅按身,還不曾得過犒賞。”聖上輕輕啄了幾下她漾著淡粉的麵頰,才去吩咐宮人,“娘子素日愛用什麽東西,撿幾樣送上來。”


    蘭秋與蕊月剛想尋幾樣娘子用慣的日常顏色唇脂與釵環簪子以及頭油熏香,拿出來供聖上取用,但是雲瀅卻不依,“都下去,等我吩咐了再進來。”


    這是在明光堂,盡管她們是服侍娘子的人,但說起來還是應該聽聖上的才對,岫玉在一側見聖上並無不悅,連忙上去用手肘碰了一下兩個年紀還小的宮人,領著她們一道下去了


    “七郎還好意思討賞,你那到底是替我放鬆還是在占人的便宜?”


    雲瀅想起他昨夜於明亮燭火之下撫觸全身,便要雙目含嗔地作惱,但還是等了宮人下去才打了聖上一下解恨:“該碰的不該碰的你哪樣沒得手,要是下人敢這樣,莫說是內侍,便是宮人我也不依的。”


    有些位置,就是宮人也不能碰的,但她那時候沒什麽力氣,又不大敢去招惹聖上,便是有幾分情動也不敢說,默默捱過去就算了,現下才來找後帳。


    “原是朕情不自禁,阿瀅不妨說一說,要給朕些什麽好處?”聖上見她肌膚潤澤,便拿了玫瑰露用帕子給她沾了沾臉,“朕雖通作畫,但你這張底圖便已經極好,若是畫蛇添足,反而不美。”


    “七郎少說好話來搪塞我,滿妝台的物件,隨著官家擺弄,可要用我的人那不成。”雲瀅享受著他的服侍,也願意團些空心湯圓喂給他:“我給郎君再添一位公主,和前麵兩位姐姐做伴可好?”


    “這不知道是哪個年月才有的事情,算是什麽犒賞?阿瀅陪朕看看書就好了。”


    聖上聽她說起孩子之事神情略淡,但也隻是一晃之間,就將這種情緒隱下去了,“也不要你侍墨弄得手腕疼,烹一爐好茶,又或者念些折子給朕聽。”


    雲瀅懶洋洋道:“官家身側有好些識字的人呢,你去尋他們,我念成什麽了,妖妃幹政,叫相公們知道了是不得了的大事。”


    “橫豎有朕,你怕什麽?”聖上笑著拿了粉給她勻到臉上,“他們念起來隻覺得無趣,你念著才會動聽。”


    聖上正欲再說些什麽,卻見江宜則站在屏風外麵提醒了一聲:“啟稟官家,河間郡王已經到了,正在外麵候著等您召見。”


    雲瀅按住聖上正要給她點珍珠花鈿的手:“七郎怎麽這個時候叫郡王來?”


    她入宮也有幾月,無論是向皇後請安還是到清寧殿去,哪怕病弱些的延壽公主都會到太後麵前承歡膝下,但是幾乎沒有見過他。


    可見河間郡王是很不討陛下與太後喜歡的一個孩子。


    或許他有些什麽她看不出來的經天緯地之才,也不是一個壞孩子,但是從聖上的角度來看,河間郡王的存在仿佛就像是在提醒他自己沒有親生兒子的事實,無論他好與壞,皇帝都不會喜歡。


    畢竟天子與一般人也不同,不需要因為無嗣而討好繼子,聖上也不會指望一個繼子養老送終。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她與河間郡王很少見麵,她已經有了嬪妃的名位,不敢像剛開始那樣無所顧忌,哪怕這是皇帝的兒子,但實際上在大內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外男,聖上心思敏銳,應該十分在意這一樁事的。


    “每過些日子朕便要見一見他,”聖上見雲瀅麵露疑惑,便知她在想些什麽,輕輕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到底是朕定下來的儲君之選,難不成隻由皇後一人教導嗎?”


    聖上作為天子,幼年的時候也不能不在功課上勤勉,先帝與太後在課業上更是抓得緊,哪怕皇帝不喜歡他,但既然已經中意他為未來儲君,總也不能把人隨便散養,那山陵崩後,天下得亂成什麽樣子?


    “那我不耽誤郎君的大事了,”雲瀅想從他手中取過唇筆,催促他出去:“描眉取樂原是風流閑事,豈能因為我一個而叫郡王等在外麵?”


    “宜則,吩咐介仁在側殿等候,讓膳房送些點心過去,說朕與雲娘子稍後便到。”聖上不以為然,又替她細細暈染:“他在皇後那裏也是不自在,左右讓他休息片刻,再來見朕與阿瀅。”


    他滿是溫柔地注視著這張由自己描繪的畫卷,她比芙蓉更要雅致美麗,“朕都答應阿瀅了當然要做到,在朕看來,這個時候沒有比給你描妝更要緊的事了。”


    “官家的兒子,我常見他做什麽?”雲瀅被他瞧得閉上眼睛,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您說的輕巧,在外頭候著官家召見,那是一件多難熬的事情,哪有人說在天子近前放鬆的,軟刀子磨人,還不如給人個痛快為好。”


    哪有等著皇帝召見的時候不心焦,還能穩得下心情喝茶吃糕點的?


    “朕瞧你每次見朕的時候便吃得香、也不心急,盤算了朕膳房內庫多少東西去。”聖上給她描眉的手很穩,輕易勾勒出兩道淺淺的蛾眉,“閨房取樂,阿瀅卻總是將心分在別人的身上,這便該罰。”


    江宜則在外間站著聽天子與雲娘子說笑,心下卻對聖上所言有不讚成之處,每次聖上召雲充儀到福寧殿都會挑一個相對清閑的時候直接宣進來,哪裏要她坐在側殿等過。


    不用等候便能見君的人當然不怕,那些聖上不在意的人,聖上又怎麽會去有興致體貼這些?


    他剛要走,卻被雲瀅叫住。


    “都知慢行,”雲瀅知道若是沒人吩咐,奴婢們隻會依例給河間郡王進些糕點,覺得有些不妥,“上次有鐐子從外麵茶樓裏買了好些軟酪酥酪,不知道膳房學會了沒有,還有前些日子進的透花糍與酥山冰酪,擇些給郡王嚐嚐,配著衝泡的團茶吃最好了。”


    江宜則知道聖上在這些小事上從不會反駁雲娘子的意見,因此便應承了下來。


    如今到了夏日,貴人們也懶待飲食,聖上有時候見雲瀅用膳甚少,就像是逗哄孩子一樣許給她很多好吃的,隻要她好好用膳,這些新奇的吃食就每日都會供到會寧殿去。


    “阿瀅對他倒好,”聖上手中動作不慢,隻是給女子梳一個宮中發髻還是難為他了:“這些平日朕哄你的東西,竟肯舍得與旁人。”


    “他小嘛,和我的口味自然相近,官家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白糕雖香,可吃起來卻噎人得很,一塊糕得吃好久呢。”


    雲瀅軟下語氣來哄他:“我心裏麵最惦記的當然唯有陛下,要是官家想吃,我一定親自下廚去做,絕對不會假手旁人。”


    “官家讓人給他上一碟子,郡王吃了兩口就覺得口渴,等到從明光堂出去,這糕點也是要浪費了的。”雲瀅笑著去握住他的手:“吃的精細些不要緊,總比吃不完好,我說的不對嗎?”


    “什麽時候學會這許多哄人的話,”聖上看了一眼她蔥根一樣的十指,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朕哪裏舍得?”


    他又不缺那一口糕點的,那些酥酪奶卷是因為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子喜歡吃,非要遞到他唇邊叫他也嚐一口,他才會願意跟著嚐一些。


    “不過阿瀅若是願意多與郡王親近一些,也是好事。”聖上將她看了又看:“對你總歸是有益處的。”


    ……


    河間郡王隨著皇後身邊的內侍一起來明光堂,說起來他根本就不曾來過行宮,還是頭一迴到這麽幽靜雅致的地方,他坐在榻上溫書,內侍見酥山都要化開了,便勸他多少嚐一嚐。


    “郡王看書也看得太久了,這是官家賜的東西,您好歹嚐嚐,別辜負了官家的心意。”


    長生溫言勸道:“奴婢聽說這裏麵好些都是雲娘子喜歡的吃食,官家偶爾吩咐人出宮去采購,也是隻供會寧殿一處的。”


    雲佩私下常常會告訴他一些關於會寧殿的事情,這些東西或許算不上十分金貴,但也不是隨便哪個嬪妃想吃就吃的,皇後不注重口腹之欲,因此坤寧殿的飯桌上也不大能見到這物事的。


    至於清寧殿中的那位,現在脾胃尚且虛弱,更吃不了這種點心。


    “母親時常會派人打探雲充儀的事情嗎?”


    河間郡王抬眼去看,他還未滿十三歲,但身段卻像是抽條一樣地漲起來了,看著便像是個清俊的少年,他用羹匙舀了一勺酥山送進口中,果然是冰涼清甜,像是姑娘家會喜歡的東西。


    長生低下頭去,皇後或許會知道雲充儀做些什麽,但這不是他一個小供奉可以議論的:“奴婢不知郡王這話從何而起,雲娘子有寵,內廷皆知,這些賞賜,官家也是不避人的。”


    河間郡王多用了幾口,隨後又嚐了透花糍、糖蒸酥酪與奶卷,除了費心思的冰點來自於宮廷,這些牛乳點心多盛行於蘇杭,有些還來自於塞上遊牧民族,也隻有天子會有這樣的權勢,這些專供達官貴人的東西隻要一句話便能如流水一般供到美人麵前,博取她一笑。


    這些東西精致,除了酥酪這些隻有一碗,膳房每樣都送了三小塊點心過來,他每樣嚐上一點,讓人一看就知道是用過了的時候才停下不吃,用茶漱過口繼續溫書。


    雲瀅的頭發又厚又密,但是光滑柔順,會盤髻的人不會覺得難上手,反而因為這頭發順帖聽話,連假髻都不用給她戴,三倒兩挽就能弄出一個簡單的來,然而聖上卻會覺得這頭發多得有些過分,比她本人可不聽話多了。


    聖上在雲瀅的發髻上費了許多功夫,到最後還是雲瀅怕河間郡王在外麵等著不好,讓宮人進來挽好,聖上親自擇了掩鬢和步搖給她簪上,攜了她手往書房去。


    禦前的內侍召河間郡王入書房,順便有宮人收走了端上來的甜點,河間郡王入內後見雲瀅侍立在聖上身側,行大禮問安:“兒臣問官家聖安,雲娘子安。”


    “朕安。”聖上吩咐人起身,“這些時日朕聽太傅說起介仁讀了不少書,便又命人加了些曆代帝王手詔,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一個孩子這個年紀讀這麽多書當然是辛苦的,但想要取得的榮耀越大,那麽想要承擔的擔子也就越多,這代表著皇帝的看重,若是他受不住,聖上自然能找到受得住的孩子。


    “迴官家的話,聖上所賜,兒臣欣喜不已。”他低頭答道:“太傅這些時日正在講吳兢所書《貞觀政要》和溫大雅所著的《大唐創業起居注》《今上王業記》,經官家吩咐,又加了許多當時手詔,令兒臣理解剖析。”


    聖上頷首,內侍們知道今日皇帝要查驗河間郡王功課,那幾本書便早早被人取出,放在了禦案旁邊。


    但是皇帝並沒有從中抽取,而是隨口發問:“‘從善則有譽,改過則無咎。’與‘盡己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責下’,何解?”


    前一句出自《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而下一句則出自《貞觀政要?公平》,河間郡王知道皇帝問話的意思,便朗聲答道:“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雲瀅不用讀《貞觀政要》這種治國理政之書,但是論語她還是讀過的,輕聲一笑:“郡王倒是有意思得很,聖上問你唐書,你便答《論語》。”


    這些話出自唐聖人天可汗之口,也是孔聖人說過的話,他們說來論去雲瀅倒是不太管,隻不過有時候覺得聖上這臉色變化得未免有些太快了,叫人不大能適應得了。


    聖上瞥了河間郡王一眼,雖然有討巧之嫌,但也讓他坐下了,重新問道:“不同人所著之書與史料各有差異,譬如高||祖泛舟湖上與高宗烝焉,不知介仁如何看待?”


    皇帝有時候要問些什麽,總是會讓人忍不住想很多,像是泛舟湖上與高宗烝焉都是有關君王不孝的事情,太宗皇帝逼迫父親就範,承認他的太子之位,而高宗皇帝從尼姑庵弄了他父親的才人迴宮,這是皇室的醃臢事,而他要迴答自然要小心許多。


    雲瀅不大愛聽這些彎彎繞繞,主要是她的身份也不適合聽這些,她趁著聖上發問、河間郡王低頭的間隙,大著膽子俯身,在聖上頰側輕啄了一記,確定沒有留下什麽痕跡才與他悄聲低語:“七郎,我出去給你端盞茶來。”


    聖上麵對臣子的時候總是不自覺端肅了神色,讓人望之生畏,突然被她親了一記,險些有些繃不住那一派嚴峻神色,低聲應允:“去罷。”


    河間郡王雖然低頭,但其實這些故事太傅當年是已經講過了的,他須得裝作些沉吟的樣子,但並不代表他不會留心聖上與雲瀅的動作。


    她比之前元夕夜的時候豐盈了一些,也更有風情了,甚至同聖上之間親昵起來更加明目張膽,而聖上也和在坤寧殿時大不一樣,被人當眾偷親一點也不計較,放她出去了。


    河間郡王起身向她請安,雲瀅隻是笑著迴了個禮,便輕提裙擺走出去了。


    雲瀅走到門外,見到一個從未侍候在禦前的內侍立在門口,不由得輕笑了一聲,麵上卻不顯露:“你是什麽時候到禦前來的,我怎麽瞧你有點眼熟?”


    “迴雲娘子的話,奴婢是坤寧殿的供奉長生,娘子不記得也正常。”


    他話語恭謹,雲瀅卻頓住了腳步,陳副都知以為是雲娘子與中宮素有不善,因此恨屋及烏,殃及池魚,正要上前打一個圓場,孰料雲瀅卻笑了:“既然是隨郡王來的,那便隨我到茶水間端茶爐罷。”


    長生應承,跟在雲充儀身後往茶水間去,他不是皇後麵前得寵的內侍,看那一雙手也知道,是時常幹些粗活的。


    岫玉怕雲瀅有什麽別的想頭,又怕這內侍對娘子不敬,想跟著一同去,卻被雲瀅叮囑留下了。


    茶水間本來是有幾位內侍瞧著的,但是雲充儀起了自己烹茶的興致,便悉數退出去,將一片清淨地留給了雲瀅。


    “不知道娘子要吩咐奴婢做些什麽?”長生恭恭敬敬地問道,他說到底隻是個下人,並不會全然站在皇後的那邊對雲瀅有敵意。


    “這是怎麽了,竟然同我這樣客氣?”雲瀅尋了一處坐墩,隨意坐了下去,她輕搖著團扇,麵上微帶笑意:“我記得小的時候在教坊裏見到你,還知道給我一塊糖的。”


    盡管如今雲瀅並不缺少任何東西,但在那個時候糖對於舞姬或者一個小內侍而言,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


    長生麵上一滯,輕聲道:“不想娘子過了這麽多年,竟還記得奴婢這般卑賤之軀。”


    他從前偶爾會去教坊裏找雲佩,因為他說留在教坊裏麵不會有什麽大出息,隻能吃上幾年的青春飯,便常常從內學堂偷偷抄錄書籍,或者默背下來迴去抄寫,整理成冊帶給雲佩,讓她考到外麵去任女官。


    皇後治宮極嚴,宮女都是聖上的人,不大喜歡宮女與內侍和侍衛攪和在一起,林芳煙對於雲佩想要考出去做女官沒什麽意見,但是因為雲佩有意給內侍做對食的事情大發雷霆,要不是那個時候雲佩已經進了尚藥局,可能還會有些不傷及皮||肉的懲罰。


    皇宮和高門裏可以容忍二婚女子嫁入,甚至這些人的前夫還能獲得一些不錯的職位,亂世裏哪怕營妓也能做皇後,但是內侍用過的女子,哪怕內裏幹幹淨淨,元紅猶存,但是名聲從根子裏就已經壞透了,斷不可能獲得聖上的臨幸與宗室破格求娶。


    再加上如今世俗原本便不認可宮內對食,兩人也是偷偷摸摸的沒個正經夫妻名分,私底下的人知道雲女史有一個坤寧殿的對食,但是為了瞞著上頭,知道的人也不多。


    後來雲佩偶爾還會教坊裏探望教習,但長生是不敢再去的。


    “二姐她還好嗎?”


    雲瀅出來的時候本來是想著端一盞茶便迴去,但現下卻改變了主意,寧願聖上問話的時候再長一些才好,“我平日不怎麽與尚藥局打交道,隻知道二姐這次是隨駕的,但還沒來得及見她。”


    她到了行宮之後也便是現在才偷閑一刻,又是隨聖上同住,哪有工夫去見旁人,能見到長生已經是很意外的事情了。


    “迴娘子的話,她……如今好得很,不勞娘子掛念。”長生說起雲佩,淺淡一笑:“承蒙娘子的庇佑,她已經升為掌藥了,這次尚宮還特地點名要她隨行。”


    聖上對雲瀅的寵愛眾所周知,即便是六局聽從皇後之命,但提拔一個小小女官來討好官家寵愛的娘子,還是十分輕鬆的事情。


    “那便好了,原本官家還說再等一等便召東海郡王迴京,又想著給二姐姐賜個什麽名位才好,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便含混過去了。”


    雲瀅望著他,聖上偏愛她,自然也會愛屋及烏,恩澤家人,頭一迴封了父母,以後要是再晉位,可能就是冊封這些尚存於世的近親了。


    “官家說,要是二姐願意出宮,便在興寧坊賜一間院子,或者留在宮中,便給一個好些的差使,賜虛秩三品,也叫我麵上有光。”


    雲瀅見長生眸中隱有期盼,便悉數告訴了他:“我倒是想叫你們出宮,從此做一對平頭夫妻,但是又想著外間差使不好謀,也想問問你們的意思。”


    長生眼中的光亮略有消失,垂下頭去,“官家果然疼愛娘子,連這些細微之處都全替您想周全了。”


    聖上是見慣嬪妃爭寵伎倆的,雲瀅身居高位,又常隨駕,當然沒人敢動她一分一毫,可是她的親姐姐位卑可欺,又是在雲瀅手管不到的地界,自然要格外賜恩一些,才能嚇退一些有心人。


    而雲瀅這樣說話也已經很是隱晦了,聖上原本問她的是將來是否要在新科進士之中擇一個不錯的賜婚,然後留男子在京中任職,賜一座宅院,居住在興寧坊。


    畢竟那是聖上寵愛娘子的姐姐,即便年歲稍微大一些,也未過雙十,何況又有如此豐厚的陪嫁,自然會有人趨之若鶩。


    “官家自然疼我,不過這是給你們的恩典,你們的日子怎麽過我也不好替你們做主定下來。”


    雲瀅瞧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將熱好的茶爐用東西墊了,放到了托盤上:“女子在家還不要緊,但是做丈夫的總該有些誌氣才行,我想著你原本也是應該留在宮中才最是得宜,將來若是有機會,調到入內內侍省,江都知瞧在我的麵子上,也會照拂你些。”


    “你識字,人也體麵,熬一熬資曆,在官家麵前做出一點出彩的事情,得到升遷並不是什麽難事。”


    內侍的一生都是要留在宮中的,如果他們出去,即便雲瀅被聖上視作掌中珠玉,天子也不好叫他在朝中任職,而本朝的內侍也不許在外麵有私宅,有時候也是一樁叫人為難的事情。


    如果留在宮中,好歹還能有個一官半職,比出去做些體力活好上太多。


    長生從來都是旁人給什麽,自己便受著什麽的,難得有雲瀅這樣問他,便行了一個叉手禮:“這些日子忙著隨駕的事情,奴婢其實也有好久沒有見過她了,迴去說與她知道必定高興。”


    雲瀅同他說完這些體己的話,便叫他端了茶壺茶盞隨在後麵,她也不好出來太久,“這茶爐燙些,你仔細一點。”


    聖上要是用心去問,雲佩同內侍的事情自然瞞不住,不過自從雲瀅冊封以後,他們的來往就更謹慎了,聖上隻知道她還有一個姐姐在宮中當差,多餘的宮人私事不會多問。


    她對一個普通坤寧殿的內侍,自然不用太在意會不會燙到手的問題。


    “這些時日凝清殿住進來一個姑娘,說是娘娘的新養女。”長生端著茶爐,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娘子須得留心一些。”


    他所能知道的事情並不多,也不知道這些能不能幫得上雲瀅,便隻能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雲瀅。


    這件事情雲瀅知道的可能比他還早,她雖然不願意皇帝過去,但終究也管不了皇後,“宮裏娘子養女兒又不是頭一迴了,娘娘樂意,剩下的便全看聖上心意,我有什麽好在意的?”


    長生搖了搖頭:“往常娘娘的養女都是規規矩矩的,但是這位主兒卻是被偷著送進來的,聽說是國公府花了好大力氣才尋來的,說是來路有些不正。”


    本來這些隻是傳言猜測,但是昨日凝清殿安置,他卻是親眼見了一個宮外打扮的女子被好幾個宮人送進了內殿,他才當真覺得有些不對。


    雲瀅眉頭微擰,原本唇邊的淺笑也消失不見了,她緩緩開口:“這些話你是從哪聽來的?”


    一個皇後身邊的內侍,就算是有潑天的膽子,也不能隨意汙蔑中宮,何況又是進獻給聖上的女子,就算是要床上本事了得的,總不能是秦樓楚館裏出來的貨色。


    國朝嚴禁官員宿妓,聖上帶頭睡粉頭兒,這傳出去官家還有什麽臉麵?


    “是一名新近在娘娘身邊受寵的內侍,奴婢原先同他是住在一個屋子裏麵的,後來他才分到了單間去。”


    長生見雲瀅麵上神色略有不悅,欲言又止,“他被娘娘賜了新名字,生得清雋漂亮,人又柔順,常一個人在內殿服侍皇後娘娘的。”


    雲瀅不說話,但是長生也知道她想問些什麽。


    “那個內侍,現下名喚長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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