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本來並無意做偷聽壁角的小人,然而聽到這句話也便示意不許身旁經過的侍女福身行禮,靜靜立在架後,聽著她同旁人說起自己的不是。


    江宜則在後麵跟著,他手裏捧著從庫房裏新拿出來的匣子,心裏暗暗替雲瀅歎息。


    人貴在知足,聖上如此寵愛雲娘子,就已經是旁人難以企及的了,她卻還不知足,私下同人編排起皇帝來了。


    雲佩縱然知道群玉閣裏服侍的人也不會太差,但雲瀅所有都是皇帝給的,難保會有什麽話傳到聖上那邊去,因此忙嗔了她一句:“這話說的不妥,聖上有什麽對不住你的,這群玉閣裏樣樣不都是娘子喜愛的東西,沒有聖上所賜,娘子如今可做不了正二品的充儀。”


    皇後一向重視規矩禮法,上頭又有太後壓著,即便太妃對雲瀅十分親熱,但是沒有聖上的寵愛,恐怕這一次的晉封不會有她的。


    旁人都是進秩一階,獨她進了四階,除了楊婉容是晉封越過她去,她已然是宮中最叫人豔羨的了:“娘子想一想,楊婉容入宮數年,又是太妃外家,養有公主才得今日地位,您才侍奉聖上多久,便得了賜輦的恩榮。”


    雲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說不定聖上晉婉容娘子的位份是想著遮掩一些娘子的風頭呢!”


    若不是皇帝示意人不許出聲,江宜則幾乎是要笑出來的,他在聖上身側最久,即便不能將聖上的心意猜出十分,四五分也總是有的。


    皇帝中意一個嬪妃的時候當然會毫不吝嗇地給予一切,根本不可能去想為她遮掩風頭的事情,除了雲娘子之外,這些位份晉升都是按照宮中規矩來的,既能照顧舊人,也會獎勵育有皇嗣的嬪妃。


    楊婉容不知道算是運氣差還是運氣好,上一次大封的時候她還沒有進宮,位份一直停在了正二品。


    但她一直得太後和太妃的喜歡,延壽公主的生母還是昭容,升作昭儀養著延壽恐怕也有些不妥當,好在先帝朝時期為了容納更多嬪妃而增設了從一品的八嬪,本朝從前沒有冊封過從一品,正好這一迴派上了用場。


    “娘娘在嬪妃一起去請安的時候罰我月俸,官家一句不問,我難道就不能委屈一些嗎?”


    雲瀅這話頗含了些憂慮,她心裏確實是有些不高興的,但是過了幾日陛下又晉封她做充儀,晉位的速度之快,本朝從未有過,這叫她惶恐,又叫她喜出望外,聖上的一舉一動就已經足以叫她的心情在九重天和八層煉獄之間反複了一遍。


    “那個時候您還不是充儀呢,用了越級的轎輦又不知道避嫌請罪,聖人罰也就罰了,官家後頭不還給您賞賜了好些東西嗎?”


    雲佩看著盒子裏金銀打造的瓜子和葉子,哪怕這不一定是皇帝的吩咐,但也不免感慨內侍省的用心。


    群玉閣的吃穿用度已經隱隱越過規格,廚房也不敢怠慢群玉閣,銀錢在她這裏多數還是用來打賞下人的,用這些小巧的金銀飾物不但更體麵,而且價值也超過那三個月月俸許多了。


    她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


    “官家給我的東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為什麽要受了之後還得去請罪?”雲瀅克製著自己不去瞧多寶格後麵的筆直如鬆的影子,咬了咬唇:“再說聖上總是……總叫人累得不行,我請罪又不好戴項鏈什麽的遮掩,娘娘看見了豈不是以為我在誇耀官家寵愛,要更生氣了?”


    太後見了她用珍珠項鏈和高抹胸的窄袖上衫,晚上要水和服安神藥的時候偶爾見了還會笑笑,更不說坤寧殿了。


    聖上在外間聽了也覺得麵上微微發燙,男子會喜歡女子誇耀情郎在床笫之事上的能耐,但是她這樣含含糊糊地在親姐姐麵前說起,總還是叫他這個當事人聽了有些不自在。


    雲佩果然噎了一口茶水在喉,宮人和內侍對食說好聽些是尋個體己的伴,說不好聽些,下層的奴婢和女官沒有單獨的房間,要想體會些虛凰假鳳的事情還得尋一處沒人的空曠地,雖然她比雲瀅大了一些,但是男女之間這些事情,恐怕還不如雲瀅懂得多。


    “他還差人來把我的書都拿走燒掉了,擺明是不想叫我看書識字的,”雲瀅斟酌著抱怨道:“坤寧殿還新封了一位沒有侍寢過的郡君,這也算是越矩晉封了,比我當初也不差些什麽。”


    說起坤寧殿的事情,雲佩倒是也知道不少,她笑著歎道:“咱們這位聖人賢惠得很,一點也不像之前那位似的,最願意抬舉新人,秦氏家族鼎盛,又有許多知交故舊,想為官家從民間尋些滄海遺珠來並不是什麽難事。”


    皇後賢惠倒是真的,如今宮中的嬪妃基本沒幾個動心思找養女的,本來便是僧多粥少,哪裏還能叫旁的女人去分,但是中宮就前前後後養了不少,甚至說還打算從宮外再挑選幾個進來。


    “娘子如今位高,官家又疼你,依奴婢看來,不妨叫他給你在宮裏宮外留意著,萬一有合適的小女孩,也給娘子找一個來。”


    她的對食到底是皇後宮中的內侍,有時候可以到宮外去辦差,有些雲瀅不方便的事情可以交由他去做。


    雲佩知道雲瀅在有些方麵是十分霸道的,怕說出這話來叫她多疑,姐妹離心:“等將來娘子有身孕了,又或是官家厭棄娘子了,難道您就不需要一個幫手?”


    她們沒有外戚可以倚靠,雲瀅要是萬一惹惱了皇帝,或者身子重了以後沒辦法陪駕,也可以有另外的人提醒皇帝記掛著她。


    聖上的麵色漸漸冷下去了,他知道哪怕雲瀅的血親在宮中,但她是很難得見一麵家人的,因此並不介意尚藥局的女官敢與嬪妃對坐,可是她不該教唆雲瀅這些東西。


    盡管她這樣解釋了,但雲瀅的麵色還是一下就變得難看了很多,倒不完全是為著她對夫君的占有欲,而是聖上還在外麵,但是雲佩卻在這裏和她說後宮結黨的事情。


    “二姐姐說這些話好沒意思,明知道我喜歡官家喜歡得不得了,還說這些來惹我生氣。”


    雲瀅想摔一個茶盞在地上嚇唬嚇唬人,忽然想起來這一套茶具缺角不美,又是名貴之物,到底還是放迴去了:“官家到群玉閣的時候我再怎麽承受不住也不會叫侍女來侍奉聖駕,何況還要我培養旁人固寵?”


    她沒有穿上鞋履,徑直踩了紅木的杌凳踏幾坐到雲佩旁邊去擰她的腰,“既然如此,我改日就送一個比你美上好些的宮人給姐夫,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娘子不願意便權當我沒有說過,講這些做什麽?”


    如今到底是身份不同了,即便雲瀅來掐她也是嬪妃對女官的小懲,雲佩猶豫著還是沒有去擋,她被雲瀅掐得想笑,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道:“他此生還能娶妻就已經是他祖墳冒青煙了,官家龍章鳳姿,豈是他那等人能比擬的?”


    要是雲瀅委身的男子不是皇帝當然不需要那麽多的賢惠,但是官家的後宮哪由得她這樣任性?總這樣吃醋下去對她也沒有好處。


    皇帝瞧著雲瀅胡鬧不免一笑,半側了頭示意,江宜則立刻心領神會,傳唱了一聲叫裏麵的人有些準備。


    雲瀅正揣度著聖上什麽時候會往內裏來,聽見外麵江都知的聲音心方落下去幾分。


    身旁的人都跪了下去,她卻有些驚喜地迎上前,連繡履都顧不上穿了:“官家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叫外麵的人通傳一聲,叫妾沒個準備。”


    她的襪履上用銀線繡了荷花,隱隱藏在百褶裙下麵羞於見人,但是羅襪的主人卻顧不上這些,滿心滿眼都在眼前的天子身上,一點也不怕地上的寒涼。


    聖上微微一笑,也不計較她禦前不行禮,叫了人起身吩咐出去,坐到了雲瀅本來的位置上。


    雲瀅跟著他一道坐到了雲佩的位置,雲佩惴惴不安,正想著要不要和群玉閣的掌事宮人們一起退出去,然而就已經聽到了聖上詢問:“你便是已故雲通判的次女麽?”


    聖上說起話來緩慢從容,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雲佩不知道剛才皇帝聽了多少她們的對話進耳,心中惶惶,應了一句是。


    雲瀅怕聖上責怪她,在榻上的案幾底下悄悄拽了拽天子衣袖,用眼神央求著他:“官家……”


    皇帝被人私下拽住常服的廣袖也不覺得惱怒,他借著衣袖的遮掩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朕記得你在尚藥局當差,怎麽有空閑教訓起雲充儀來了?”


    在內宮中不分親疏遠近,隻有地位尊卑,一個小小的女史,連品階都沒有,何敢談論教訓正二品的嬪妃?


    雲佩起初聽了皇帝記得她時心中升起好些喜悅榮幸,然而後麵那一句幾乎叫她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跪在地上向聖上討饒:“是奴婢一時不謹慎,衝撞了雲娘子,望請聖上見恕!”


    皇帝對於宮中嬪妃與養女之間關係的說辭早就習以為常,但他並不樂於見到嬪妃這樣結黨營私,仿佛是迴到了前朝那樣黨爭不斷。


    而雲瀅顯然並不喜歡這種事情,她的心比針尖還小,最能吃醋拈酸,豈能因為一個小小女官的脅迫而在封位的好日子裏心堵?


    “下去罷,”聖上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看在充儀的麵子上,朕這一次就不教你去掖庭局領罪了。”


    雲佩聽了這話稍稍能放下心來,她忙不迭地向聖上告罪,而後退出了群玉閣的內殿,將空間留給了聖上與雲瀅。


    聖上本來是沒有多大的氣,也算得上是乘興而來,隻是他的性子並不喜歡在旁人麵前與雲瀅親熱,因此剛剛雲瀅滿眼歡喜地迎過來時,他並沒有做過多的表示。


    但現下他想與她說說話的時候,雲瀅卻已經半側過身去了,垂頭不言。


    “這是怎麽了?”聖上的身側隻有禦前親近的內侍,也沒有過多的顧忌,便執了她的肩輕笑:“充儀是在生朕的氣嗎?”


    “妾不敢。”


    雲瀅終究還是顧慮著聖意,不敢太認真地生氣把全部身子側過去、拿後背對著皇帝,隻是聖上沒使什麽力氣強來扭她,她還可以繼續大著膽子不迴頭。


    但皇帝頭一迴這樣叫她,雲瀅既有些不適應,又察覺到了一點皇帝好像是在取笑她的意思。


    “官家是天子,妾怎麽敢生您的氣?”


    雲瀅忍著氣拿聆襪抵住聖上的皂靴,小巧的白襪落在男子官履上更顯得精致,即便是稍用了幾分力道,也同貓刻意收著爪子與人相戲一般,完全不會惹怒對方,“我昨夜還夢到官家來群玉閣哄我疼我的,今天倒是應驗了,但是也隻應驗了一半。”


    皇帝幾乎被氣笑了,他不肯用力是因為怕自己稍加一分力氣就容易傷到雲瀅,但是要叫她迴轉過來還是輕而易舉的。


    然而還沒有等他稍加些力氣,就聽見雲瀅低著頭輕聲道:“官家在門口不知道聽了多少,進殿的時候都不肯同我說句話的。”


    江宜則抿緊了嘴,盡量不叫自己的氣息讓官家察覺出不妥。


    “你的親眷尚且在側,難不成朕還要當著她的麵抱你嗎?”聖上不禁莞爾,想起她那些言行,捉了她的足在手,稍用些力氣嗬她的癢:“朕與你的私事,竟也同她說了?”


    雲瀅冷不防的被人捉住敏感的地方,她菱襪的係帶甚緊,就算是想要金蟬脫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她抬頭瞥了一眼天子,“我還當陛下隻覺得雲女史是一個宮人,宮人麵前您何嚐在乎過?”


    這話說的也不盡然,皇帝怕她害羞,**巫山時從不叫宮人們近身伺候,那等女郎婉轉求饒的聲音合該一人聽取,但是在宮人麵前親昵也是無所謂的,主子們犯不著為了侍女和內侍在場而覺得說話不自在。


    可要是當她是雲瀅的親眷,當著雲瀅的麵罰她或許也會令人有唇亡齒寒之感,聖上將那沾過地毯的菱襪褪下擱置到一邊,笑她氣量狹小:“朕真是將你慣壞了。”


    她是沒有見過自己大發雷霆的模樣,才會覺得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都算得上是訓斥。


    但隻是這輕輕的一句,就惹了雲瀅頰邊滾了許多眼淚下來,她不太喜歡雲佩方才跪在地上的樣子,總覺得那和自己當初有些相似。


    對於宮人而言,帝後的一句話就足以叫人難堪,這一點時不時就會被翻出來,提醒她一遍。


    她現在是愈發的不肯受委屈,又是被人攬在了懷裏輕聲安慰,愈發有恃無恐:“她是同我說著玩的,我要是生氣自然會自己罰她,您裝作聽不見不好麽?”


    江宜則覺得他見過雲充儀已經很多次了,但每一次都叫他有新的害怕,聖上見她生氣才這樣隨口敲打兩句就放過去,難不成還要陛下過後再吩咐雲女史到福寧殿受訓嗎?


    “即便是你的姊妹,又怎麽能教唆你做事情?”


    即便是她的玉足十分幹淨,但聖上抬手去擦她眼淚的時候還是吩咐內侍先遞了帕子淨手,才去觸碰她頰邊被打濕的肌膚:“倒是朕小瞧充儀的氣量了,原來人同你說養個姑娘在身邊的時候,阿瀅也隻是麵上說著不高興,心裏麵一點都不氣的,對不對?”


    雲瀅沒想到皇帝不來哄她,反而拿這樣的事情來逗她,眼淚都漸漸停了,她悶著聲音枕在聖上的肩頭:“誰說的,我當然不高興了,我才不要將官家推給別的人呢!”


    她氣鼓鼓地環住了天子的腰,說起話來卻是輕聲軟語,像是極依賴他一般:“官家把書全拿走燒了,也封了新的娘子,聖人還要挑選新人入宮,娘娘罰我您也不管,我真的怕極了。”


    聖上喜歡她這樣全身心的依賴,但是想想接下來要說的話有損她在福寧殿內侍麵前的顏麵體統,還是吩咐人都下去了才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背:“虧你還有臉說那些書,都把你教壞成什麽樣子了?”


    “那官家不也喜歡的麽?”雲瀅鼓起勇氣在他耳邊反駁,她低下頭去服侍的時候聖上雖然言語上嚴厲,可實際的反應比平日激烈得多,“再說我不去請罪,還不是因為陛下纏得人抬不起手臂了,我又睡了半個時辰才好些的。”


    雲瀅這些叫人臉紅心熱的話讓聖上略有些頭疼,她本來就高興得很,就是自己不這樣行幸,她也不會去向皇後請安的。


    然而這些都已經發生過了,他也不願意去計較誰對誰錯:“封錢氏為樂壽郡君是皇後的意思,朕想著封賞的嬪妃眾多,隨口便也應了。”


    “你要是覺得無聊,朕再讓內侍去給你尋幾本好看正經些的演義小傳,那些東西不許再沾了。”


    錢氏是皇後引薦的那個養女,皇帝不知道她的姓名,等到見了冊封的旨意才記起來還有這樣一個人。


    嬪妃的封賞願意封也就封了,沒有必要對一個妃妾解釋,但聖上已經肯這樣俯就,雲瀅還是不足意。


    “娘娘賢惠,幾乎將整個宮的妃子都封賞了一遍,想來那位錢氏一定貌美得很,要不然官家怎麽會肯的?”


    雲瀅的手攥著他天子常服的衣領,不至於叫皇帝覺得不適,或許這個時候就是有些不適,他也不是不能忍著的,“官家說說,我和那位樂壽郡君比起來誰更好看些?”


    她這樣軟軟地伏在人肩頭,卻總是說些叫人頭疼的話,聖上歎了一口氣,將她放到羅漢床上,“朕一下朝就過來瞧你了,怎麽知道她相貌幾何?”


    皇帝並不是隨口來哄騙她的,他尚且穿戴了紅色常服與長翅冠,雲瀅一見也就知道了。


    雲瀅本來也不是特別在意皇後養女的事情,她若是能調|教出令聖上中意的絕色美人,大抵早就已經成事了,犯不著還要皇後三番四次地提醒官家。


    但即使是如此,她也不願意皇帝過去。


    有些事情須得適可而止,雲瀅被人放到榻上以後正想勾住聖上的頸項稍微補救一些,卻見聖上已經隨手從宮人送來的托盤處尋了新的羅襪。


    “朕聽皇後說你不願意搬到主殿去,倒願意留在群玉閣裏,難道就為了吃醋要同自己過意不去嗎?”


    皇帝早有意讓雲瀅入主會寧殿的主殿,聽皇後說起雲瀅所請之後稍感詫異。


    這恐怕還是第一個不願意搬到主殿去的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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