廩都。


    “她怎麽會知道?她怎麽會知道那裏?!到底是誰告的密?是誰?!”


    三皇子府湖邊的小閣樓裏,三皇子麵色猙獰,雙目猩紅,如同發狂的獅子一般,歇斯底裏的咆哮著。


    曼羅和半夏站在角落裏,二人頭垂的不能再低,拚命的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夠了!”一道嘶啞低沉的斥責聲響起,順著那聲音看去,是一名渾身包裹在黑色鬥篷中的矮小男子。


    他的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小拇指那裏雖然包著白布,但很明顯能看出少了一大截。


    三皇子顯然很聽他的話,被他這麽一斥責,饒是他怒火攻心,也還是安靜了下來。隻不過那劇烈顫抖的身體包括不斷抽搐的臉頰,都讓人覺得他像是一座隨時都會爆發的火山。


    “事已至此,就算找出那告密之人又能如何?當務之急,是趁著那五萬精兵還沒有被剿滅立刻發起攻擊,三仙姑山離廩都那麽近,就算梁宣帝下令調兵過來,也趕不及。至於和咱們同樣數量的禁軍——”矮小男子口中溢出一抹譏笑,“不過一群混吃等死的廢物罷了,如何能攔得住咱們?”


    “老大人說得對。”坐在矮小男子另一側的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他五官平平,但那一雙眼睛卻像是淬煉過無數次的寶刀一般,流露出攝人的厲光。


    隻是不知為何,他說話的時候怪怪的,短短的幾個字,卻像是一個一個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一般,還帶著一股子奇怪的音調。


    “屬下也覺得老大人說的對。”又有一名穿著黑鬥篷的男子附和道,“反正遲早要和他們一戰,還不如即刻出擊,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是啊是啊!主子,都到了這一步了,沒什麽好猶豫的了!”其他人也附和道。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三皇子掃了眾人一眼,眉頭緊緊皺起,“但這般貿然出擊,咱們又有幾分把握?舅舅,你覺得禁軍都是一群廢物,卻不知自從梁景修接掌後,禁軍同先前早已是截然不同。咱們一旦發起攻擊,他們隻要能守住廩都幾天,安王便可帶領十萬護龍衛迴來支援,到時候,咱們腹背受敵,還有活路嗎?”


    “哈哈,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誰知,那矮小男子聽了這話卻是笑了,就連另外幾個鬥篷男子也是麵露笑意。


    “你們這是何意?”三皇子登時不滿的皺緊了眉頭,驀地,他心中一動,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矮小男子,“舅舅,莫非你——”


    “不錯。”矮小男子點了點頭,“那十萬護龍衛可是個大麻煩,我又豈能留著他們?你放心吧,到時候,他們絕對不會給咱們添亂!不僅如此,還有從北疆和南疆調過來的那些大軍,也礙不著咱們。”


    “這——”聞言,三皇子的眼中迸射出難以控製的喜悅之情,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這實在是——”


    “主子,還不止這些。老大人早已命人將所有的神兵秘密運送到廩都,就算禁軍早已不同往日又能如何?咱們的五萬精兵加上近百號神兵,還能怕了他們?”又有一名鬥篷男子插話道。


    這話落下,三皇子的臉色早已不是用喜悅就能形容的了。


    他看著那矮小男子,“舅舅,您——”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矮小男子擺了擺手,聲音倒是比先前柔和得多,“在這個世上,我就隻有你這麽一個親人了。更何況當年你母親她——,因此,我自會盡全力為你準備好一切。”


    “如此,主子您也就沒有什麽好顧忌的了吧?”又一名鬥篷男子道,說著,他看了其他幾名鬥篷男子一眼,然後幾人竟是齊齊朝著三皇子跪了下去。


    “時機已然成熟,還請主子下令,我等必助主子直登大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聲音整齊一致,鏗鏘有力。


    三皇子的野心早已被撩撥了起來,此時又被他們這麽一激,他隻覺熱血沸騰,胸中有一股豪氣翻滾不已,好像皇位已經擺在他的麵前,他隻要輕輕伸出手,就能據為己有。


    “好!”他大喝一聲,“傳令下去,讓邱舉他們做好準備,明日寅時,出兵!”


    既然已經做好了決定,那麽就沒有必要再拖著了,想必他的那位好父皇,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這麽快就徹底和他翻臉吧?


    三仙姑山和廩都城之間,橫亙著安州城和清水城。


    也就是說,他手下的五萬精兵若是想要攻入廩都城,勢必先要攻占這兩座城池中的一座。


    而他早就埋下的那一顆棋子,也到了該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在場諸人得令,也都興奮不已,齊齊唿道:“主子聖明,我等在此提前恭祝主子心願得償,榮登大寶!”


    “好!”三皇子大手一揮,“你們這就下去準備吧!”


    “是。”眾人應了,然後行禮齊齊退下。


    唯獨那矮小男子留了下來。


    “舅舅,您看那批秘者什麽時候動手好?是到時候和那五萬精兵一起動手,還是提前行動?”三皇子走到那矮小男子的麵前,小聲問道。


    其實,那五萬精兵和不死毒人,並不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最大的依仗,則是很早之前就已混入廩都城中的五千多名秘者。


    所謂秘者,是由江湖敗類、土匪馬賊組成的,這些人被江湖和官府所不容,卻被那矮小男子收於麾下,一番易容調教後,進入廩都城,在城中安家生活,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別忘了,他們可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所以可想而知,他們的戰鬥力有多強悍。


    廩都城中的兵力,除了五千護城衛外,還有五千負責守衛皇宮的禁軍。雖然人數上比那群秘者多了一倍,但戰鬥力卻是相差甚多。


    這一步棋,三皇子他們埋得又深又穩,以至於宮明月和梁宣帝那般的關注三皇子府,也沒能有得到過一絲一毫的消息。


    矮小男子想了想,道:“明晚寅時那五萬精兵出動,想必用不了多久廩都這邊就會得到消息。到時,不管是何時辰,梁宣帝都一定會宣召大臣們進宮議事。咱們就在那個時候動手!”


    “舅舅所說甚是!”三皇子重重的點了點頭,“我想著讓那五千秘者直取皇宮,同時放出神兵在城中大肆搗亂,讓他們應顧不暇。等到成功攻入宮中,那些大臣們正好也在,到時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錯。”矮小男子點了點頭,“你大可以趁機讓人寫下傳位詔書,蓋了玉璽,這樣一來,你登位便是名正言順,然後咱們將此事立刻昭告天下,之後,就算安王、鎮國公主他們前來,也奈何你不得,畢竟到那時,你才是天下人人皆知的正統!”


    “可是舅舅,我怕他們並不會因為一紙詔書就向我服了軟。”三皇子皺眉道。


    “一紙詔書不行,那就把他們的親人家眷都抓了好了。我看這樣,反正咱們三皇子府夠大,索性把城中所有皇親國戚王公貴族以及各大臣的家眷擄了來,到時候,不怕他們不歸順於你!”


    “如此甚好。”三皇子連忙點頭,隻覺心中又一塊大石落地。


    驀地,他似是想到了什麽,道:“舅舅,仁義伯府那邊,你記得派幾個好手去抓人,宮明月那個賤人屢次壞我好事,這次我一定要她好看!”


    “那是自然。”矮小男子點了點頭,“好了,時候已經不早了,你且休息去吧,養好了精神才好應對明後的大陣仗!”說完,他便直接提步離開了。


    隻剩三皇子一個人呆在空落落的屋子裏。


    片刻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屋子裏響起難以形容的大笑聲。


    就見三皇子弓著身子,雙手緊緊攥住大腿麵,因為笑的太過用力,他一張臉漲的通紅,眼中都沁出了淚水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停下來,繼續放肆而又張狂的大笑著,仿佛要把這輩子所承受的所有不公和委屈盡數化去。


    “主子他——”


    樓上,半夏和曼羅自然聽到了他毫不掩飾的大笑聲。


    半夏皺起了眉頭,剛開口說了三個字,就被曼羅製止了。


    “不用管。”曼羅搖了搖頭,“眼看著好日子就要來了,就讓主子高興高興吧!”


    半夏自是知道三皇子和曼羅私底下那點小關係的,此時聽曼羅都這麽說了,她便也不再多事,悄悄迴了自己的屋子。


    ……


    視線再轉迴安州城中。


    宮明月躺在床上,卻是始終沒有睡意。輾轉反側許久,天竟然已蒙蒙亮了。


    她索性下了床,隔壁的鶯歌和流光聽到動靜立刻就來過來了,伺候她洗漱收拾,之後又讓小二端來了早點。


    宮明月讓她二人坐了,同她一道用。


    “碧空、碧藍他們這會應該已經撤出三皇子府了吧?”宮明月放下手中的勺子,開口問道。


    “小姐放心,不久前奴婢迴廩都送信的時候就已經照您的吩咐通知他們了,那倆平素裏就是有分寸的,必不會再生枝節。”流光道。


    “嗯。”宮明月點了點頭,“他二人武功不弱,再加上碧鴛等人和那些暗衛,想必足夠保護好仁義伯府了。”


    大戰在即,安州城太過重要,她自是要留在這裏,隻是如此一來,廩都那邊可就——


    她屢次三番破壞三皇子的好事,三皇子早就恨死了她,連帶著她們仁義伯府怕是也已經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叫她無法不擔憂啊!


    流光和鶯歌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鶯歌忍不住道:“小姐,既然如此,您何不這就返迴廩都城呢?這安州城是重要,可再重要也比不上伯爺他們啊!”


    “你不懂。”宮明月搖了搖頭,“我現在就是個活靶子,我若是在仁義伯府,三皇子那邊怕是會多花上幾倍的力氣去對付他們,所以我還不如呆在這邊,一來也好給這邊的官兵百姓們吃個定心丸,二來也分分三皇子他們的心。”


    原來如此。


    流光和鶯歌這下子算是明白了,二人相視一眼,不再多言。


    時間流逝。


    傍晚時分,宮明月坐在客棧裏,看著逐漸暗了下來的天色,眉頭不由自主的緊緊皺了起來。


    “小姐,奴婢讓客棧廚房那邊給您燉了盅燕窩,您快過來用點吧!”流光端著一張食岸走了進來,開口道。


    “你有心了。”宮明月說著,走到桌邊坐下,然而隻拿起勺子喝了兩口,卻是又放下了。


    很早的時候,梁宣帝為了應對三皇子可能會發起的逼宮造反,特意打著修運河和修繕皇陵的名義,從鎮國公主的鎮北軍及鎮南王的鎮南軍中各抽調了五萬名軍士。


    前幾天她派流光迴廩都送信,其中有一份呈給梁宣帝的,就寫明了請求梁宣帝盡快將那十萬軍士調過來,畢竟皇陵和運河離廩都都不近,就算快速行軍,那也得好幾日的功夫。


    然而這麽多天過去了,她沒有收到任何有關兩軍調動的消息。


    直到一個時辰前,碧水閣那邊來了消息。


    修繕皇陵的五萬軍士中突然爆發了天花,而修運河的五萬軍士中則是爆發了鼠疫!


    天花,鼠疫。


    在這個時候,那可都是會要人命的大疫病!


    兩軍之中早已是人仰馬翻,最早一批感染的,都已經有好多死掉了,可想而知疫情有多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上廩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而且——


    雖然她還沒有得到消息,但這兩軍都這樣了,安王手下的十萬護龍衛怕是也已經出事了。


    軍隊之中人口密集,隻要扔進去一個得了疫病的,傳染起來簡直不要太容易。她和梁宣帝早先也想過會出這樣的問題,所以一早就傳令下去讓軍中防著點疫病,尤其注意吃食飲水的安全,誰知還是出了問題。


    如此一來,如今能仰仗的也不過廩都城中那五千的守城軍和梁景修手中的五萬禁軍了。


    而且還要擔心廩都城中是否早有豪門貴族同三皇子勾結在一起,趁機作亂。當然了,以三皇子他們好幾年前就布局的情形好看,這怕是一定的。


    哎,還真是內憂外患摻和在一起啊!


    在這種情況下,她又哪裏吃得下東西?


    流光和鶯歌知道她此時心情沉重,等了等見她再無舉勺之意,便隻得將已經冷了的燕窩端下去了。


    時間總是無情的,它並不會因為人心情不好亦或者是擔憂焦慮而停下自己的腳步。


    宮明月看著天幕裏那一輪清冷明亮的月亮,一顆心也如同沉到了寒潭裏。


    三皇子他們動手,左不過就這幾天了,既然如此,她倒是希望他們今晚就動手,如此,她也不用一直懸著一顆心。


    可若是他們今晚就動手,那她又有幾分勝算?


    其實,也不是不能讓禁軍直接過來圍剿三仙姑山,但問題是,要圍剿,就需得禁軍全部過來,隻是這樣一來,廩都成就幾乎成了空城,若是三皇子他們還有後手,又該如何是好?


    說來說去,還不如直接把三皇子擼了的好。


    可這樣也不行。


    三皇子再怎麽樣也是一個皇子,平白無故擼了他,就算是梁宣帝也不能這麽做,否則禦史台那些人能罷休?三皇子手下那些人能罷休?


    也不是沒想過做些謀逆私通他國的偽證出來陷害他,可是全中齊都知道他是個殘疾之人,無權無勢,誰又能相信他做得出謀逆私通這樣的大事來?而且他又是個有手段的,搞不好還會被他反過來利用了,倒打一耙。


    因為前麵那幾個皇子或貶或死的事情,“梁宣帝要傳位給梁景修”,“梁景修是梁宣帝私生子”等之類的傳聞早已流傳甚廣,梁宣帝是真的不能輕易動三皇子,除非三皇子自己主動跳出來,將自己謀反的證據擺在天下人麵前,梁宣帝才有理由收拾他。


    總之,都是因為那一張皇位。


    宮明月搖了搖頭,索性上床躺著去了。


    輾轉之間,忽聽得窗口有翅膀煽動的聲音,她猛地睜眼坐起,就見流光正在從一隻信鴿腿上拆紙筒。


    宮明月趕忙走了過去,接過那紙筒看了起來。


    霎時間,她眸子一下子就亮了!


    鶯歌和流光相視一眼,也急忙問道:“小姐,是有什麽好消息嗎?”


    “你們自己看。”宮明月說著,將小紙條遞給了她們。


    鶯歌和流光二人一掃,俱也喜上眉梢,“這,這可真是——”


    “嗬嗬,虧得我擔心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哪曾想母親那邊竟是——”宮明月感歎道。


    “是啊,好了小姐,如此一來您就算不能完全放心,放一大半心也是行的。”鶯歌笑道,“奴婢出去看看那廚房那邊還有什麽吃食,先前您不吃,這會子總能吃一點了吧?”說完,便直接轉身離開了。


    沒過多久,她就又端著一張食案進來了。


    “廚房那邊還有老母雞熬的湯,奴婢便把上麵的肥油舀了去,然後下了點細麵和青菜,給小姐做了碗雞湯麵。又聽說那廚娘是個醃小菜的好手,便又拿了些她醃的小菜。小姐您可是一整天都沒吃什麽了,快過來吃些。”說著,她將一碗雞湯麵和兩碟子小菜擺在了桌子上。


    宮明月此時心已落定大半,聞著那股香味便是真的泛出食欲了,當下便大口吃了起來。


    肚子裏有了東西,心裏竟是比先前更加的安穩了。之後,她又坐了一會,便上床休息了。


    ……


    “砰!”


    不知何時,一道巨響傳來,房間的窗戶被毫不客氣的撞開。


    月光不受阻礙的照了進來,在窗口結出一張細細密密的銀網。


    不,那不是月光結成的網,而是真的有一張網蒙在了窗口!


    “南睿公主,客棧簡陋,下官特來請您移步至下官府中!”一道渾厚的男子聲音自窗口傳來。


    屋子裏,宮明月靜靜的坐在床邊,靜靜的聽著。


    倒也有趣,先前她還想著他們不如今晚就動手,不曾想,他們竟是真的動手了。


    鶯歌和流光分立在她左右,麵色深沉如水。


    “南睿公主,下官請您移步至下官府中!”男子的聲音再一次傳來。


    迴應他的依舊是一片沉寂。


    那男子想來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這般久久得不到迴應,他的語氣便變得不那麽好了:“南睿公主,實話和您說,現在不光是您這間屋子,就是這整個客棧,都已經被天羅絲網罩住了,縱然您武功高絕也無法逃脫。更何況,您早就中了我們備好的化功軟骨散,這會子別說是動手了,怕是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吧?您是個聰明人,所以就不要做那無謂的抵抗了,乖乖讓您那兩位侍女扶著您下來吧!”


    “天羅絲網?”聞言,鶯歌輕聲道。


    “是啊,刀劍不破的天羅絲網,寸絲寸金,他們還真是舍得!”宮明月也不由得輕歎了一聲,“鶯歌,去問問,如果我們執意不下去,會是什麽個下場。”


    “是。”鶯歌得令,立刻走到了窗邊,居高臨下的朝著下方望去。


    下方早已被官兵重重圍住,一名穿著天青色官服的男子站在人後,正仰頭看著窗口,恰恰和鶯歌對上了視線。


    那男子登時麵上一喜,急忙道:“是鶯歌姑娘吧?哎呀,你終於露麵了,快快快,快扶著公主下來,這客棧這般簡陋,哪能讓公主繼續呆著呢?還是隨下官一道去下官的府邸吧!”


    “胡大人。”鶯歌聞言卻是不動,隻揚聲道:“如果我們不下來呢?”


    “不下來?”胡大人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說實話,這會子功夫,他的耐心早就已經耗盡了!管他什麽公主不公主的,今晚過後,誰還會在乎她?


    “鶯歌姑娘,本官既然站在了這兒,那就非得把你們請迴去不可!如果你們還不願意,那本官就隻能說一聲得罪了!”說著,他衝著身後的官兵打了個手勢。


    緊接著,便有兩名兵士抬著一個大桶子過來了,然後用掛在桶邊的瓢將裏麵盛著的東西一瓢一瓢潑灑出去。


    那東西透過天羅絲網,盡數淋在了客棧的牆壁上。


    “姑娘看到了吧?這是火油。我數到二十,如果你們還不下來,那我就隻能點火了。到時候,你們隻有死路一條。所以——”胡大人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別磨蹭了,快些扶著公主下來吧!”


    “小姐!”鶯歌轉過了頭去看向宮明月,而下方,胡大人已經開始數數了。


    “火油?”宮明月柳眉微微一挑,“既如此,就勞煩我的二位好侍女扶著我下去了。”話落,她快速在自己胸口點了幾下。


    幾乎是眨眼睛,她的麵色就變得蒼白無比,整個人氣息浮動,唿吸微弱,宛若大病之人。


    鶯歌二人自是上前,一左一右扶著她,往樓下走去。


    胡大人口中剛剛數到“十八”,就見宮明月主仆三人的身影出現在一樓大廳內。


    哈,終歸是要如此,又何必拖拉那麽久?


    胡大人眸中快速閃過一抹不快,然後上前幾步,仔細打量起宮明月來。


    就見她整個人都伏在那稱作鶯歌的丫鬟身上,眼眸微閉,麵色蒼白,與其說是走,倒不如說是被兩個丫鬟拖著。


    他就說嘛,老大人親製的藥還能有差?


    “胡遠中,你,你好大的膽子,你,你居然,居然敢騙本宮。”這時,宮明月也睜開了眼睛,頭枕在鶯歌的肩膀上,瞪著胡大人質問道。


    隻可惜,她此時渾身無力,說出的話也是軟綿綿的,絲毫沒有威懾力。


    “哈哈!”胡大人見狀,不由得大笑出聲,“公主,下官也不是有意要騙您的,您千萬要體諒下官才是啊!事已至此,您還是快過來跟下官走吧!”


    “胡大人,你讓我們小姐跟你走,可是這東西——”流光看著蒙在客棧門口的天羅絲網,沉聲道。


    “這個啊?哎呀,看我這腦子,居然把這東西忘了。”胡大人麵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歉笑,轉而擺了擺手,道:“一群混賬東西,公主都要出來了,還不快把這網收了!”


    “是!”隻聽一道應喝聲,嗖一下,那蒙住門口的天羅絲網便被撤去了。


    胡大人看著宮明月三人走出來,眸中是大事已成的滿足。


    他不怕宮明月主仆三人會突然對他發起攻擊,因為他這邊也不是毫無準備,就算宮明月是假裝中藥,他也不怕。更何況,她怎麽可能是假的中藥?他們安排的那麽毫無痕跡,她怎麽可能躲得過?


    不過話雖如此,他雙腳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往後挪了挪,同時看向站在他左前方那名一直繃著臉紋絲不動的兵士。


    那兵士自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但也隻是微微迴頭瞥了他一眼,就又轉過了頭去。


    這時,宮明月主仆三人已經走出了客棧。


    當宮明月粉色的繡鞋即將踏上客棧前的石板路時,“砰”一聲響,隻見塵土飛揚,石板崩裂,一張銀網自地下飛騰而起,網口瞬間收緊,正正將宮明月主仆三人兜了進去。


    “胡遠中,你這是什麽意思?!”鶯歌憤怒至極。她家小姐何等尊貴的身份?怎麽能像是獵物一樣被困在網兜中?


    “鶯歌姑娘息怒。”胡大人道,“我這也是逼不得已,誰不知道南睿公主武功高絕?現在她是動不了手,可難保以後啊!所以,就隻能委屈三位了。”


    說著,他轉身衝兵士們大喊道:“還不快請公主上車?!”


    說是請,其實就是過來了四個兵士,將裝著宮明月三人的網兜抬上了馬車。


    鶯歌和流光哪裏肯乖乖守縛?使勁掙紮想要掙脫。


    “我說二位姑娘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這網也是天羅絲網,掙不脫的。”胡大人看著二人說道,然後翻上了一旁的高頭駿馬,帶頭朝著他的府尹府邸走去。


    進了府,他直接讓兵士將宮明月三人抬進了他的書房,他自己自然也在,此外,還留下了那名一直繃著臉的中年兵士。


    “你是什麽時候投靠的三皇子?”宮明月整個人的狀態依舊很不好,她靠在鶯歌背上,看著胡大人,低聲問道。


    “這個——”胡大人頓了頓,想到她已然被縛,也翻不出什麽花浪來了,便也直接迴答道:“四年前,我被奸人誣陷,是三皇子救了我。”


    也就是說從那時起,他就已經投靠了三皇子。


    “那這陷阱,你又是何時布下的?”宮明月再次問道。


    “這個可就要多謝公主你自己了。”胡大人道,“你們一直呆在客棧裏,我們也無法布置陷阱。可誰讓您那天晚上帶著所有人出去了呢?”


    “那,和我在一起的其他人呢?”宮明月繼續問道。


    “他們啊?”胡大人說著,看了看天色,“這會子他們怕是已經死了吧?您把他們全部派出去到三仙姑山盯梢,卻不知,三皇子今晚就要動手。您那十幾個人碰上三皇子的五萬大軍,您說,還有的活嗎?”


    這話落下,宮明月的臉色再一次變了,本就蒼白無比,這下子更是白若薄紙。


    “他今晚動手?五萬大軍?”


    “是啊!”胡大人笑道,“準確的說是今晚寅時,這會子,大軍怕是快到安州城了。”


    “那到時候,你就會開門獻城,讓三皇子的大軍不費一兵一卒就占了這安州城,然後取道直上廩都?”宮明月道。


    “正是。”胡大人點頭。


    宮明月聞言默了。


    片刻後,她又看向那一直站在一旁繃著臉默不作聲的兵士。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開口道。


    “是嗎?”那兵士口中吐出兩個略微有些怪異的字眼,同時抬頭看向宮明月。


    二人目光對視的那一瞬間,宮明月腦中靈光一閃,“是你?!”


    那兵士顯然也明白宮明月這是已經認出了他來,像他們這樣的高手,識人,並不僅僅是靠著長相。


    “你也是海盜?”宮明月道:“你和那刺客是什麽關係?”


    “那是我弟弟。”那兵士道。


    原來如此,難怪他會冒著那麽大的危險去天牢救人。


    “公主這是問完了?既然問完了,那您就歇一會吧!等大軍占了這安州城,我還要帶您去廩都見三皇子呢!”胡大人笑道,然後走到了那兵士麵前,開始和他小聲說起事情來。


    那兵士便也不由得轉過了身子,湊近了胡大人。


    就是現在!


    恍若銀瓶炸裂,鋒利的刀光劃破絲網,宮明月如一尾靈魚飛竄而出,直朝那兵士而去。


    那兵士也是高手,自然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


    但是,已經晚了!


    他縱然以最快的速度閃躲,可那匕首還是插進了他的腰間。


    也不知是什麽材質做成的,那匕首一入肉,便就深深的沒了進去。


    血潺潺流出,將那兵士皂色的衣擺盡數沾濕,然後直接滴落到地麵上。


    趁你病要你命!


    宮明月一把拔出匕首,不給他絲毫緩神的機會,再次朝他刺去。


    若是平時,他自是能和她抗衡,可是現在,受了這麽重的傷,他又哪裏是她的對手?


    他是個聰明人,當即力斷就做出了決定。


    他自懷中摸出一顆黑色的丸子,狠狠擲在地上。


    霎時間,煙霧升騰。


    待到煙霧散去,那人自是已經消失不在。


    “小姐!”鶯歌和流光押著胡大人走到宮明月身後。


    “由得他去,那匕首上我早就已經加了好東西,他若想活命,隻能迴廩都找那人。”宮明月說著,迴過頭來,看向已是麵色如土的胡大人,“現在,咱們該好好算算了。”


    話落,她一個利落的轉身,翩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跪下!”流光狠狠一腳踢在胡大人的膝窩上。胡大人吃疼,登時趴倒在宮明月麵前。


    看著麵前粉色的繡鞋和淡紫色的裙擺,胡大人渾身發抖,汗如雨下,他怎麽也想不明白,明明一切都照這他安排好的進行,怎麽突然就翻轉過來了呢?


    “怎麽?想不明白?”宮明月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你那藥,確實下的挺有水平,一半在那一碟小菜裏,一半在那蠟燭裏。但是你忘了,現在是冬天,菜蔬本就稀缺,你一個普通的小客棧裏居然會有筍子醃的小菜,就算是廩都數一數二的酒樓也沒有這般奢侈。還有那蠟燭也是一樣,白蠟何等昂貴?一個普通小客棧不點油燈反而點蠟燭,真當我是傻子麽?”


    “至於我是如何劃破那刀劍不入的天羅絲網的——”宮明月把玩著手中匕首,“那就要多謝皇上了。”


    先前流光返迴廩都替她送信,一封給梁宣帝,一封給仁義伯,還有一封給竇存良。


    梁宣帝看了她的信後,除了吩咐她守好安州城外,也讓流光給她帶迴了一把匕首。


    早些時候,天降異石落於魁州城。


    梁宣帝命暗衛前往查探,發現那異石竟是絕佳的煉器材料,用其煉製成的刀劍,可以說是無所不破,就連天羅絲網和冰魄銀絲也不例外。


    隻可惜,那異石煉製起來,卻是十分困難。那麽大一塊,最後隻得了二十二把長刀和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自然就是宮明月手中這一把了。


    胡大人聞言,身子狠狠一震,不過很快,他就瞪著宮明月,道:“你果然是個狠角色!但是沒用了,三皇子的大軍即將兵臨城下,而這整個安州城的官兵,隻會聽我的,縱然你是高貴的公主,也沒有用!”


    “誰說這整個安州城的官兵隻聽你的?”就在這時,卻聽一道男子聲音從門外插了進來。


    緊接著,房門打開,一名男子提著長劍走了進來,那劍尖上依舊還在滴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陶竟?你怎麽會——”胡大人大驚失色,不過眨眼睛他就想到了一個可能。他轉過頭看向宮明月。


    “不錯,是我安排的。”宮明月道,“你可能不知道,那天夜裏,我拜訪過你之後,就去了陶府丞府中。而陶府丞,也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病倒了。”


    三仙姑山中藏了那麽多兵士,不說別的,光是他們的吃喝就是個大問題。


    喝倒還好解決,可這吃,就難辦了。


    所以宮明月第一時間就意識到,臨近三仙姑山的安州城或者清水城中,有三皇子的人。而且這個人還不是一般人,得是個有能力為那麽多兵士運輸糧食的人。


    當即,她就讓碧水閣的人調來了兩城所有官吏的資料。


    一番查看下,她將目標對準了安州城的府尹胡遠中。


    這個人,四年前曾牽扯進一樁官司裏,隻是,本來明明是他的錯,可結果卻是對方敗了。而之後,他本來可以入六部為官,他卻是偏偏選擇到安州城來做個府尹,而且一呆就是四年。就算到了三年一度的調官之時,他也硬是留在了安州城。


    除此之外,他的小舅子蔣二山,做的正好是菜蔬糧食生意,城中人經常看到他手下商隊帶著整車整車的糧食蔬菜出城,說是去別城做生意。


    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但是為了萬無一失,宮明月還是讓人去和他手下商隊的人套近乎,最後得知,那些糧食蔬菜,每次出了城都是送進蔣二山位於三仙姑山下的,已經荒廢了的宅子裏,並不曾拉往別城。


    至此,還有什麽不能確定?


    一番合計後,宮明月於某天夜裏去拜訪了胡遠中,演了一場戲。然後又去見了安州城的二把手府丞陶竟。


    說來也巧,這陶竟昔年竟是在她外公軍中做過一個轉運使,對鎮南王自是崇拜的不得了,算得上是自己人。二人一番暢談,便訂下了計劃。


    作為安州城第二把手,又加之為人仗義正直,陶竟在安州城中的聲望並不比胡遠中弱。


    為了蒙蔽胡遠中,陶竟照著宮明月的吩咐裝病。胡遠中親自帶大夫來查探,發現他是真的並入膏肓後,便懶得再向他動手,由得他自生自滅。


    不曾想,他居然是裝病!還早就和宮明月勾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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