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愚山在郊外找到來時乘坐的馬車,命仆役急速趕到崇勝園。到了那裏,已是人去樓空。雲珞一刻不停地帶著喜丸和幾名京城侍衛,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連夜上路了。


    連愚山茫茫然地站在門口,望著雲珞離開的方向,心裏十分不安。


    園子裏的總管看見他,連忙趕出來,問道:“連公子,太子怎麽這麽晚匆匆忙忙的走了?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連愚山呆呆地搖搖頭。


    那個總管道:“可是我們服侍得不周?”


    連愚山又搖了搖頭。


    那個總管道:“那是怎麽迴事?連公子,您與太子交好,如果有什麽事,您可要替我們園子裏的人說說話呀。”


    連愚山迴過神來,苦笑一下,點了點,問道:“太子走時,可有留下什麽話沒有?”


    這次輪到崇勝園的總管搖頭,道:“太子的臉色很不好看,招了聖上給他留下的幾名侍衛,命人準備了最快的馬匹,急忙忙地就走了。”


    連愚山心裏有點失望,但想起皇上現在生死未仆,立刻為雲珞擔心起來。


    皇上遇刺的事現下還是機密,消息並沒有外傳。連愚山雖然聽到了喜丸的話,但並未看到那張月隱的密件,也不知情況如何。隻是看見雲珞那種激動的情形,也猜到事情不妙,不由為雲珞揪起心來。


    雲珞與皇上感情何等親厚,若皇上真出了什麽事……


    不行!這種時候,他不能丟下雲珞一人去麵一切!


    迴到連府,連愚山連夜讓人準備馬車,收拾行李,啟程趕往京城。


    連太守夫婦不知道皇上遇刺的事,奇怪兒子大半夜的這是要做什麽。可是事情緊急,連愚山也顧不得他們解釋。黎明時候匆匆告別了父母,帶著兩名家仆,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一路上連愚山風塵露宿,連夜兼程,隻想早一刻趕到雲珞身邊。


    從賓州到滄浪,連愚山疲於趕路之餘,也留心打聽京城的消息。皇上在普江道遇刺的消息一直沒有傳出來。連愚山略略有些放心,也許皇上傷勢並沒有那麽嚴重,沒有性命之憂。


    路經普江道時,連愚山的好友閻誌就在那裏任江道兼書,不過連愚山急於趕路,竟沒想起來去他那裏打聽一下情況。


    五月初九,連愚山趕到京城外的郊縣時,那裏仍然一切如常,百姓生活平靜,朝廷也沒有任何變故。連愚山稍稍鬆了口氣。


    第二天,連愚山帶著兩名家仆,踏著初晨的微芒,一早進入京城。


    晨曦正在漸漸退去,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初夏的京城,空氣略略的幹燥,微微的清涼。


    滄浪城裏,異於往日的安寧。一向繁華的街道,靜寂無聲。


    白色的雲綢,柔軟輕盈,在清晨澄靜的天空中,隨著微風緩緩飄揚。


    連愚山滿目皆是雪白的顏色。


    那些代表國喪的,雲國最高貴的雲綢,在滄浪的大街小巷中,輕輕地蕩漾著。


    連愚山腦袋暈沈沈的,腳下一步一步,如此沈重,如此無力。


    “咚──”


    “咚──”


    低沈、肅穆的鍾聲,一聲接一聲,從皇城方向緩緩傳來,直直砸進人們的心裏。


    百姓們默默地打開門,在自家門口,掛起高貴尊敬的白色雲綢。


    行人們神色沈痛,步履緩慢,身上束著代表皇孝的白綾。


    連愚山一陣一陣抽心的痛。


    那樣高貴溫柔的人,那樣慈藹包容的長輩,那樣威儀英明的聖上,難道……


    珞兒,珞兒,我的心尚且如此之痛,你又該怎樣的傷心欲絕。


    連愚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家仆帶迴相府的。


    二叔連靖宇正站在大堂,命人準備國喪的東西,看見他迴來,竟也不十分驚奇。


    “二叔……”連愚山的聲音沙啞,艱澀地道:“這是在……做什麽?”


    連靖宇神色悲淒,緩緩道:“你沒聽見喪鍾嗎?皇上駕崩了。”


    連愚山手足冰涼,呆了半晌,才道:“這是怎麽、怎麽迴事?”


    “我也不太清楚。”連靖宇搖了搖頭,沈聲道:“前幾天傳出皇上在江南巡察路上突染急病的消息。皇上一向洪福齊天,又正值壯年,大家都想不會有什麽危險……誰知昨天傍晚,你祖父突然被傳進宮去,遲遲未歸。今日黎明,皇城鍾鼓樓的喪鍾便響了起來,皇城門外……也掛起了國喪的雲綢。”


    連靖宇說完,向皇城方向呆呆望了半晌,輕輕歎了口氣,隨後轉身去吩咐下人到街上看看情況。


    此時已過辰時,朝廷的公告已經頒布下來。各省各州的特使,載著國喪的消息,一隊一隊從皇城的大門中奔出,快馬急鞭,奔向雲國的各個方向。


    連愚山站在朱雀大街上,望著身穿孝服的馬隊從身邊急速經過,望著城門前高高懸掛的白綾隨風晃動,望著大門裏那一層一層沒有止境的深宮。


    珞兒,你現在怎麽樣?是不是很傷心?是不是很難過?


    好想立刻飛進這重重的皇宮,飛到你身邊。


    連愚山向宮裏遞上名牒,等待宣昭進宮。可是等了又等,宮裏始終音信全無。


    連愚山在東宮門外一直站到深夜,雙腳已經麻木,直到實在太晚,才被前來接應的仆役帶迴府去。


    祖父連文相入宮整整兩天,還是沒有迴來,想必宮裏此時一定忙亂不堪。


    連愚山從賓州一路趕來,奔波多日,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可是倒在床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連愚山從懷裏摸出雲珞當年送他的玉玨,放在手心裏反複摩挲。


    “水神庇佑,平安康泰……平安康泰……珞兒……”連愚山喃喃念著上麵的字,心裏揪得緊緊的。如此輾轉了半宿,後半夜才終於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連愚山沒有想到,自己醒來後,等到的不是宮裏的傳喚,而是大理寺的拘拿令……


    重重深宮中,到處充斥著肅穆哀戚的氣氛。


    巍峨華貴的紫心殿,被白色的雲綢裝飾得觸目驚心。


    雲珞坐在大殿中央,前方層層白紗垂地,掩住了他身上的悲痛與虛無。


    他茫茫然地環顧四周。


    這裏是雲國曆代皇上的寢宮,可實際上父皇卻很少住在這裏,除非國事繁忙,不然父皇總是住在永夜宮的。現在,這裏即將成為他的寢宮。


    此刻宮裏已是擾亂紛紛,雍和殿的大殿外,滿朝文武正齊齊跪在大理石地上,等候頒布皇上遺詔。


    遺詔。


    對,是遺詔。自己手上拿著的,正是父皇最後留下的聖旨,命他即刻登基的聖旨。


    “國不可一日無君。珞兒,父皇去後,你便即刻登基……雖然比預想的早了點,但是父皇相信,你會是個好皇帝。”


    父皇臨終前,最後慈愛寵溺的笑容,將雲珞的心狠狠揪起。


    “太子殿下,文武百官已經來齊,正在等候太子殿下頒旨。”喜丸的聲音響起。


    “福總管呢?”雲珞迴過神,問道。


    喜丸雙眼一紅,低聲道:“沒有福總管了……”


    “什麽?”雲珞茫然。


    喜丸哽咽道:“福總管已經隨先皇去了……”


    雲珞呆呆地坐在那裏,雙眼無神地眨了眨,慢慢明白過來。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口。


    終於,福公公也走了。


    那個有著一張娃娃臉,總是笑起來像狐狸一樣的福公公。


    那個小時候會把他從樹上抱下來,誇張地叫著“哎喲我的小殿下,您這是要要了奴才的命哦”的福公公。


    那個偷偷摸摸,卻得意洋洋地對他傳授“追女十八招”的福公公……


    “太子殿下,您不用為福公公難過。福公公去的很安詳,這是他應盡的本分……”喜丸壓下悲痛之情,安慰道。


    “嗯……”雲珞木然地應了一聲,問道:“母後呢?”


    “昭陽侯在永夜宮。”


    ……


    永夜宮裏,並沒有那些白色的,讓人觸目驚心的雲綢,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模一樣。


    內室裏仍然燃著父皇最喜歡的秋檀香,桌上還擺著父皇沒有下完的棋,甚至那坐在軟榻上的人,也仍是父皇最喜歡的打扮。隻是細看,會發現那原本漆黑如墨的發,竟摻雜上了根根銀絲,已是半灰半白。


    “母後……”雲珞輕輕喚了一聲。


    軟榻上正在拭劍的人,抬頭淡淡望了他一眼。


    雲珞在他身邊默默站著。


    那人擦完軟劍,仔細收到鞘裏,問道:“什麽事?”


    雲珞忽然不記得自己有什麽事,張著口,呆呆望著眼前的人。


    那人看見他手裏攥著的遺詔,皺眉道:“怎麽還不去頒旨?”


    雲珞這才反應過來,道:“福公公昨夜去了。”


    那人微微一愣,接著淡然道:“他是你父皇的日耀,隨你父皇去是應該的。”


    雲珞想了想,道:“那就封喜丸做總管吧。這遺……這詔書就叫他去頒布吧。”


    “隨你。”那人點點頭,道:“去查查福氣以前的名字。根據明月王朝祖製,日耀是要與皇上合葬的。”


    雲珞突然瞪大眼,驚奇道:“合葬?母後您、您、您應許……?”


    那人將劍放到一旁,淡淡道:“為何不應許?福氣當年以自己一半壽命為你父皇續命,折了三十年的陽壽,才換了你父皇這幾十年的平安。為此,我感激他。不然當年你父皇早在成人禮上就被人刺死了,哪裏還有我們這些年來的相守和你的出生?”


    雲珞默不出聲,神色淒惶。


    那人忽然站起身來,將雲珞攬在胸前,輕輕撫摸他的頭,歎道:“不知不覺,已經和我一般高了……珞兒,男子漢大丈夫,拿出點擔當來!以後,這雲國就是你的天下了!”


    雲珞依偎在他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身。過了片刻,不安道:“母後,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那人歎息一聲,道:“這世上,沒有誰是不會離開誰的。”


    “母後,爹爹,爹爹,不要離開珞兒……”雲珞再也抑製不住。自從父皇離世後的所有悲哀、沈痛、悔恨、自責……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本來在母後麵前,他還在強自堅強,可是此刻,在這世上最親的懷抱裏,卻再也無法忍耐,哽咽出聲。


    那人在他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從沒有過的溫柔,輕聲道:“爹爹不離開你。爹爹答應了你父皇,不會離開你……”


    雲珞哭了,悲慟的,像個小孩子,在母後的懷抱裏哭泣,懺悔。


    “都是我的錯,爹爹,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非要留在賓州,如果當時我和父皇一起迴京,也許父皇就不會有事……如果我和父皇在一起,就不會讓父皇遇到這種事……我會保護父皇,一定會保護父皇的……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為什麽我當時不和父皇一起迴京?為什麽?為什麽?……我好後悔,爹爹,我好後悔啊……”


    雲夜靜靜抱著兒子半晌,任他在懷裏哭泣,待他稍事平靜後,道:“珞兒,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鑽牛角尖。明月王朝曆代君主,皆不長壽。這大概……也是你父皇的命吧。”說著,把雲珞輕輕推開。


    “爹爹,你不怪我麽?”雲珞雙目通紅,心中針紮似的痛。


    雲夜幫他擦幹眼淚,細細看著他,歎息道:“傻孩子,爹爹怎麽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雲珞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夠了!”雲夜突然長眉一蹙,不耐地喝斷他:“大男人哭哭啼啼地像什麽樣子!想讓你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嗎!?你父皇當年重傷即位,可沒有你這般不中用!”


    雲珞心中一凜,登時醒悟起自己的責任。


    雲夜轉過身去,聲音已恢複往日的冷淡,道:“珞兒,這是我最後一次放縱你!以後,你要去做你該做的事!大臣們還在等你,不要在這裏耽擱了!”說罷,拂袖離去。


    雲珞頒完遺詔,按照遺詔的內容,他將即刻舉行登基大典,成為雲國新帝。而先皇國葬,將在登基大典後舉行。


    雲珞強忍悲痛之情,像他父皇當年那樣,堅定的、有條不紊的處理種種事宜。


    為了怕動搖民心,朝廷隱瞞了刺客真相,隻對外公布說皇上是在南巡路上得了急病,迴京後病重不治,暴斃身亡。但是刺客事件一直交由大理寺暗中審查。


    當刺客的審訊結果出來時,雲珞隻覺短短幾天內,他的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皇城的天牢,連愚山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身上的長衫已襤褸不堪。


    他微微環抱自己,臉色蒼白,神情呆滯。


    三天前他被捕時,尚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罪。為何要被關押在這裏。


    當時他滿心隻想著雲珞。


    珞兒呢?珞兒現在怎麽樣了?是不是很傷心?很難過?為什麽他不見自己?宮裏發生了什麽事?珞兒是否知道自己莫名被捕的事?


    連愚山質問他們為何抓他,迴應的卻隻有冷冰冰的空氣。


    那時,連愚山還不曾想到事情如此嚴重。他樂觀地想,也許是哪裏弄錯了?也許哪裏有誤會?等他們查清楚了便會放他出去。


    可是當接受完審訊,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那名在瀾州普江道,借口獻上水利新策而行刺皇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至交好友,閻誌。


    閻誌是他來到賓州後結識的第一位好友,與他性情十分投合。連愚山見他才華出眾,為人熱忱,又在水利、防洪方麵頗有研究,便將他介紹給了父親。


    水患多年來一直是雲國的第一隱患。因為雲國雨量充足,四季雨水不斷,尤其江南地區,夏季更是經常暴雨連連。普江作為雲國第二大江,瀾州又是普江與玉江離江三江的交匯之處,幾乎年年都要發生洪水事件。朝廷多年來雖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治理,但至今收效甚微。


    連太守欣賞閻誌的才華,又見他對水利方麵確實了解甚深,提出了很多可行實用的方案,便將他舉薦到普江道做兼書。


    兼書雖隻是管理當地水利的七品職位,官職不高,卻很有實權,在位者若有本事,是真正能給老百姓做事的差事。閻誌上任三年,在他的治理下,瀾州普江道未再發生過洪水事件,可謂政績卓絕。連太守為此一直對他讚不絕口,連愚山也對他信任有加,更添親密之意。可是誰又能想到,此人竟然包藏禍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因為他的政績突出,又備受連太守和當地官吏的推崇,因而在此次南巡的迴程中,雲珂特意召見了他。誰知就是這次召見,卻是此後一連串禍事的開端。


    連太守不僅是閻誌官位的舉薦人,皇上會召見閻誌也是由於聽從了連太守的推薦,所以此次刺客事件,連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刺殺皇上,這是多麽大的罪行啊!何況,竟然讓他得逞了。


    此事牽連甚廣,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鋃鐺入獄,或丟了性命,或發配邊疆,總之,終身不得翻身了。


    連愚山知道,他和雲珞,從此再不可能迴到過去的日子了。


    祖父、父母、親戚、奴仆,甚至整個家族……


    連家的榮耀和輝煌全部結束了。所有人都會受盡牽連,等待著另外一種命運。


    連愚山痛苦的抱住自己,卻哭都哭不出來。


    僅僅是半個月前,他還和雲珞在風景如畫的江南深情相依,幻想著美好的未來。可是越是美夢,越是容易破碎。


    幸福,如此輕易地,與自己擦肩而過了。


    此刻,連愚山隻希望,至少家人還平安。


    皇宮之中,燈火昏暗。一沈一浮,晃得人影恍惚。


    雲珞孤零零地坐在禦書房裏,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打擊一個接著一個,讓他應接不暇。


    “喜丸。”


    “奴才在。”


    “……”


    雲珞想說什麽,卻半天張不開口。頹然地坐在禦書房的龍椅上,愣愣地發呆。


    喜丸心裏歎息。


    剛剛大理寺呈報上來刺客事件的審理結果,那個閻誌已將所有罪行供認不諱。原來他竟然是當年的炎國餘孽。‘閻’乃炎國之‘炎’,‘誌’乃報仇之誌。他在雲國潛伏多年,為的就是找機會一報亡國之仇,如今終於得嚐所願了。臨死卻還要拖著雲國的多名頂梁官吏下水。


    “喜丸……”雲珞又喚了一遍。


    “奴才在。太子,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喜丸輕聲道。


    雲珞再次張張口,眼神恍惚地從他麵上掠過,不知轉到了何處,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深夜的天牢,陰濕悶熱,不透風氣。


    喜丸隨著獄卒小心翼翼地走進牢房,寂靜的**被腳步聲打破。連轉過三四道彎,進入最深處的牢獄,那裏關押的都是最重要的刑犯。


    來到那間牢獄門前,獄卒低聲道:“就是這間。”


    喜丸向裏望望,漆黑的牢房深處,有一人蜷縮在角落裏,看不真切。


    “把門打開。”


    “這個……”獄卒猶豫。


    喜丸道:“你盡管開就是了,有事我擔著。”


    連愚山聽到門鎖撞擊的聲音,抬頭望去,一個人影站在身前,卻看不清是誰。


    “連公子。”


    連愚山渾身一震,啞聲道:“喜丸……?”


    “正是奴才。”


    連愚山忽然身上來了力氣,撲上去拉住喜丸,哀聲道:“喜丸,喜、喜公公,你告訴我,我連家現在怎麽樣了?我爹爹怎麽樣了?我娘親怎麽樣了?我祖父、我二叔他們都怎麽樣了?”


    喜丸道:“連公子,你別激動。你放心,連文相已辭去官職,朝廷查清事情與他無關,又念他年事已高,不會連坐追究的。你二叔也沒有什麽事。”


    連愚山顫聲問:“那我爹爹呢?我爹爹怎麽樣了?”


    喜丸猶豫一下,轉移話題道:“連公子,我是來告訴,太子過幾日就要登基了。”


    連愚山渾身一震,道:“是他、他要你來的麽?”


    喜丸搖了搖頭,低聲道:“是我自己想來看看您。”


    連愚山好似忽然失了力氣,頹然跌迴草席上。


    喜丸見狀,心下不忍,道:“太子雖然沒說,但是我知道他是十分惦記您的,不然我也不會來這裏……”


    連愚山微微搖頭,慘然道:“我還有何麵目見他……”


    喜丸無語,沈默半晌,道:“連公子,我要走了。您、您多保重。太子對您,還是有情的。”


    “等等。”連愚山喚住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白玉,輕輕貼在臉頰上,過了片刻,慢慢遞給喜丸,低聲道:“喜公公,這塊玉佩,麻煩你幫我還給太子殿下。再幫我轉達一句。”連愚山抬起頭來,迎著淡淡地月光,淒然一笑,道:“從此,我們便是天涯陌路人了。”


    喜丸離開後,連愚山無力地靠在牆角。身後貼著涼冰冰的牆壁,寒意一絲一絲地滲透,連愚山恍惚間覺得自己魂魄已經抽離,悠悠地飛迴那縱情恩愛的江南……


    不知渾渾噩噩地昏沈了多久,再次聽到鎖鏈開啟的聲音。


    連愚山以為是送飯的獄卒,仍然倒在那裏一動不動。


    “山兒……”


    連愚山睜開眼,茫茫然地望著眼前人,過了半晌,才輕喃道:“二叔……?”


    連靖宇將他扶起來,雙目微紅,道:“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連愚山靠在他懷裏,一時迴不過神兒來,愣愣地看著他,雙目漸漸紅了,哽咽道:“二叔,二叔……”


    他從小與二叔十分交好,在那個嚴謹保守的家裏,隻有二叔是個另類。


    二叔從小最疼他,有機會總會偷偷帶他上街玩耍,哄他開心。二叔與祖父的家教格格不入,聽說少年時期曾經一度離家出走,過了好多年才迴來。連文相大概因著這些事情,對他也不像對長子甚至長孫那般看重。他不願入朝為官,祖父也不管。他遲遲不肯成親,祖父也不逼他。


    連愚山抹去眼淚,問道:“二叔,你是怎麽進來的?家裏……都還好嗎?”


    連靖宇歎息一聲,道:“家裏……不提也罷。短短幾天,已是翻天覆地。你祖父年紀大了,受了此事的刺激,現在臥病在床。”


    “……那爹和娘親呢?”


    連靖宇道:“已被押解進京,關在別的地方。我費勁周折,也打聽不到。”


    連愚山心裏一沈。


    連靖宇道:“山兒,你知不知道太子馬上就要登基了。”


    連愚山點點頭。


    連靖宇道:“你和太子的事我也聽說了,但是現在發生這樣的事,你們也……太子即使還念著舊情,但登基後就不一樣了。做了皇上,許多事都會身不由已。你明白麽?”


    連愚山道:“我明白。我是罪人,理應按照大雲律法發落。”


    連靖宇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大哥大嫂?有沒有想過臥病在床的祖父?有沒有想過我連家上百族人?”


    連愚山茫然,道:“二叔,你是什麽意思?”


    連靖宇眉宇之間盡是痛色,沈默片刻,咬牙道:“還有一個辦法。”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慢慢打開,放到連愚山麵前,輕道:“山兒,你看這是什麽。”


    連愚山凝神望去,隻見錦盒之中,一枚晶瑩圓潤的白色藥丸,隻有麽指大小,猶如珍珠一般,在暗淡的牢室裏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連愚山在浩瀚神殿生活多年,怎會不知這是什麽東西。他驚愕的瞪大雙眼,緊緊盯著那枚丹藥,雙唇顫抖,臉色蒼白。


    連靖宇手指輕輕撫摸錦盒四邊,神色複雜,道:“這枚瓊華誕子丹是我多年前從浩瀚神殿求來的。昨夜我守候在天牢外,想找機會進來看看你,誰知正遇到了太子身邊的喜公公。我知道太子對你還有情,不然不會讓他來。那時我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主意……山兒,雖然機會渺茫,但是如果不這麽做,你就連一絲絲的希望也沒有了。”


    連愚山不停地搖頭,斷斷續續地道:“不行的,二叔,不行的……沒有機會了……我不能,我不能……”


    連靖宇用力握住連愚山雙肩,沈聲道:“你能!山兒,你能的!你是連家唯一的孫子,是大哥大嫂唯一的骨肉,二叔絕不能讓你把命斷送在這裏!”


    連愚山隻覺耳畔轟鳴,頭暈目眩。


    “山兒。” 連靖宇直直望著連愚山,堅定道:“你明白二叔的意思。你這麽聰明,一定有辦法的!現在,我們隻能放手一博了!”


    連靖宇走了。


    連愚山靜靜地坐在角落裏,雙眼發直,麵色呆滯,猶如失去了靈魂的木娃娃。


    獄卒送來午飯,又送來晚飯,他仍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夜幕徹底來臨,整個大牢寂靜的可怕。


    連愚山忽然笑了起來。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捂住自己的臉,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不停地落下。他的笑聲由低漸高,逐漸尖銳起來,冷冷淒淒地在斑駁頹廢的牆壁間迴蕩。


    笑夠了,連愚山放下手,慢慢擦幹臉上的淚水。


    他的神情變了。他抿著唇,眉宇間陰翳重重,漆黑的雙眸深如潭水,潭底,是一片死寂。


    三天後,登基大典舉行了。


    連愚山站在牢室高牆的窗口前,透過手臂粗的欄杆向外望去。窗口窄小偏高,視野有限,但是還是能看見外麵的晴天萬裏,陽光普照。澄淨的白雲浮來,又浮去。


    連愚山微微眯著眼,側耳傾聽著。高昂肅穆的樂禮,似乎穿透了重重宮牆的阻隔,依稀傳到了他的耳裏。


    連愚山闔上雙目,在腦海裏描繪著雲珞現在的樣子,想象著他身著龍袍俊美威儀,一步一步邁上大殿,接受萬人參拜的情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珞兒,我怎麽舍得你……


    “來人!來人!”連愚山忽然高聲喚著獄卒。


    過了良久,一個獄卒才不情不願地從遠處過來,不耐地喝道:“叫什麽叫!什麽事!?”


    連愚山對他微微一笑,道:“麻煩你幫我叫典獄長來。”


    那個獄卒奇怪的看他一眼。這個人進來後好像一直坐在牆角裏,呆呆傻傻的,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受不得家變的打擊,獄卒心裏對他頗為看不起。要不是那日宮裏的喜公公竟會手持令牌來看他,後來又關照他的親戚進來探望,不然獄卒根本不會理睬他的叫喚。但是此時,獄卒卻是第一次在白日裏看見他這個模樣。他身上已沒了那種頹然消極之感,看清他的容貌,竟然十分的白皙俊秀,眉宇間也不同常人的清逸。雖然衣衫襤褸,周身卻自有一股華貴之氣。


    獄卒心裏不忿。果然世家子弟還是不一般,雖然落入這種境地,但氣質這東西,還真他媽的與普通人不一樣。


    “典獄長是你說來就來的嗎!你找典獄長有什麽事!?”獄卒粗聲粗氣地喝道。


    連愚山不緊不慢地道:“麻煩你通報,大逆不道、謀逆刺上的罪民連愚山,要認罪。”


    獄卒倏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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