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興笑而不答。


    沈清有些恍惚,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不出一個月,就有人透過集玉閣想跟她搭上線,本該是件好事,她卻有些不安。


    太順利了,也易生變數。


    「看來你在陸府過得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了。」集玉閣閣主拍了拍沈清的手,偷偷在她的掌心塞了張紙條,手法幹淨俐落,隨侍在旁的小翠完全看不出異樣。


    沒人知道集玉閣閣主的真實姓名,就像她教培出來的瘦馬一樣,領了個名字,叫沈香,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恬靜雍容,氣質穩重,穿著講究卻不華麗,看起來像是個官家太太。


    「多謝閣主關心,不知道其他姊妹如今可好?」沈清飛快地將紙條塞進袖口,替沈香添茶。


    「一如往常,隻是浣花晚你幾天,也讓京師裏的董姓布商贖走,我上門求見,被董家主母駁迴,也不曉得過得怎樣。」沈香重重地歎了口氣。


    「做我們這行的,一生還沒過完就先看到結局了,你算好命的,陸大人很疼你,就算隻有幾年光陰,我也替你高興。」


    「誰說隻有幾年光陰?」陸長興掀簾入內,震住了沈清跟沈香的身影。他大方地坐到沈清身旁,摟住她的肩膀往懷裏按。「我可是要疼她一輩子的。」


    「……」沈清實在不懂,她假裝深愛陸長興還挑得出理由,陸長興對她一往情深的模樣卻毫無來由,他到底有什麽陰謀?


    「能得爺的疼愛,是芙渠前輩子燒了高香。」


    「這麽會說話,迴頭賞你。」陸長興調情似的捏了把她的鼻子。


    沈清跟沈香在空氣中無聲地交換了一眼。沈香說:「看到大人如此在乎芙渠,我就放心了。我不便打擾太久,這就離去。」


    「閣主不多留一會兒嗎?」沈清顯得有些不舍,想多敘會兒舊。


    「以後有機會再來看你,好好服侍大人。」沈香笑了笑,站起來朝陸長興福身,便隨小翠離去。


    「女人不是一聊就一個時辰嗎?她走得真早。」陸長興挑眉,如此簡明扼要,是目的達成了吧?「她都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問芙渠好不好,也說了其他姊妹的情況。」沈清照實迴答,反正他事後去問小翠也是一樣。


    「沒給你什麽東西嗎?」陸長興定定地望著她。


    沈清搖頭,清澈的眼眸迴視。「沒有,芙渠在這裏,什麽都不缺。」


    「喔?」陸長興笑了笑,手指撫上她的脖子,慢慢滑下,想親自驗個身,像那日從狩圍場迴來後,將她脫個精光。


    沈清感受到他的意圖,有些排斥,卻不敢明目張膽地拒絕他,正想用公事為由將他請迴書房,孫嬤嬤就先出現了。


    「大人,奴仆有事稟報,可否請大人移駕?」


    「喔?」陸長興好奇了,孫嬤嬤並非看不起沈清的人,有什麽重要的事非得單獨跟他說?他先一步走出沈清房外,孫嬤嬤在後頭跟隨著他,來到小院的花圃處,孫嬤嬤才說:「後門來個男子想見芙姨娘。」


    「誰?」


    「他自稱沈容燁,長得與芙姨娘有幾分相似。」


    陸長興思考了一會兒。「另外找人去通知芙姨娘,安排他們在後院見麵,若芙姨娘問起我,就說漕幫有急事,我與駱冰在書房相商。」


    他是知道沈清一些事,不過都是透過別人的嘴,始終不曾親口聽她解釋,就算握有證據,也不能徹底踏實,萬一沈清不能從他這裏得到她要的線索,恐怕下一步就是想著如何逃離他的身邊。


    他得吊著餌在她麵前晃,讓她眼底隻有那道高懸的餌,而沒有其他。


    一日內,連續兩人到訪,其中一名還是男子。


    沈清收到消息時,有些想拒絕——她現在還是陸長興的姨娘,讓人撞見她跟一名男子在後院私會,跳到厲江也洗不清。


    但掙紮過後,她還是去了,深怕錯過一絲可以利用的機會。


    一到後院,來通報的奴仆說要去守著,順便替她拖著小翠。來找她的男子站在槐樹


    下,身穿質樸的藏青色長袍,發綰髻,以白色發帶束之,看起來是儒生的打扮,不像一般人家的奴仆。沈清心下一沈,轉頭便想離開。


    「走了四年了,你還想走?」那名男子轉過頭來,四十來歲的臉龐上,有歲月蹉跎的痕跡。他痛心地看著沈清的背影。「你連大哥都不認了嗎?」


    沈清身軀一僵。「……你認錯人了。」


    「我自己的妹妹還會認錯?」沈容燁,也就是沈清的大哥,怒指心窩,沈痛地說:「我聽到有人說漕運使的姨娘騎射了得,能射穿前者留在靶心上的箭矢,還有脖間上的頸飾,我就想到這人是你!當年我們習藝,箭靶上留幾根箭,你就射穿幾根,你頸子上的傷,是為了女扮男裝不受起疑,下狠手自個兒劃的,你還說你不是我妹妹?」


    「我……」沈清的眼眶迅速泛紅,但她沒有哭。


    「公子真的認錯人了,你快走吧,免得旁人嚼舌根,把我們倆攪在一塊兒,陸大人的脾氣我想你不會想領教的。」


    「你都自甘墮落成了姨娘,還怕別人嚼舌根?這事要是傳出去,你把父親的臉麵擱哪兒了?你眼裏還有父親、還有兄長嗎?」沈容燁恨不得把沈清帶迴老宅,在父親牌位前請出家法。他上前拉住妹妹的手。


    「跟我迴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不,我不迴去。」沈清閉起眼,咬緊牙關道:「父親冤屈一日未伸,我寢食難安,無法像哥哥們一樣,能把這麽大的屈辱吞下來。」


    「你——你——」沈容燁氣得說不出話。「父親要我們別爭,難道你忘了嗎?」


    「我沒忘,因為我根本沒答應。」沈清撇過頭,想起父親臨終前骨瘦如柴的模樣就難受。他不是病了,他是傷心難過到吃不下飯,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終於撐不住才倒的。


    「姨娘又如何?比起父親受的誣蔑根本不算什麽,他為沈氏一族付出這麽多,為什麽死後不能入祖墳?還有大哥你也是,你跟二哥、三哥、四哥的才華根本不該被埋沒,你們應該在朝廷發光發熱,替父親將為國為民的理念延續下去!」


    「父親要我們不爭,就是看盡了世態炎涼,我們什麽辦法沒試過?曹永祥不會放過我們,早晚像拔草一樣,一株一株將我們連根拔起,到時候誰來將父親為國為民的理念傳下去?我們迴到民間,就是為了教導下一代,這種事誰來做都可以,不見得非要沈家人。」他們有許多後顧之憂,不是說拚就能拚的,如果可以,誰不想拚?


    「我沒有你們這麽偉大的情操,我隻知道父親抑鬱而終,哥哥你們有誌不能伸,嫂嫂們從官家小姐成了農家婦,連帶著你們在妻族麵前也抬不起頭來!憑什麽我們得受這種折磨,始作俑者卻逍遙法外,繼續做他的首輔大人?」沈清氣得握緊拳頭。


    「那你能做什麽?四年了,你做成了什麽?成了陸長興的姨娘之外,你做成了什麽?!」


    沈容燁扯著沈清想往後門拖。「跟我迴去!」


    「我不迴去!」沈清甩開哥哥的手,終於迴頭看他,雙目紅得像使勁揉過一樣。


    「就算我現在一事無成,不代表我一輩子一事無成,就算我隻能用這麽卑賤的法子走下去,我也不後悔!」


    「沈蓉清!」沈容燁氣得恨不得甩她一巴掌。「你瘋了嗎?你這麽做,父親在天之靈會高興嗎?你隻是讓他蒙羞而已!」


    聽到自己久違的本名,她,度不知該如何反應。從她出來尋訪證據那一天,沈蓉清這個名字就讓她埋葬在老家了,提也不敢提,現在就連沈清她都不敢用了……


    她忍住悲愴,深吸了一口氣。「我隻知道不將父親的汙名洗清,日後我們這一脈的子孫,都會因此蒙羞。」


    「你——你——好!好!」沈容燁氣到唿息不順,喘了好幾口氣才緩了過來。


    「你不過是為了麵子,我們這一脈是死是活你管嗎?父親做了多大的犠牲才保全我們一家人?換作今天要是國難,拚上全家人的性命也光榮,可你拿命去給曹永祥踐踏哪裏值得?別拿沈姓作文章,你根本不配姓沈!」


    沈容燁盛怒難平,揮袍離去,對沈蓉清的固執與墮落失望透頂。


    沈蓉清站在原處動也不動,目光有些遊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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