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喬晞站在079的負責保密和安全培訓的李老師麵前。


    李老師給她發了製服和安全帽,“一會王師帶你參觀一下飛機修理中心各個車間,其他中心你以後有機會再去。”


    喬晞問:“王師,王老師?”


    李老師笑起來,“本科生沒進過車間,你一研究生也沒進過?實習也沒實習過?”


    喬晞機靈地一眨眼,“逗您的。我大二就來這實習過。”


    李老師恍然,“是你師兄於工帶過的吧,你們那屆還給我整出一事兒來,那拍照小子第二年又跑過來嬉皮笑臉地請我吃飯,問我陳工在哪裏。不過他沒見著,當時陳工跟你師兄那一群不要命的,整天把自己關在發動機那邊研究葉片。你師兄還挺厲害,前幾年提出一個關於發動機工藝的構想,得了獎,不過具體是什麽工藝,他們那邊就保密了。”


    喬晞大失所望,“我師兄去發動機那邊啦?”


    李老師搖頭,“沒在,現在調走了。”


    喬晞忙問:“調去哪了?”


    李老師說:“具體不清楚,保密的。你看新聞了麽,四代機在試換國產發動機,陳工於工他們可能去那邊了。還有人說,四代機也要上艦了,之前不都是三代和二代麽,難度挺大,陳工他們隨艦了。”


    喬晞失落地點點頭,果然,師兄跑得太快了,她還是沒有追上。


    她恍惚想起那一天,在陽光流瀉的樹下,於今清被落了一身金芒。


    她對於今清說:“學長,我畢業以後想來這裏,可以嗎。”


    於今清說:“能讀研的話就讀研吧,再過來機會多一點。像我這樣,有點吃虧,需要加倍努力。”


    她小心翼翼地說:“學長,如果我過來了,我會有機會嗎。”


    於今清沉默了一會,“如果你為我而來,不如不要來。”


    她低下頭,輕聲說:“你做的一切,你的……她懂嗎。”


    於今清說:“他在玩飛機的時候,我還在玩泥巴。”


    喬晞吃驚地抬起頭,看了一會於今清,她仿佛被鼓舞似的,有些激動地說:“你是為她來的。你可以為她來,我為什麽不能為你來。”


    於今清想了一會,“這塊地方屬於想要保護這片土地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也會繼續留在這裏。”


    喬晞從前以為“這塊地方”指的是079,後來她才知道於今清所說的,遠比一個軍工企業要廣闊。


    喬晞紅著眼眶說:“我會來079,我會留在079。”


    於今清輕輕搖頭,看她的表情像在看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喬晞鼓起勇氣,輕輕抱了一下於今清。那甚至不是一個擁抱,她隻碰到了於今清的衣服,就再也不敢多用一分力,仿佛那樣就褻瀆了她的所有仰慕。


    “等我。”她低著頭說。


    說完她不敢等於今清的反應,轉身就走。


    於今清兩步追上她,“我不會等你。但是,這個國家會等你。”


    喬晞看著他的臉,漸漸露出一個笑,眼眶發熱。


    於今清的臉在她的視線裏變得模糊。


    “小姑娘怎麽哭了?”李老師給喬晞扯了兩張餐巾紙,“四代機上艦是很值得自豪,可你也別激動成這樣啊。這幾年真是,來的小姑娘小夥子一個比一個瘋。”


    喬晞淚裏帶笑,“是很自豪,可能有一天,我也能隨艦,跟艦載機一起被運往中國的領海。”


    南海。


    “海南”號航空母艦。


    “這次來的都是國內媒體,不會亂問問題。”已經穿好正裝陳東君幫於今清整理領帶。


    八月的南海異常炎熱,於今清幾乎要被扣到最上一粒扣子的襯衣和係得一絲不苟的領帶勒死。


    陳東君注意到於今清的右手在抖,“別想了。”


    於今清用收左手抓住右手手臂,手是沒有抖了,聲帶卻顫抖起來,“要是他們問我試飛死了多少人怎麽辦。”


    “我說了,外媒不會被允許上艦的,這次隻有國內媒體。”陳東君握住於今清的雙肩,直視他的雙眼,“不要自責了,那不是任何人的錯。”


    於今清深吸一口氣,“哥,我不想去。”他打開一個抽屜,從一堆文件的最底下摸出一個舊手機。


    於今清手抖著按了開機鍵,屏幕卻一片黑暗。


    “怎麽會——”於今清慌亂地捧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


    陳東君心狠狠地疼了一下,“隻是沒電了。”他從於今清手裏拿過手機,插上充電器,許久之後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像是被屏幕照亮了,於今清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點光。


    他點開相冊,找到唯一的一段視頻。


    視頻裏有一座直插如雲的高山,山前的草原上坐著一個穿軍裝的男人,他用手指輕撫著一把六弦琴,就像在撫摸自己的愛人。


    滄桑深沉的歌聲從手機播放器裏傳出來。


    “哎——


    跨鶴高飛意壯哉


    雲霄一羽雪皚皚


    此行莫恨天涯遠


    咫尺理塘歸去來”


    於今清發瘋一般地抓著陳東君,熱淚滾滾而下,“跨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他怎麽唱的!他怎麽唱的!他根本沒有迴來!”


    “他根本沒有迴來!”


    陳東君的眼眶被淚水溢滿,他抓著於今清,低聲道:“別說了。”


    於今清崩潰一般地解開自己的領帶,丟在地上,“我不去。”


    “哥。”他慌亂得像一個找不到父母的小孩,“我要離開,我要離開這裏。我做不到,我看著他坐在被我裝上零件的四代機上,就這麽沒了。我他媽就站在起降軌道旁邊等他!”


    “事故原因還在調查。”陳東君的聲音裏壓著的都是情緒,“冷靜下來。”


    “我要走,哥,我要走,一靠岸我就要下艦。隻要我還站在艦上,我就會看著他們去死,他們不是新聞裏一閃而過的臉,我不能換台,我隻能站在起降軌道上等他們迴來。”於今清狠狠推開陳東君,“我要走,我要走。”


    “啪——”


    陳東君給了於今清一耳光。


    於今清呆立在原地,眼淚無聲無息地掉在地上。


    “你當他們都是白死的嗎。你積累了多少代人的經驗和技術,你今天說走就走,換了新人過來,犧牲全部重來一遍。你下艦迴家,坐在電視前麵,看見又死了一批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拿著遙控器換台了?”陳東君喝道,“於今清,你不要想。我們已經背上了這宗罪,它被刻在我們的每一節脊椎裏麵,至死方休。”


    炎熱的船艙內,於今清不停發抖。


    視頻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放,滄桑低沉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


    陳東君把手放在於今清發頂,輕輕撫摸。


    “隻有最堅韌的人才能留下來。生比死,更沉重。”


    生,從來就比死,更沉重。


    “你站在軌道旁等他們,等不到的,帶著他們的那份,活下去。”


    陳東君從地上撿起於今清的領帶,仔細擦拭幹淨,重新為於今清係上。


    “如果有記者問你,試飛死了多少人——”


    “你就告訴那個記者,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陳東君係好領帶,替於今清整理好領口,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走吧。”


    陳東君和於今清走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裏,已經坐著兩名飛行員及所有記者,陳東君和於今清坐下之後不久,艦長,艦隊政委,總指揮等幾位領導也進入了會議室。


    政委溫和道:“開始吧。”


    先由艦長與總指揮講了話,然後進入記者自由提問環節,按照事先的演練,所有飛行操作問題,交由飛行員迴答,技術問題交由陳東君與於今清迴答。


    一個記者問:“現在四代機上配備的發動機是中國製造的嗎?”


    陳東君說:“部分是的。”


    “是自主研發製造,還是獲得國外產品製造資格後仿造的呢?如果是仿造,請問來自哪個國家?”


    陳東君說:“自主研發。”


    “為什麽不全部換上國產發動機?”


    陳東君:“需要時間。”


    “請問在一個月前出現的試飛事故中,犧牲飛行員駕駛的四代機上,配備的是國產的發動機嗎?”


    陳東君沒有迴答。


    記者又問了一遍,“我的問題是,犧牲飛行員駕駛的四代機上,配備的是國產的發動機嗎?”


    陳東君的餘光看見於今清的手在抖。


    他扶著話筒,“在事故原因調查結果公開前,我們不對此進行迴答。”


    記者不太情願地坐下了,換上了別的記者,開始問飛行員起降如何適應不同海況的問題。


    後來又有記者問了一些技術問題,但是並不刁鑽。


    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一位年輕記者舉起了手。


    “請問你們研發與製造的時候,有想過自己製造的是殺人武器嗎。”


    艦長與政委幾個領導都皺了皺眉。


    記者微笑說:“我並無惡意,我隻是想了解技術人員的心路。”


    於今清扯出一個笑,手指緊緊捏著話筒,“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都應該知道,殺人的是人,不是武器。”


    記者麵色一變。


    “我並無惡意,隻是想知道,您可以平安在這裏提問的保障是什麽。”於今清麵無表情地說。


    記者說:“當然是民主,自由,與平等。”


    “如果是民主,那麽艦上所有的愛國者都會投票將您扔到海裏。如果是自由,那麽我將第一個衝過去將您扔到海裏。如果是平等,犧牲的飛行員會要求您跟他們一起沉在海底。”


    記者憤怒地說:“您在曲解我的語義。”


    於今清站起來,用手撐著桌子。


    “所有人都有說話的權利。”於今清緩緩地說,“可是您今天是站在‘海南’號上。”


    “利比亞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在戰爭爆發前,那裏有數萬中國人,可是在戰爭爆發後,卻沒有一個中國人被遺留在戰火裏。”


    記者打斷他,“這與我們討論的問題無關——”


    於今清卻沒有理他,“那一次,動用了大巴,民航客機,軍用機,甚至軍艦。‘海南’號有一天,也會去做同樣的事。”他輕輕地把手放在陳東君的肩膀上。


    “同一個時代,北非的一個國家,正處於硝煙之中,而東亞的一個國家,房地產經濟,互聯網經濟,甚至粉絲經濟都在高速發展。您認為,是什麽東西支撐了它們,守衛了它們。”


    於今清的聲音很低,低得像在對自己說話。


    “如果沒有基礎製造業與國防科技,也就是您所說的,殺人武器的支撐,這個繁榮的時代,將變成一堆華美的泡沫。”


    於今清盯著那位記者,腦海裏浮現出一張笑臉。


    “我信你。”丁未空笑著說。


    走之前,他肩膀上已經是兩杠一星了。


    於今清站在起降軌道上,捏緊了拳頭,“要不,要不……”


    他拍拍於今清的肩膀,“對我有點信心行不行,誰能比你空哥牛逼?你空哥將來可是要飛行小時數破萬留名青史的。”


    “我在這裏等你,你不迴來我不走。”於今清看著他說。


    丁未空哈哈大笑,“別,你哥要打我。”


    於今清低頭笑了一下,“他打不過你。”


    丁未空走向駕駛艙,上去之前,他轉過身來,在藍天之下,向於今清緩緩行了一個軍禮。如此莊嚴而鄭重,讓於今清也忍不住抬起手。


    他不是一個軍人,他們卻在做同樣的事。


    於今清撐在桌子上的手漸漸收緊,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他的目光掃過台下的一張張臉,有如實質,最後灼人的目光落在那位提問的記者臉上。


    “為什麽今天你可以躺在這堆柔軟的泡沫上,指責你的國家。”


    於今清的聲音由壓抑變得激昂。


    “那是因為有另一群人,用一生跪在鋼筋水泥裏,撐起了這塊土地,讓你有國可罵。”


    全場寂靜無聲,沒有人再提問。


    過了一會,政委慢慢地對呆立在原地的記者說:“記者同誌,你坐下吧。”


    記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坐下了。


    政委掃視了一周全場,然後說:“沒有提問,最後大家一起合個影吧。”


    采訪最後在快門聲中結束。


    於今清沒有說太多話,卻異常疲憊。等所有記者都走了,陳東君扶著於今清站起來,準備往外走,總指揮歎了口氣,對他們說:“調查結果出來了。”


    於今清幾乎站不住,“找到他的……遺骸了麽。”


    “嗯。”總指揮沉聲道,“碎成了,很多塊。拚不成,”年過半百的老人一下子更咽了,“拚不成一個完整的。最後決定火化。”


    於今清崩潰地大哭起來。


    陳東君扶著他,可是自己也要站不穩,隻能一隻手扶著於今清,一隻手撐著牆壁。


    “飛行記錄儀和駕駛艙通話記錄器都保存完好。”總指揮說,“是控製係統出了問題,不是發動機。”


    於今清絲毫沒有覺得好受一點。


    如果原因不出在他身上,那就意味著,他連解決的辦法都沒有。


    “完整的調查結果已經整理出來了,你們可以去我那裏看。”總指揮說。


    於今清僵立在原地許久,突然啞聲問:“駕駛艙通話記錄器。他最後有說什麽話嗎。”


    “有,他最後嚐試聯係‘海南’號,但是失敗了。其中有跳傘的機會,但是飛機很可能會墜毀在其他巡洋艦甚至帶著彈藥的補給艦上,所以他沒有跳。”


    總指揮搖了搖頭,說完所有的話,他像是突然老了許多歲,身軀甚至有些傴僂起來。


    他顫顫巍巍地走出會議室,走到門邊的時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迴過頭,對陳東君和於今清說:“他有什麽關係非常好的戰友嗎。”


    二人一怔。


    “他最後好像還說了一句話,但當時很可能已經意識模糊了。”


    “他說:‘很榮幸跟你做一世戰友。’”


    “‘南海見。’”


    陳東君和於今清在會議室裏站了很久,陳東君說:“迴去吧。”


    於今清說:“出去看看。”


    兩人走出船艙。


    鹹腥的海風刮在臉上,有如刀割。


    夕陽正在遠方的海平線上,將墜未墜。


    玫瑰色的晚霞包裹著夕陽,映在蔚藍的海麵上。


    夕陽一如往日,海水一如往日。


    於今清看著遠方,慢慢地念著:“跨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


    “哥,他不是不迴來,他是迴去了。”


    陳東君無言地站在於今清身旁,臉上被晚霞映出一絲淺淺的溫柔。


    他們久久佇立。


    待到夕陽全部沉下去,於今清說:“哥,我好累。”


    陳東君說:“迴去睡一覺吧,等睡醒就好了。”


    他們迴到船艙,於今清躺在床上,陳東君坐在床邊。


    “我看你睡著。”陳東君一下一下用手指梳著於今清的頭發。


    於今清閉上眼,睫毛一直顫抖著。


    他毫無辦法地任由所有畫麵和聲音充斥他的腦袋,最終沉沉睡去。


    睡夢中,他穿上了一條雪白的公主裙。


    他左右看了看,發現身邊站著一群小孩子,吵著要玩救公主的遊戲。


    於今清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


    小孩子中最高最神氣的小男孩眼前一亮,“以前玩了那麽多次救公主,沒意思。這迴我們玩‘找公主’怎麽樣?”


    “怎麽找?怎麽找?”小孩們躍躍欲試。


    個子最高的小男孩對於今清說:“給你兩分鍾,躲起來。”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對其餘小孩子說:“兩分鍾以後我們去找他,誰先找到,公主就是誰的。”他用電子表定了個時,“都不許看公主。”


    所有小孩都捂住眼睛,於今清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跑,好像本來就該這樣。


    於今清一路瘋跑,跑到了家屬院的外麵,他沿著馬路走,突然看見一條小巷子,很窄,差不多就兩個人並肩站著那麽寬,他不知為什麽,就跑到那條小巷子裏去了。


    他跑進去以後發現那條小巷子裏沒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一個死胡同,他在地上蹲了一會,有點想出去,但是突然看到大馬路上一隊小孩正從前麵跑過去,他怕被抓到,於是又向牆邊縮了縮,沒敢出去。


    過了半天也沒人進到巷子裏來,他蹲在地上腳都蹲麻了,又不敢坐到地上坐髒了裙子。等著等著都傍晚了,他實在蹲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等了半天,天都漸漸黑下來了。


    他有點害怕地站起來。


    突然一個身影出現在了巷子口,在最後殘餘的晚霞下,像一個踏雲而來的英雄。


    於今清突然想起來,這個長得特別高的痞子,名字叫陳東君。


    他手上拿著一把木劍,居高臨下地對於今清說:“公主,我找到你了——”


    “跟我走吧。”


    於今清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向陳東君伸出手。


    陳東君一手執著劍,一手牽著於今清,將他帶出那條狹窄黑暗的小巷。


    一輛灰色的麵包車從小巷前經過,不知要開往何方。


    陳東君牽著於今清迴家,斜陽將他們的背影照得既如騎士由花枝下向死地而去,救公主出深淵,又像將軍從白骨中百戰歸來,仍有故人在桂樹下等他。


    他們朝光來之處走去,黑暗漸漸落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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