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尾宴5


    重華宴六君子。


    這是一出戲的名字, 也是現世玄門裏某六個人的合稱,而這出戲正是由這六個人的故事改編而成的。


    其中最有名的, 自然就是天一城江氏的家主江上寒, 平蕪君子。不過眼下已經是淪落為『亂』音坊大掌櫃的“前家主”了。


    八年前大暑,中天之上陽火最盛的時候,南陵渡玉山一帶曾鬧過一次兇獸之『亂』, 作『亂』的兇獸被凡修們稱作猛火兇獸。但其實隻是個修妖道走火入魔了的老虎,火係術法結界護體,幾乎是走到哪大火就燒到哪兒, 這才得了這麽個特別形象生動的“尊號”。


    當年妖火燒山燒得轟轟烈烈, 渡玉山方圓百餘裏的城鎮村莊無一不受連累,又恰巧當地司天寮出了個眼高手低不幹實事一心隻會吹牛的酒囊飯袋, 看家本領就是不自量力。


    屍位素餐十幾年沒出過什麽大『亂』子, 可這迴卻是打腫了臉也實在不夠充這個胖子, 他根本沒有收伏那個等階的妖獸的本事。


    以卵擊石自作自受不算, 還拉著司天寮幾十號寮差跟著一起陪葬。渡玉山司天寮全烤了人幹之後,十幾天裏大火蔓延到渭水山城才有人通知了碧連天,幾乎同時, 四方十八門各家也都收到了消息。


    所以最後事情鬧得挺大, 還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兇獸鑽出來作『亂』世間, 各門派都是當家人親自帶了宗室內修為最高的十餘名修士趕過去的。


    結果四方十八門二十多個門派一下熱熱鬧鬧湊了幾百號人, 各家當家的聚在一起一看,都挺無語,那入魔了的妖修老虎還有點神誌, 並不是一心要傷人燒山,用個比較憂傷的說法,他隻是求死不能。


    大『亂』很快被平息,所幸傷亡不多,隻是房子被毀得比較慘。


    之後因為這一烏龍事件被聚在一起的各方仙修便被當地百姓奉若神明,畢竟如今太平盛世,想出個英雄都不大容易。


    但是這個時候,麵對各方凡修們的信奉和追捧,各家修者們卻都有點不大自在了。


    畢竟沒出多大力,甚至有的大家名士連劍都沒出手,人實在太多了,一隻妖獸能有多大個,排個隊圍一圍也能數出幾十圈來,要求每個人都砍上一劍?那太強人所難了,而且人家猛火獸也沒那個命啊。


    大家都是正經人,一向知道鵲巢被鳩占會意難平,豈知無意間貪天之功為己有,沒幹實事莫名就被吹捧也挺他娘的意難平的。


    所以便有人提議,四方十八門各門派幹脆幫人幫到底,把渡玉山被燒毀的方圓兩百裏的城鎮重建,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力,幹脆把接下來該凡修統治者去幹的事也給包圓了。


    而那個提議的人,正是當時拿到鎮魂劍沒幾年剛剛上位掌權的天一城宗主江上寒。


    天一城雖列入四方世家時間不長,看上去跟別的門派也不大熟,但修真界的人都知道,人家是真有霸氣的底氣。江上寒開口之後,隨即便有幾人附議表示讚同,當然,那種場合裏有決策『性』話語權的人,還是四方世家的當家人才行。


    渡玉山本就在南陵轄地,碧連天黎氏的兩位年輕宗主也是剛開始在玄門各方行走,當然毫不猶豫的便站了出來,然後是董氏宗主和崧北西陵城主,也是很巧,那年的四方世家宗主似乎都是新官上任,沒有一個超過一年的。


    而重華宴六君子之中,這最後一個也就不是四方世家宗室裏的人了,風月穀蘇氏宗主,蘇閑。


    至於為什麽他敢開口附和,這個有挺多人鬧不明白的,因為蘇氏是眾所周知的慫包,而且他們還不是人匯川沐氏那種自己膽小怕事的慫,而是沒本事還不以為恥,並且絲毫沒有發憤圖強跡象的那種慫。


    論法道會比試排名次次墊底,未入世童修的試煉,好幾批弟子甚至都快成年了都通過不了,列隊時站在一幫小屁孩堆兒裏,感覺像在玩老鷹抓小雞,小屁孩是老鷹,成年的蘇氏弟子們是雞。


    這種境況,風月穀已經持續十幾年四五屆論法道會了,要是擱別家,估計長老們要羞愧至死,可蘇閑卻跟個沒事人似的,依舊樂嗬嗬做著他熱衷的“行商走市”上不得台麵的營生。


    這個問題後來黎千尋也嚴肅思考過,想來想去就覺得,大概還是因為有錢吧。


    有了四方十八門仙修們的助力,又有江氏和蘇氏兩個有名富戶撒錢不心疼似的物資補給,那年秋末,渡玉山各城各鎮便重建一新,而且比原來的規格都豪華了不止一個檔次。


    後來渡玉山新的司天寮和監察署都揭了紅封重新開始運作的時候,當地的凡修百姓自發悄悄地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就是出名到被記入地方誌甚至錄入史書的重華宴。


    平蕪君子江上寒,藏月君子蘇閑,青陽君子董術,紫微君子西陵綽,舜英君子黎阡,雲英君子黎陌。雖然按這幾個人的年紀不能說什麽英雄出少年這類恭維的話,因為西陵綽確實比另外幾人年長不少,但山中無日月,仙修之人成年後樣貌向來不會有太大變化,重華宴上,在慕名而來的凡修帝王麵前,六君子依舊是個個風流倜儻光華萬丈。


    六君子不是七君子,裏頭沒有黎千尋心心念念的大美人晏宮主,一個是因為他不是宗室家主,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次誅妖他沒去,連意難平都找不到個合適的立場。


    不過好在晏宮主足夠爭氣,六君子的名頭再響,也隻有那一件為蒼生除害謀福的事件比較轟動,多數時候,於世間立威立名,需要的是潤物無聲細水長流。


    老百姓心裏記著你的好,那便是永遠的好。


    上位者多處於發號施令的位子,而親力親為平易近人的各係仙首反倒更容易深入人心,晏宮主又是這之中當仁不讓的翹楚。


    隨著時間推移這人名聲從論法道會到各方司天寮,甚至後來街頭巷尾的孩童都知道崧北有位下凡仙子施恩布澤,最重要的是這位仙子還出身平民,並非是生來就尊貴的世家繼承者。


    王侯將相並非必定有種,僅這一點,就足夠讓這人成為口口相傳的傳奇人物了。


    而如今的重華宴六君子,曆經八年時光衝刷,除了渡玉山一帶的凡修百姓,恐怕沒幾個人仍舊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尊號,大約路人提起來的時候,隻會說知道是四方十八門的宗室家主,很厲害。


    於市井間,也就隻剩下“重華宴六君子”這個合稱能曆久不衰了。


    聽罷瑣隱說小戲台要演《重華宴六君子》這出戲,黎千尋很快便想明白沐雲澤想幹什麽了,溜須拍馬而已,不愧是出了名的膽小怕事牆頭草。


    不過這一場拍馬戲安排得倒是挺豪邁,一下拍了四方世家每一家的馬屁股,簡直一本萬利,隻是細細再想,這麽幹真的不會弄巧成拙麽?


    “藏月君子!藏月君子!紫微君子!紫微君子!”


    瑣隱這剛把戲名說完,小笨鳥便又喊上了,還一句換一個人,敢情這鳥突然開了竅一時也有點控製不住表達的**啊。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黎千尋笑著笑著嘴角一僵:“……”


    伸手抓了那鳥過來指著他小眼珠子『逼』問:“誰天下第一?再說一遍誰天下第一?!”


    小八哥眨眨眼皮,眼珠子咕嚕嚕轉兩圈,開口:“紫微君子!紫微君子!”倒是十分耿直,眼珠再多轉兩圈它也不知道黎千尋想聽什麽。


    跟個腦瓜沒花生米大的畜生聊天是聊不到什麽有效信息的,黎千尋挑眉看了看晏宮主,又看向瑣隱,問道:“這句什麽意思?”


    瑣隱看著黎千尋剛剛兇神惡煞地拿著自己的八哥像是有點發怒的樣子被嚇了一跳,但轉臉就見他換了臉『色』便也知道是故意裝出來的,饒是如此,小孩還是有點驚魂未定,吞了口唾沫怯怯道:“這個不是戲文裏的,是這幾日來看熱鬧的姐姐們說的。”


    黎千尋更好奇了:“說什麽?”


    瑣隱吸吸鼻子,攥著衣服朝黎千尋鞠了個躬,飛快道:“師祖您稍等。”說完便小跑鑽進了『亂』音坊,沒幾句話的功夫就出來了,手裏還拿了兩個看上去裝飾花哨的冊子。


    黎千尋看清那是什麽的時候,不由嘴角一抽,兩本冊子,分別是“玄門世家俊男美女排行——男子榜”,和“玄門閨閣仙子最想嫁的玄門仙士花榜”,第二個名字齁長,特別浮誇的花篆字第一頁寫不下都翻頁了。


    這兩個榜他挺熟的,閨閣女子選夫那個花榜,他排在“斷袖”的晏宮主之後也就罷了,可玄門男子榜上沒有他這個事,有點忍不了。


    誰不知道他黎大公子風流倜儻,生得驚雲憾月舉世無雙?連他眼裏的小兔崽子黎阡黎陌都在第二第三擠得緊緊的,可後來黎阡和蘇閑開解過他,說黎家大公子避世已久,沒人見過生得好不好看如此這般便把他黎塵的名字給抹了。


    但其實某人風流在外隻是改了個名字不在所屬世家了而已,這種情況上哪說理去?


    如今又看著這兩個讓他不大爽的冊子,黎千尋覺得自己被沈大護法附體了,就記仇,就特別小心眼兒。


    晏宮主和瑣隱兩個人盯著他,顫巍巍翻開花榜第一頁,不,翻到第二頁,黎千尋看到那個名字之後不由眨了眨眼,忽然一巴掌拍在小戲台上,頂棚上正結網抓蟲的蜘蛛都被震得吐歪了一根絲。


    “哈哈哈哈哈!”沒有看到原來數年都高居榜首的江上寒,雖然那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但黎千尋頓時覺得自己有望往前提幾個名次,比如壓一壓晏宮主什麽的。


    笑完了繼續往後翻,玄門裏頭有名有姓出過風頭的男子不少,翻著翻著就到了第三十,除了開頭不是江上寒讓他挺開心之外,他跟晏茗未兩個人的排名還是老地方,難兄難弟似的擠在第七和第八紋絲兒沒動,而且前後順序不變。


    翻到最後竟然沒見江上寒大名!這個就有點匪夷所思了,那可是曾經雄踞榜首的男人,再怎麽也不能就被剔出去了吧?


    黎千尋捏著那本花榜冊子隨口嘀咕了一句,他身邊兩個人一大一小卻都垂眸抿了抿唇。


    黎千尋皺眉:“怎麽?”


    “……”晏茗未稍稍斟酌一下,“平蕪君子已有家室,而且夫妻恩愛和睦,小公子都開始修行了。”說著還看了看身邊的瑣隱。


    “啊…”黎千尋頓了一瞬,『摸』『摸』瑣隱的頭沉『吟』了一下,“風流瀟灑的有錢人都有主了…”


    說完轉念一想不對勁,江上寒有家室了沒錯,可現在高掛榜首的那位是個什麽情況?


    紫微君子西陵綽,七個金字閃瞎眼。


    “那小兔崽子西陵唯算什麽?西陵綽兒子都那麽大了,還算沒有家室?”黎千尋不服氣,也不知道他為啥不服氣,可能男人之間有時候就是有點無聊的不蒸饅頭爭口氣吧。


    晏茗未笑了笑:“歡兒是義子,阿綽並未娶親啊。”


    黎千尋眉梢一挑瞪了一眼晏茗未,嘖嘖有聲道:“你的意思是連兒子都有了省得自己生了,不用教不用養,還是黃金單身漢唄?”


    黎千尋說完似乎又想起了什麽,看著晏宮主把冊子翻迴去,攤開第八頁第七名指了指:“風流瀟灑的有錢人,我記得你也有主了,你怎麽還在榜上?”


    晏茗未也不接話,眉眼彎彎笑得他心裏癢得慌,黎千尋眉『毛』一豎,拍了拍一邊一直安安靜靜的瑣隱:“幫我拿支筆來。”


    很快筆墨齊備,黎千尋袖子一挽,又盯了一眼怎麽看怎麽欠收拾的晏宮主,拎起筆大刀闊斧地把晏茗未三個字劃掉,又在理由那一欄裏“斷袖”兩字之後加了幾個字:已有家室。


    添完之後又看了看那人,突然覺得不對勁,咬著筆杆嘖舌:“哎呀寫錯了。”


    晏茗未笑道:“哪裏錯了?”


    黎千尋哼他,一邊翻開自己那一頁:“有家室的是我,不是你。”


    改完了花榜之後,黎千尋心滿意足地合上小冊子,抓著晏宮主的手『摸』了『摸』,笑眯眯地道:“以後你就有主了。”


    看完花榜,這人扭頭又把世家男子榜拎了起來,似乎是準備把這個讓他不爽了好幾年的東西做個了結,即使隻是單方麵的。


    雖然之前就有點準備,仙市上開始傳言七情散人重新出山的消息之後這個男子榜恐怕會有變動,看到第一頁“七情散人”四個大字的時候還是不由一陣惡寒。綠水什麽德『性』六壬靈尊實在是太熟悉了。


    榜單排名變動十分整齊,所有人向後平移,可憐的第三十名,就這麽被擠出去了。


    看到現在排在第五位的江上寒,黎千尋還是忍不住想笑,不知道為什麽,似乎他這輩子就跟那個蠢笨的“江小胖”針鋒相對得最多,所以事事遇上都免不了想先損他幾句。


    瑣隱送完筆墨之後又返迴了『亂』音坊,黎千尋這時候看著人家兒子不在眼前,指著江上寒的名字便笑:“哈哈哈,江小胖差點就掉出前五了。”


    明知這個排名變化沒啥意義,卻還是莫名笑得十分開心,他這邊紙頁翻得嘩嘩響,正笑著卻聽到對麵有人低低“哼”了一聲,腳步聲也很快接近小戲台。


    “哼,七情散人本就不屬於世家青年男子,那個不能作數。”


    黎千尋特別麻利地將冊子一合,抬頭微笑,伸手抱拳十分正經地打招唿:“哎呀這不是江…”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下,“前江宗主嗎!”


    江上寒咬牙,沒理他,而是微微錯身跟晏茗未招唿了一下,也很隨意,因為他對這倆人都有點一言難盡的“嫌棄”。


    黎千尋鍥而不舍的退了半步,擰著身子雙手一把抓住江上寒的手腕狠搖了兩下,隻當他也跟自己招唿過了,笑眯眯地繼續問好:“江前宗主啊,這兒可是論法道會,你憑什麽來啊。”


    江上寒皺眉,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黎塵你夠了啊,如今江幾蘊那個為所欲為的作風恐怕都是你教出來的。”


    “嘿。”黎千尋鬆了手,收起臉上的戲謔特別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就錯了,我六個弟子就她一個是那樣的『性』子。”


    江上寒眉心鬆了鬆,看看晏茗未,又看看黎千尋,雖然表情看不出尷尬,但那句大抵是早已深思熟慮卻依舊在出口前斟酌了許久的話說出來,聽著似乎仍是有幾分局促:“你和江幾蘊,你們師徒之間,究竟有什麽誤會?”


    江上寒還是習慣叫江幾蘊,畢竟江嬈是他祖宗,這個身份差太過根深蒂固,他也不敢直唿其名。


    黎千尋輕挑眉梢笑了笑:“你覺得呢?”


    江上寒沒他那麽不在乎身份和形象,眼下在街邊站著總覺得不妥,而且這個事是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完的,他看了看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沉聲道:“移步『亂』音坊吧。”


    黎千尋和晏茗未跟在後麵鑽進了『亂』音坊的水瓢肚子,瑣玲瓏和瑣隱正在屋裏忙活著,亮堂堂的大廳裏十分寬敞,桌子上已經沏好了茶,還有似乎是剛出鍋的栗子糕,淡淡茶香和栗子的香甜撲麵而來。


    這些東西恐怕是瑣隱第一迴在傀儡戲後台看見晏茗未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黎千尋笑著給瑣玲瓏打了個不用行禮的手勢,後者便也隻是微微頷首。


    幾人落座之後,江上寒又跟湊過來的瑣隱小聲說了句什麽,瑣玲瓏才領著他離開。黎千尋看著江上寒那一臉正經也遮不住的暖暖笑意嘖了下舌,十分不見外地捏起一塊栗子糕,也不嫌燙得慌直接就往嘴裏送。


    咽下之後才樂嗬嗬的開口:“我們家玲瓏丫頭是不是特別賢惠?”


    江上寒隻能皺眉,一字一句道:“現在是我夫人。”後三個字特意咬得特別重。


    黎千尋挑眉:“現在知道是你夫人了,之前怎麽舍得把她一個人留在臨水鎮?”說著頓了一下,更正道,“不是一個人,還有瑣隱,他們母子兩個,江小胖,我可是聽說,玲瓏最初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天一城江氏的人啊?”


    江上寒眉頭擰成一朵花,認錯倒是挺快:“我騙過她,當年我隻是一心想拿到『亂』音琴,因為這是祖訓。”


    果然是意料之中,黎千尋端著茶盞吸溜吸溜小口喝著茶,一邊看著他:“現在呢?”


    江上寒嚴肅道:“江幾蘊的誤會解開之前,我會脫離天一城江氏。”


    誤會解開之前……


    喝得再慢,黎千尋還是被熱茶燙了舌尖,他呲牙咧嘴的放下茶盞,抽著氣吐字都模模糊糊的:“要是沒有誤會,或者你等來的是更深的誤會怎麽辦?”


    江上寒看著黎千尋,沉聲道:“我知道她想做什麽,所以才敢說這之間有誤會。”


    黎千尋頓了頓:“我也知道,那日在雲水謠,你將許諾的將離琴拿給玲瓏,用什麽交換你知不知道,是百鬼丹嗎?”


    江上寒點頭:“是,不惜一切代價重煉紅朱祭笛,江幾蘊一直在搜集七靈。”


    “嗯。”


    江上寒接著道:“搜集七靈是為了召喚往生輪。”


    “嗯。”黎千尋仍舊一個字點頭,不屈不撓地撥弄著眼前的小茶盞。


    江上寒皺了皺眉,忽然站起身,聲音也不知不覺拔高了許多:“她召喚往生輪是為了讓你重新活過來,這個你知道嗎?”


    黎千尋看著有點激動的江上寒,稍稍怔了一瞬,有點道理,隻不過這個因果關係分析得太過草率,江上寒畢竟隻是現世的修者,幾十年閱曆而已,很多事都不清楚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如此膚淺又輕易的結論,如何去信?


    說到底他也隻是不想看著自己家族出這麽大的變故而已,作為後世子孫,沒有人會主動去接受這麽一個天大的騙局。


    黎千尋踢了踢他的凳子,沒心沒肺似的笑著,夾槍帶棒地嘲他:“身份,穩重,坐下。”


    江上寒是真著急啊,也想不通為什麽眼前這人能這麽鐵石心腸就認定了自己徒弟是仇人。


    “你不信我?”


    黎千尋笑:“我憑什麽信你?”


    江上寒又是咬牙又是攥拳,真恨不得撲過去再跟他撕上一架,可是他不能,暫且不說他知道了這人是誰就不能再那麽沒大沒小,就眼前晏茗未那個不動聲『色』淡淡看著他的樣子,再想想還有給了他機會等著看他表現的瑣玲瓏,江上寒真是覺得自己簡直四麵楚歌那叫一個尷尬。


    他磨著牙一字一句:“那你怎麽才信?”


    話說到這份兒上,可不就杠上了麽,江上寒有點固執,小時候就沒那麽聰明活絡,連個軟和話都不會說,幾乎從來不會給自己打圓場,被帶到死胡同就是吃虧也得撞塌了牆才出去。


    黎千尋象征『性』地拽了拽江上寒的袍子,嘖聲道:“你先坐下,哎呦我這又沒說我就非跟她卯上了,你說的我信不信都一樣,我已經見過嬈兒了,誰家的弟子還沒犯過錯,跟你我都沒計較過,我跟她計較個什麽你說對不對?”


    黎千尋也是沒正經慣了,眼下這勸別人別激動都要順帶戲弄戲弄對方。江上寒聞言表情倒是鬆了鬆,神『色』依舊嚴肅,不放心地問道:“當真?”


    黎千尋點頭笑著:“當真當真。”


    黎千尋他們從豢龍棋田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巳時中了,仙市上五個人被衝成了三撥各行其是,又在七拐八繞的街上走了小一個時辰,眼瞧著就到了午飯時辰,黎千尋掐著的時間是黎阡囑咐他的午後申時,也不著急迴,這就賴在『亂』音坊準備蹭飯了。


    早就跑沒影的那三個他也不擔心,西陵唯身上有錢手裏有劍走到哪都吃不了虧,更何況還有兩隻通天本事的神獸跟著。


    瑣隱的長相跟玉蓯蓉實在太像,而且這孩子也修樂術,不出意外的話『亂』音琴以後便是他的靈器,黎千尋看著他總是不自覺地想湊過去指點些什麽。


    午飯之後他也沒再上街『亂』晃,就貓在『亂』音坊裏頭跟瑣隱兩個人腦袋抵在一塊兒看著那孩子煉弦調琴,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就過去了。


    『亂』音琴前些日子被瑣玲瓏交給香薷帶給了黎千尋,瑣玲瓏是什麽意思他明白,而且還在摘地獄蘭時誤打誤撞派上了用場,隻是如今他也用不上了,便將琴從乾坤袋裏拿出來還給了瑣隱,瑣隱看到琴的時候還誠惶誠恐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之前瑣玲瓏是很少讓他碰那把琴的,都給孩子嚇出『毛』病了。


    『亂』音琴在玉蓯蓉用著的時候,琴尾處曾係著半塊很小的青玉玦。是玉蓯蓉六歲那年跟靈尊上鏡圖山的時候帶著的一塊石頭,後來她開始入道修煉,便也小心翼翼的將石頭一起打磨,她長大之後,石頭也被磨成了一塊玉玦。


    挺粗糙,也不怎麽好看,那姑娘將玉玦一分為二,一半係在『亂』音琴上,一半給了師父保存。


    如今『亂』音琴尾空空如也,玉玦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遺失了。


    黎千尋在把『亂』音琴給瑣隱的時候,同時也將他之前從丹鼎峰劍塚裏刨出來的另外半塊玉玦給係在了琴尾,他不會打什麽好看又結實的花結,便在錦繩上串了一枚刻了暗符的銅錢。


    差不多在他們準備打道迴府的時候,早把『亂』音坊這檔子事忘到九霄雲外的西陵少爺和雪綾綃這才風風火火的跑迴來。


    西陵唯扒著門往裏瞅了兩眼,雪綾綃就是鼻子靈得很,直接沒打招唿就鑽進了門,看見瑣隱在桌子邊安安靜靜的坐著,衝過去抱著人孩子就蹭,給瑣隱嚇得咯噔一下小臉都白了,半晌才特別局促地喊她一句:“雪姐姐。”


    西陵少爺提著劍蹭進來,看看晏茗未:“師父,我們該迴去了。”


    黎千尋笑他,故意裝蒜:“今天這麽早,你有事啊?”


    西陵唯跺腳:“碧連天的人都快到了,你不迴去我自己去!”


    西陵少爺說完話就往外跑,仙市就在豢龍棋田外頭,又不太遠,他也不是小孩了,自己迴什麽的這種事拿來賭氣都顯不出叛逆的豪邁來。


    在場的大人也都不會把這個當迴事,迴去就迴去唄,西陵唯走出門口之前,黎千尋隨口還交代了句話:“你不是想學那個冰盒的符咒嗎,再去買一個帶迴去,晚上教你。”


    小少爺身形一頓,一雙眸子亮閃閃喜滋滋地應:“好!”


    門口一暗,西陵唯鑽了出去,江上寒往外邊看了一眼,迴頭道:“碧連天也是今日入門?”


    黎千尋視線還在門口處,隨口應著:“嗯,怎麽,天一城的人也來了?論法道會江氏的安排你也知道?”


    江上寒臉『色』一黑:“廢話,論法道會是幾個月前就在籌備的,幾乎所有安排都是我定的我會不知道?”


    黎千尋迴頭,挑了挑眉輕飄飄表示質疑:“那可不一定。”


    江上寒徑自道:“江幾蘊從一月前就沒迴過天一城,她跟本沒有時間重新安排我的部署…”


    聽到這句,黎千尋忽然抬手打斷:“慢著,我剛想起來,那天在香爐鎮的大船,江幾蘊也在船上?”


    “當然。”


    “哦…”


    江上寒忽然神『色』一變,盯著黎千尋道:“對!就是這個香爐鎮,茶館裏有什麽蹊蹺你也不說清楚,你和晏茗未走之後還是江幾蘊留下人去查的。”


    黎千尋奇道:“查?查什麽?你們查出什麽了?”


    江上寒:“不是我們,是她。”


    黎千尋:“……那你說這麽熱鬧,你都知道些什麽?”


    江上寒略沉『吟』片刻:“香爐鎮上的歌舞坊不是江氏的產業。”


    黎千尋咦了一聲:“你怎麽知道這個?”


    說到這個,江上寒臉上竟然帶了點高深莫測的笑意:“我們的船靠岸時見到了那艘花船,同時得知數月內河道裏並沒有通行客船,便想到你跟晏茗未應該是乘那艘船往南邊來的,派人去問過之後便確定了,之後你神神秘秘地問我香爐鎮是不是都是江氏的,應該是在船上有人跟你說了什麽吧?”


    黎千尋誇讚道:“哎呦江小胖,士別三日不得不刮目相看啊,你什麽時候變這麽聰明了?是不是我們家玲瓏丫頭馭夫特別有道?”


    江上寒特別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黎千尋一邊樂一邊接著問道:“那之後香爐鎮茶館的事江幾蘊交給誰去查了?”


    江上寒擰著眉頭沉默了一會,才道:“這個人,有點奇怪。”


    “哦?怎麽個奇怪?”


    江上寒道:“那人現在應該已經在豢龍棋田了,天一城宗室弟子裏我有信得過的心腹,之前有遞消息給我,現在江幾蘊沒有親自以宗主的身份入駐豢龍棋田,而是讓這個人代替了。”


    黎千尋:“誰?”


    江上寒道:“此人名叫陰融,曾是天一城第十二代家主的義子。”


    “十二代家主?”黎千尋想了想,雖然他對門派世家的長老家主之類怎麽換代怎麽繼承這些東西不太了解,但江上寒排第幾代他還是知道的,這麽往上推一推似乎也不怎麽難,算明白之後他皺眉,“不是你爹嗎?”


    江上寒顯然早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特神秘的蹙著眉心道:“不是,天一城當家人換得極其頻繁,而且有時並不是江氏宗門血統的人,而這些非宗門血統的宗主也不會單獨列位於江氏祠堂之內,這個你知道嗎?”


    黎千尋眨眨眼皮琢磨一瞬,又看了眼晏宮主,才道:“不久前剛聽說過。”


    江上寒皺眉,嫌棄得跟看著什麽不可救『藥』的玩意兒似的:“你是不是三句話不看他就不知道怎麽說話了。”


    黎千尋捧著臉嗬嗬笑著耿直道:“你別說,還真是。”說著身子往前探了探聲音一低,“怎麽迴事?”


    江上寒道:“第十二代家主是在我爹上位後不久出現的,也是個女子,同樣能駕馭月將劍和星辰石,當年圍剿斜月台時不幸殉道。”說到此處,江上寒頓了一下,“你應該能猜到這女子是誰了,圍剿斜月台是在二十四年前,當時天一城並未列入四方十八門內,而且據江氏長老們說,那次圍剿,外界並不知道除了碧連天之外還有江氏的人參與。”


    黎千尋咬著嘴唇,手指一下一下敲著桌麵:“和黎氏聯手而且並未張揚… 這丫頭到底想做什麽?這個陰融又是怎麽迴事?”


    江上寒繼續道:“第十二代家主殉道那年陰融已經成年,我爹曾告訴我,本以為她死後長老和弟子們會直接推舉陰融為家主,但事實卻並未如此,而是讓我爹繼任宗主。之後陰融這個人就像是被憑空抹去一般,再也不曾在天一城出現,甚至以江氏如此龐雜的聯絡網,都沒有在修真界任何地方找到他的蹤跡,所以江氏之外別家並不知情。”


    黎千尋一字一句地聽完了江上寒的話,抬手捏捏自己額角,沒吭聲,他有點『亂』,突然得知原來斜月台被圍剿滅族並非黎氏一家的“功勞”,但是向來強勢張揚的江氏卻又為何隱藏如此之深?而這之間又突然出現的這個陰融又是誰?


    黎千尋看了眼身邊的晏茗未,發現他也輕輕蹙著眉心不知在想什麽,他伸手碰了碰那人,卻見他微微一驚而後才應聲,表情裏的疑雲瞬間消失。


    “陰融!陰融!”一屋子人都有點凝重的時候,那小八哥又開始扯著嗓子喊了,而且還是現學現賣。


    黎千尋衝那小畜生勾勾手指,小東西顛顛兒湊過來之後,迎麵一個腦瓜崩彈在硬硬的尖嘴上,眼冒金星委屈得黑眼珠都被水淹了,撲了兩下翅膀又叫:“壞人!壞人!”


    申時將近,幾人從『亂』音坊出來,黎千尋抬頭看了看已經快轉到西邊的太陽,暮『色』尚遠,但此時天邊卻已經堆起了長長一道紅雲。


    鴝鵒歲久能人語,魍魎山深每晝行。


    天『色』將變,下雨的時候被淋的可從來不分好人還是壞人。


    作者有話要說:  來注釋


    1、升平炙:燒尾宴第四十道,三百條羊舌鹿舌『亂』炒主菜。寓意和菜名一致,歌頌四海升平太平盛世。【也可以戲稱為頌揚統治者治國有方的溜須拍馬的菜2333


    2、鴝鵒歲久能人語,魍魎山深每晝行。


    先來注個音,鴝鵒,來一起讀,qu yu(渠玉)。


    出處在這裏。鵂鶹歲久能人語,魍魎山深每晝行。——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鵂鶹,來繼續一起跟我讀,xiu liu(修流),是現在一部分能家養的一種小型貓頭鷹,一個巴掌大小,沒有支棱起來的兩隻貓耳朵,圓腦袋挺可愛的。


    但是我這裏需要的不是貓頭鷹,所以就換了個種類,鴝鵒又叫八哥,這應該都認識吧,跟烏鴉似的黑不溜秋的那種鳥,會說人話,但是不會說啥好話。


    有人私問我什麽意思,所以補注釋。這句意思大概是,那個鳥活得久了會說人話,而一些妖魔鬼怪在暗處猖狂久了也有可能在大白天出來晃悠。是不是線索自己掂量哈~


    以後大家不要弄錯吼,紀先生原句裏是鵂鶹,長相很萌的小貓頭鷹,之所以更多解釋鵂鶹也是為了不要記錯,我可不想來個偷梁換柱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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