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隱竹山上,沈攜安最終沒有對劉大通下手。


    無論是殺人的罪名,還是藏匿妖怪的罪名,都難逃一死,既然如此,又何必又多傷一條人命呢?


    沈攜安收拾了所有值錢的家當,整理出一個木盒,將之遞給了竹生。


    “拿著它下山,好好生活,往後不要提及我的名諱……”沈攜安說完,靜默了一會兒,撫著手邊歲歲曾蓋過的一床小方被,垂眸又低聲道:“若是知道了歲歲的消息……”


    話說一半,便再說不下去。


    他本想說,若是有幸知道了歲歲的消息,便讓竹生去他墳前告訴他,可是轉念又想,此後他便是戴罪之身,死了也是汙名難消,竹生還是永遠不要再與他沾上關係為好。


    “師父,我不走,我不走!”


    竹生哭得泣不成聲,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也不肯接過那個木盒。


    若不是師父撿迴他,他早死在了六年前的冬天,他的命早該被上天收走了,殘存六年,還要他以師父的性命為代價繼續苟且偷生。


    何必……何必……


    若是師父難逃一死,他寧願陪葬,黃泉之下,仍能孝敬師父。


    沈攜安抬頭,遙遙望見窗外漆黑的夜色,劉大通下山約一兩個時辰,官兵也該在路上了。


    “竹生,我形單影隻數年,唯有你和歲歲是我的牽掛,如今歲歲安好,為師便隻盼望你也能安安生生,這樣,我便心願全了了。”


    沈攜安低頭望著跪在地上的竹生,整個人淡得像將化的冬雪,他正將對世間所有的留戀一一斬斷。


    竹生看著師父又變成了撿迴歲歲前那副淡然出塵,難以接近的樣子,竹生痛哭流涕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歲歲帶走了師父對人世的留戀,帶走了師父求生的意誌,竹生本該去怨歲歲,怨這個小妖怪給他和師父帶來這麽多麻煩,可竹生沒有,他隻怨自己,為何昨日沒有將瓦片拍在劉大通頭上,為何沒有保護好歲歲的身份,為何沒能保護師父和歲歲……


    歲歲還是僅一歲的小嬰兒,是竹生親眼看著一點點長大,話還說不清的小家夥。


    今日的結果怎能怨一個無辜的孩子?


    明明歲歲不是壞妖怪,劉大海才是意圖傷人之人,可僅僅因為世人成見,劉大海便成了無辜,歲歲因為是妖怪,便成了罪人。


    憑什麽……


    竹生不甘心,他們師徒三人,沒人有錯!


    沈攜安望見山下燈火,強硬地將木箱塞進了竹生懷中,催促道:“快些走吧,莫要與官兵撞上了。”


    竹生的雙眼已經哭腫了,他抬起頭,一臉倔強:“我不走,歲歲沒錯,師父也沒錯,我要告訴官兵,我要告訴村裏所有人!傷人的是劉大海!”


    竹生將木箱扔在地上,轉身打開了門,朝山下跑去。


    他知道,沒人會信他的話。


    可是……


    他一條賤命,怎能讓師父舍身保全他?


    師父要活著,說不定未來有一天,歲歲長成了厲害的大妖怪,就會迴來接走師父,去享清福……


    他要讓師父活著!


    沈攜安伸手隻抓到了一片空,快步追出院門,揚聲嗬斥道:“竹生!不要胡鬧!”


    竹生第一次違逆師父的命令,他沒有迴頭,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不停奔跑,眼淚從眼眶裏不停流出來,一滴滴地揮灑在寒冬的空氣中,再也找不見蹤影。


    他的背影沒入深夜的山路,耳邊師父的聲音被他甩開,變得越來越小,竹生哭著笑著,看見了要上山來的一隊官兵。


    竹生慢慢停了下來,雙腳踩在一片深雪中,唿出的氣化作朦朧的白霧,將他籠在了原地。


    天上又下雪了,雪花飄下來,落在竹生的眼睫上,底下是一雙含淚的雙眸。


    “罪人竹生!甘願自首!”


    沈攜安跑得急,一個不慎跌在雪地裏,遙遙聽見一聲少年喊聲。


    沈攜安雙手撐在雪地中,竟不住地顫抖起來,熱淚接連不斷地砸在雪地裏。


    什麽罪人,竹生一個孩子,怎麽會是罪人?


    他這個師父當的何其失敗,兩個徒兒,竟一個都護不住……


    ……


    陸逍到了遂安醫館,卻不見沈攜安和竹生,昨日看病的兩人中,劉大海的屍體還在,劉大通卻不見了。


    看來這師徒二人沒有除掉劉大通。


    他們分明可以殺了劉大通,將罪名卻栽在陸逍身上。


    畢竟此前劉富父子和劉雙兒一家都見過陸逍,且劉大海確實死在他手中,沈攜安隻不過沒有施救罷了。


    將罪責栽給無處可尋的陸逍,對師徒二人來說是最有可能逃脫衙門問責的法子。


    但是,果然不愧是仙族最有望成神的渡月仙尊,哪怕下凡為人,都謹記著不害人性命,否則這一遭下來,成神便是無望了。


    陸逍說不清是冷笑還是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仙族便是這般諸多忌諱,竟讓凡人捏住了手腳。


    陸逍速度極快,很快便找到了在雪地中默不作聲前行的沈攜安。


    “嗷嘰!”歲歲看見師父的背影,又哭了起來,邁著小短腿便要往下跳。


    陸逍攔住了他。


    沈攜安聽見這熟悉的叫聲,背影頓住,難以置信地轉過身來,看見了陸逍手中蹦蹦噠噠的小白狐,聲音止不住顫抖:“歲歲……”


    “嗷嘰!”師父!


    歲歲在陸逍掌心掙紮,沈攜安快步走上來,一把捧住了小白狐柔軟的小身子。


    “又迴來做什麽?又迴來做什麽……”沈攜安撫著歲歲,眼淚從泛紅的眼眶滾落,往日清冷的聲線此時卻打著顫。


    他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再見歲歲一麵,可是歲歲不該迴來,官兵就在山下,萬一被捕,往後哪得安寧?


    陸逍飛身過來時便看見山路上一片火把光亮,應是村中的人來要說法,又或是衙門來捕犯人。


    他左右一掃,沒看見沈攜安的另一個徒弟,又見沈攜安一個人出現在這裏,心裏略微有了猜測。


    “半日不見,竟落得如此境地。”陸逍環手站在一旁,語氣滿是冷然。


    歲歲衝著陸逍呲著牙:“嗷嘰!”


    壞人!


    陸逍眉頭一緊,見歲歲和沈攜安黏黏糊糊,又對自己一臉兇相,有些後悔帶歲歲迴來一趟。


    孩子不認爹,隻認師父,這般不乖,他怎麽就心軟了呢?


    沈攜安同歲歲隻說了三兩句,便一偏頭將歲歲遞了迴去,絕情道:“帶他走!不要再迴來了!”


    “嗷嘰!”


    歲歲四隻爪子都奮力抱住了沈攜安的手,豆子大的黑眼珠溢著眼淚,小小的腦袋被傷心與不解裝滿。


    歲歲不懂。


    為什麽師父不要他了?他明明很乖……


    陸逍正巧也是這般想法,從今往後便讓歲歲和凡間了斷,聽了沈攜安的話,便強硬地抱過了歲歲。


    “嗷嘰嗷嘰!”


    師父的手從四隻爪子中脫離,歲歲的哭聲頓時響徹樹林。


    沈攜安的腳步隻是停滯了一瞬,繼續向山路行去,歲歲此後無恙,他還要去救另一個徒弟。


    “嗷嘰!”歲歲聲嘶力竭地叫喊掙紮,本不鋒利的爪子竟抓破了陸逍的手掌,留下一道血絲。


    陸逍並未吃痛,隻是心情複雜。


    歲歲就這般舍不得這個僅相伴一年的師父?


    小家夥已經哭了一天,嗓子都快啞了,陸逍低眸,望著哭泣不止的歲歲,問道:“要是明日見不到師父,你還哭嗎?”


    後日見不到,還哭嗎?


    大後日見不到,還哭嗎?


    ……


    歲歲迴以快要喘不上氣的哭聲。


    陸逍沉沉地唿出一口氣,對著沈攜安的背影猛然喊道:


    “明日你不來看本座的孩兒,本座就打到你清道宗門口!”


    陸逍說完,一掌直擊沈攜安的後心,另一手蒙住了歲歲的腦袋,設下結界。


    淩厲的攻擊打中後心,沈攜安身形一顫,頭高高揚起,吐出口四濺的鮮血,轟然撲倒在地上。


    “咳咳……”


    沈攜安努力地轉迴頭,看見陸逍一襲黑衣,捧著歲歲瀟灑地轉身離去。


    沈攜安不知道什麽是清道宗,也不知道陸逍在說什麽,他隻知道,這一擊他受不住了。


    往事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閃過。


    在大雪中救下竹生那一日、去歲除夕救下歲歲的那一日、歲歲第一次會叫師父、竹生幼稚地和說不清話的歲歲吵架……


    往事一一閃過,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臨到終了,他隻是想,歲歲往後能不能過得安穩?


    竹生才十四歲,往後要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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