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敬的臉龐上,依然是穩重之色。


    來河州之前,他有些懼死。這是實話,自家主公大業未成,亂世未休,他如何舍得死去。


    但現在,他發現再無一絲的懼意。若非是個跛人,他當真要拾一把刀,和守卒們同戰赴死。


    巨大的投石,從頭頂之上,唿嘯著打了過去。


    東方敬並未側目,平靜地坐在內牆之下。到了現在,他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來守住這座邊關河州。


    “小軍師,要天亮了。”護衛急急走來,聲音裏帶著疲憊,“北狄人的攻城大軍,戰損甚大。但即便如此,依然在發動強攻。”


    “這是自然。”


    東方敬終於仰頭,看著天空的絲絲曙光。


    還是個少年郎的時候,他喜歡晨讀。捧著一卷書,坐在破院的石樁上,讀到晌午,又讀到黃昏。


    然後便入屋,在屋頭裏,點上一盞桐油燈,再讀到天空上的絲絲曙光。


    讀書教了他道理,教了他韜略,卻無法教他,這世道裏的光,要去何處追尋。直至他遇到了小侯爺,遇到了自家主公。


    跛人東方敬,才有了一生的奮鬥與追求。


    “李三兒,請替我拾把刀。”


    護衛怔了怔,“小軍師何用?”


    城頭上,死去的守卒,尚沒有來得及搬屍。不僅是守軍,連著民夫,也死去了很多。


    血腥和硝煙的氣味,一時嗆痛人的鼻頭。


    “握著刀,若狄人登了城,說不得我能捅死一個。”東方敬笑道。


    “小軍師!”護衛語氣大悲,“若城破,我等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送小軍師出城!來時主公便說,不管用什麽法子,一定要護住小軍師。”


    “怪不得你們。”東方敬語氣平靜。


    在時間之上,他做了最大的思量。奈何北狄人勢大無比,大疫之下,還是發起了不惜一切的強攻。


    守到現在,在他麵前的這群中原忠勇,已經稱得上英豪。


    “三兒,拾刀。”


    長刀沾血,將原本有些髒兮的儒袍,染得更加血腥。


    東方敬抱刀坐著,神色平靜無比。


    “跛人東方敬,死守河州,萬千狄狗,且來!”


    ……


    “殺!”


    先登的北狄人,一個接一個的下墜,但在後頭,又有一個接一個的方陣,趁著守備不足,瘋狂地搭上城梯,叼著刀往城牆上爬。


    一隊運送沸水的民夫,剛到了城頭。還沒動作,便被飛來的箭矢,射得從城梯上滾下。


    翻倒的沸水,將屍體燙得腥紅,冒著嗆鼻的熱氣。


    第一撥的北狄人,終於踏上了城頭,狂喜地揮舞著長刀,把就近的幾個疲憊守卒,砍得翻下城牆。


    “東麵缺口!威字營,給老子填上!”在城頭的另一邊,陳憲看得清楚,急急開口大喊。


    隻可惜,聲音剛落,他還沒往前衝。便被一支暗箭,瞬間射穿了胸膛,咳著血翻倒在地。


    命令之下,最後的百餘個威字營守軍,怒吼著往先登的狄人衝去。


    “不好,登城的狄狗越來越多了!”


    缺口越來越大,瘋狂的北狄人,如同狼入羊群,叼著刀爬上城牆。不遠處的雲梯車,也開始要展梯。


    百餘人的威字營,隻衝到缺口之處,便已經死的隻剩一半。餘下者,皆是渾身披血,傷痕累累,濃重的喘氣聲,在硝煙中此起彼伏。


    “曰你爹的狄狗!和老子同死!”


    威字營的都頭,將長刀丟棄,直接展了雙臂,衝向三四個狄人,用盡最後的力氣往前一撞,齊齊往城壑下摔去。


    餘下者,紛紛效仿。


    一個狄人小都侯,見著這副模樣,驚得呆了一下。


    旁邊的長槍卒,怒吼著捅槍而來,將這位北狄小都侯,捅得仰頭慘叫,往城下摔落。


    “快,填缺口!”


    此時,哪怕是城牆下的民夫,也拾了武器,往缺口處填了上去。


    這一填,便有許多張臉龐,今生不再相見。


    “小軍師……陳、陳憲將軍戰死,威字營都頭李河戰死,虎字營都頭馬衝戰死……”


    東方敬痛苦閉目。他能算得到,如今留在城頭的守軍,已經不足千人。


    時至晌午。


    戰事似要進入了死地。


    ……


    “大汗快看,河州要守不住了!”


    拓跋虎瞪著眼睛,臉色狂喜。他看得出來,這河州,當真是要守不住了。缺口越來越多。


    而在城下,他的北狄大軍雖然戰損慘重,但衝鋒的方陣,依然還在強攻。


    “好,破了河州!那個跛子,哪怕是戰死,我亦要鞭了他的屍體!震懾中原!”拓跋虎咬著牙,語氣裏都是恨意。


    兩萬殘軍,加上一個西蜀小跛子,擋了他這麽長的時間。


    “要恭喜大汗了。”在旁的神鹿子,也笑著鬆了口氣。他有些慶幸,戰略一直都是對的。雖然過程艱難,但不管怎樣,這河州,將要打下了。


    “黃昏之前,破城當無問題。”神鹿子篤定開口。


    “那就托你的吉言了。”


    此刻的拓跋虎,也解恨地大笑起來。


    ……


    “猛字營都頭曹龍戰死,步弓營正將吳鋒戰死……”東方敬身邊,護衛泣不成聲。


    “小軍師,不若我等送你出城!”


    東方敬搖頭,“我此時若離開,便是豎子鼠輩。便如我先前所言,若狄人殺來,我握著一把刀,說不得能捅死一個。”


    “某東方敬,亦是大紀的吊卵兒郎。”


    “小軍師,留得青山在……”


    “循著先人的足跡,才是處處青山。”東方敬大笑起來。此時若有酒,他說不得要浮一大白。


    “入黃昏了,差一些,隻差一些。”


    城頭上,登城的狄人,已經越來越多。連著城門,也開始要遭受衝城車的錘擊。


    “野狼部落,為先登第一功!”一個虎背熊腰的狄人將軍,眼看著守軍越來越少,登上城牆,便急不可耐地大喊。


    十幾個護衛,提著刀,咬著牙,緊緊護在東方敬身邊。


    城頭上的守軍,依然沒有認命,用盡最後的氣力,斬殺著登牆的狄人。


    那位野狼部落的狄人大將,還提著刀在叫囂。說話之時,將一個衝近的守軍,兩刀砍翻。


    “破了河州,定要扒了你們人的皮子——”


    正在這時,在硝煙與嘈雜之中。


    一道極其悅耳的聲音,忽然突兀地響了起來。


    河州南麵,留下的幾個孱弱老卒,騎著瘦馬,齊齊奔了過來,異口同聲,卻又帶著隱隱的狂喜。


    “稟報小軍師,稟報陳將軍,渝州軍大將樂青,帶三萬援軍,已經趕到河州!”


    隻聽到這一句,東方敬仰頭大笑,笑得眼睛裏有了淚花。


    ……


    河州南門,一支浩浩的大軍,顧不上休整,正以急行軍的速度,往北城門的方向狂奔。


    “渝州樂青,封吾主之命,前來馳援河州!願與各位河州忠勇,共殺狄狗!”一員彪悍大將,騎馬挎刀,聲音帶著滔天怒意。


    在大將身後,無數的渝州黑甲,皆是怒聲狂吼。


    “渝州軍,願與各位河州忠勇,共殺狄狗!”


    “共殺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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