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夫子廟,在富陽城的南門偏處。隨著世道崩塌,前些年便香火惘絕了。連著那尊夫子石像,都已經是泥跡斑斑。


    寒風從破開的廟窗吹入,卷起一地的枯葉沙塵。


    但好在,今日的趙夫子廟,難得有人上了三炷香。在萬物凋零的冬日中,整座廟宇終歸有了一絲活氣。


    “牧哥兒,我才喝了八碗,若是迴得晚一些,我怕湯子要結油花。”


    徐牧伸手,賞了一個爆栗。


    繼而,他緩緩抬起頭,便見著了一個坐在廟前的人影。


    席地而坐,身上洗得發白的素袍,打了三四個補丁。約莫在烤著火,平靜的臉龐上,映滿了火光的亮堂。


    臉龐瘦削,卻白皙如玉,下巴留著的山羊須,被捋得整整齊齊。


    似是感覺到了異樣,那人抬起了頭,看著徐牧,露出微微笑意。


    “拜見徐蜀王。”


    聲音不急不緩,如珠玉落銀盤,娓娓有聲。


    無疑,這人便是賈周信裏的那位了。


    天公之妒,狀元之才?


    徐牧邁步走近,故意停頓了會,卻發現,這麵前書生模樣的人,沒有任何起身的跡象。


    徐牧心頭不喜。若是個恃才傲物的,性子難免好勝,做不得大用。


    “司虎,去邊上守著。”


    還在惦念羊肉湯子的司虎,巴不得早些結束,連著廟前亂石枯木的老路,都急匆匆地清理了一番。


    “不才東方敬,見過蜀王。”


    聲音依然儒雅,身子依然未起。


    徐牧沉默了會,抬手迴禮。


    山羊須書生仰起臉,語氣依然平靜,“蜀王勿怪,並非是不識禮,而是無法起身。”


    “我是個殘身。”


    徐牧臉色一怔,還未開口,書生已經掀開了冬袍,露出一雙枯皺如柴的腿。


    “是本王失禮了。”徐牧唿出一口氣,沒有絲毫猶豫,也圍著篝火,同樣席地而坐。


    “老師讓我來這裏等你,我猜得出來,這一次,他想讓我隨軍出征,伐虎蠻,取軍功。”


    “老師?”


    “能者為師。”東方敬笑道。


    “先生怎麽想。”


    “我已無路。”東方敬平靜轉頭,看向徐牧,“徐蜀王給我一條路,我便跟著你。”


    “若我拒絕呢。”


    “我抄書賺銀子,兄嫂養我至老,至死,再化作一捧黃土,吹入蜀州山林。”


    “先生複姓東方,並非普通人家。”


    “文帝昔年,我祖上是禦史郎。家道中落,數十年前流落蜀州生根。”


    紀朝文帝,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軍師說,你有狀元之才。”


    東方敬沉默了會,“大紀興武十七年,我是殿試的狀元郎。”


    徐牧睜大了眼睛,合著自個碰見的,都是什麽妖孽。


    小侯爺是興武十三年的狀元,常四郎是興武十五年的狀元,好家夥,麵前的這位,又是興武十七的狀元。


    紀朝大試,每兩年一輪,合著全給碰上了。


    但那會的王朝,已經準備要塌了吧。


    “家道中落,我隻想試一次,試著振起家邦。”東方敬歎息了聲,垂下頭,看向自己的雙腿。


    “我這雙腿……謝恩之後,我走出皇宮,便被一幫官宦家的學子報複了。我記得很清楚,一共有九匹馬,從我的腿骨踏過。”


    “官坊不敢管,大理司不敢管,那位朝堂上的宰輔,下了命令,將我扔出長陽。到最後,是小侯爺暗中托人,尋了大夫和馬車,將我送迴蜀州。”


    徐牧沉默良久。


    他想象得到,當初的東方敬,雙腿盡斷,在長陽的大街上,是何等的絕望。十年寒窗苦讀,換來一雙斷腿。


    “先生做了什麽。”


    東方敬平靜如常,“殿試之後,那位宰輔讓我即興作詩。我卻作了一首,邊關效國的詩句。”


    徐牧心底氣怒,即便蕭遠鹿下了十八層地獄,但他還是要罵,這狗東西指不定有什麽毛病,總愛讓他作詩,頌揚他的狗屁功績。


    常四郎在殿上崩了一個屁,家大業大,又有小侯爺作保,賠了十萬兩作數。


    但麵前的東方敬,家道中落,又不過一個遠赴都城的學子。不入染缸,便是一場死局。


    “先生可曾後悔?”


    東方敬搖頭,“我那會,仗著一點書生氣,以為能入朝堂救國救民。後來發現,我想的太簡單了。書生救國,原本就是一場謬論。”


    “亂世不可堵,亂世裏的王朝,亦不可救。”


    “東方先生大才。”


    徐牧突然明白,賈周為何要選這個人了。不僅是狀元的才學,更為可貴的,是一份赤子心。


    而且,賈周這一手,實則還有另一個道理。他若是收了東方敬,那麽就是說,這是一場雪中送炭。


    畢竟,放眼整個天下,沒有多少人,願意讓一個跛人做軍師。


    雪中送炭,在以後,東方敬隻會更加效死。


    “東方先生,我多問一句,你是如何與賈軍師相識。”


    東方敬笑了笑,“那日我在成都之外,挖土坑而垂釣,別人都當我傻子,傳來傳去,到最後,賈先生便被我釣過來了。”


    “好計。”徐牧也笑起來。


    東方敬依然語氣平穩,“不過,蜀王需要明白。放在日後,我東方敬的這副殘身,即便是行軍打仗,布局謀略,都會不甚方便。”


    “無礙。在我徐牧心裏,先生之高義,即便無腿,也是我的股肱。”


    東方敬垂頭,等過了一會兒,再抬頭時,眼睛便已經有了淚花。


    寒風中,這位天公之妒的王朝末年狀元郎,艱難俯下身子叩拜。


    “東方敬,表字伯烈,拜見主公!”


    “好!”


    徐牧大喜過望,“吾得先生,當是一場盛事。”


    叩拜在地的東方敬,被徐牧緩緩扶起。


    “先生坐了許久,身子定然要凍了,隨我去喝羊肉湯子,暖暖身如何?”


    “主公先去,我兄長等會便來。”


    “無需麻煩。”


    徐牧彎下腰,將東方敬一把背到了身上。隱約間,隔著厚袍,他隻覺得後背有些濕潤。


    “司虎,迴去吃羊肉湯子!”


    正在摳鼻牛的司虎,聽到徐牧這一句,立即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將東方敬搶著抱在懷裏。


    然後,又風風火火地往前狂奔。


    “司虎,你他娘的別摔了先生!”


    “牧哥兒放心,羊肉湯子摔不了……不對,是先生摔不了!”


    寒風之中,徐牧隻看見,這位大紀興武十七年的狀元郎,雙目之間,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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