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動,槍已響。


    而人未至,拳已至!


    向天嬌的拳以往最講變化,擅長以快打慢,以千變應萬化。


    然而此時此地,她隻用一招。


    這一招,可謂是向家拳之基礎,亦是開篇第一招,即使是向家七八歲的稚童也能像模像樣的打出。


    傳聞古時有巨人降世,王屋太行兩山,以肩扛之,搬離萬裏。後有人多稱奇此事,為其拓碑揚名。


    向家拳,搬山拳架對應拳招,其名“拓碑”。寓意後世子孫如同拓碑,將拳意拳譜代代相傳,亦要繼往開來,為自己後代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


    人群之中,向天嬌出拳,其拳初如掌平推,拇指緊貼掌心,然觸人之際猛然變掌為扣,仿若一方石印重烙。


    向天嬌不是不會其他招式。


    山海拳架中,拓碑為始,因此神意不如指點江山,威勢不比雲蒸大澤。


    但是,它最簡單!


    最簡單,所以最快!


    這並不是高手較量,而是以一打多,以快打慢的群戰!


    要快!要很快!要更快!


    因為隻有越快,敵人越是打不到你,越是會顧此失彼。


    拳頭越快,就能更多的出拳,就能打倒更多的敵人!


    向天嬌已經不知道揮了多少拳了。


    她的身上已經沾滿了血,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她自己的。


    她的眼中已經沒了敵人,隻有拳頭!


    每當她打出一拳,她心中的那塊琉璃明鏡就仿佛被擦亮了一分。


    她感覺自己還能更快!還可以再快!


    到了最後,當她迴過神來,她的周圍,已經沒有站著的敵人了。


    站在櫃台後麵的中年人手裏舉著一個鍋蓋,他看向天嬌的眼神已經不像是看一個姑娘了。


    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向天嬌迴過神來,胸口立刻一陣氣血翻湧,一口湧上喉頭的鮮血被她硬生生咽迴肚子裏。她開始打掃戰場,把地上那些已經爬不起來的男人一個又一個的丟出去。開始的時候她還能一隻手各拖著兩個,逐漸就隻能兩隻手各拖著一個了,到了後來她隻能用雙手一並去拉去拽。


    當她把所有人都丟了出去,幾乎把全身都靠在門框上,用身體的重量合上了拉門。她背靠著門,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


    雪白的推門門紙上,被拉出一條長長的鮮血,觸目驚心!


    老板的臉色其實已經非常不好看,當對麵開槍的時候,他就已經意動,但是從頭到尾,向天嬌都沒有漏出過讓他出手的機會。


    一次也沒有。


    他幾乎是從櫃台後麵翻了出來,伸手去探倚坐在門框上的向天嬌的鼻息。


    聽到外麵沒了動靜的女子,又過了一會才探頭探腦的從門簾縫裏往外張望,當她看到人都走完了以後鬆了口氣,然而當她從門簾後躡手躡腳的走出來,看到了滿地的血跡,還有櫃台和天花板上的彈孔,以及倚坐在門框邊上,渾身是血的向天嬌的時候,本就膽戰心驚的女子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她哭破了音,幾乎是連跑帶爬的爬到向天嬌身邊,她看到中年人的臉色陰沉的幾乎要滴出水來,更是泣不成聲,哭成了淚人。


    “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你……我就是個掃把星……害死全家還不夠……還害死了你……”


    中年人歎了口氣,打斷了女子的哭聲。


    “她還沒死。”


    女子本來已經哭的死去活來,看到中年人這麽說,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紅腫著眼眶哽咽道。


    “老板……我知道你神通廣大……你快救救她……真的……讓我做什麽都行……我給你磕……”


    “閉嘴!”


    中年人吼聲如雷,也打斷了女子要下跪的動作,隻是看著她一臉梨花帶雨的癡傻模樣,他又有些不忍心,隻得把聲音放輕了些。


    “你來我這邊,捂住她的腰。”


    女子趕忙靠過去,才發現中年人的手一直扶在向天嬌的後腰上,當中年人鬆開手,女子才發現中年人的這隻手掌已經滿是血汙,而他鬆開的地方還有鮮血在汨汨地流出。


    女子顧不得身上的衣服是她最後幾套值錢東西,直接從衣擺上撕下一大塊,疊成疊捂在她後腰的傷口上。


    漢子空出手來,此時已是顧不得男女有別的時候,他雙手直接扯開了向天嬌的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以及黑色的內衣邊緣。


    當中年人把向天嬌上衣褪去,才發現向天嬌上身穿得是一件半身式的黑色吊帶內衣,而且這內衣已經變得破爛!


    但是撩起這衣服破片,卻會發現雖然內衣已經殘破不堪,然而向天嬌身上的心肺胃等要害無一處重傷,最嚴重的不過是扭轉彈頭擦過時造成的皮肉傷。


    女子看著中年人的所作所為,滿是淚痕的大花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中年人一邊捋起那隻沒沾著血汙的手的袖子,一邊跟女子解釋道。


    “實際上她在中了腰上這一槍以後已是強弩之末,僅僅是靠著一口真氣強撐著。像她這樣剛登堂入室的武夫,身體五髒六腑還不夠剛健,她就強行運轉氣血,從而導致氣府內氣息倒流,散入四肢百骸。女子身子骨本就比男子更弱,她這樣強來,不僅傷勢更重……”


    中年人眼中微不可察的略過一絲痛苦,他把手放在向天嬌心口上,聲音漸小,“怕是一身基本功都要被打散。”


    女子沒懂,她理解加重傷勢什麽意思,但是“老板,你說打散基本功是什麽意思?”


    中年人的手離開心口,又連打她身上數個大穴,包括氣衝和心俞兩穴。隨後他盤坐在地,雙手做印,臉色由常轉青又轉常,隨後他輕輕一掌打在向天嬌的小腹下側,這裏是下丹田,人之真氣由此而生亦迴歸此處。


    “噗!”


    一口黑血從雙眸緊閉的向天嬌的口中吐出,隨後又沒了動靜。然而中年人卻是舒了口氣。外傷雖重,卻還未致命,若是這內傷再耽擱幾分,縱然向天嬌這個人能救迴來,她也廢了。


    “來,把她抬上來,我去取刀和針線。”中年人招唿了一聲,抬起向天嬌的兩隻小腿,女子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扶著她的腰把她抬了起來。


    “老板,你還是沒告訴我什麽是基本功被打散了。”女子喃喃道。


    漢子取來一把專門剔精肉的剔骨尖刀,又在身後的瓶瓶罐罐裏翻找。


    “像她這樣練拳腳功夫的人,最重鍛煉皮肉筋骨。外家功夫強橫,就強橫在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而對一個練拳腳功夫的人來說,基本功被打散,那就是根斷了,之前所有的水磨功夫,都要從頭再來。”


    女子恍若天雷轟頂,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中年人把一切看在眼裏,歎了口氣。


    “莫要太自責了,雖然她沒了根基,但是之前我觀她心境似乎突飛猛進。再給她個三四年,她肯定能達到更高的高度。”


    女子的眼淚卻已經流了下來,口中喃喃自語。


    “三四年……她為了我……整整少了三年青春……”


    天底下若要說什麽人最在乎青春,那肯定是花容月貌的豆蔻女子了。


    然而一個女子青春長則最多十五年,短則寥寥五年。


    你說這三四年的時光,對向天嬌珍不珍貴?


    女子狠狠的用袖子抹了抹臉,把眼淚和臉上已經花了的妝擦幹淨。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突然欠了一個人很多很多債。


    然而這個人,就剛剛還坐在她旁邊,還在跟她說話,甚至還對她笑了一下。


    如果這個人是男人,她恐怕以身相許也隻能償還一部分。


    但是要這個人是個女人,她該怎麽辦?


    “我要救她。”


    哪怕等她醒過來以後,是打她還是罵她,甚至是想殺她,她都能接受,也許心裏還會好受一些。


    她最怕她醒不過來怎麽辦。


    “我不叫你木頭了,也不說你笑起來沒我好看了,你快醒醒吧。”


    這是女子,唯一也僅有的祈禱了。


    中年人在用一壺白酒浸泡刀子。


    刀子從酒壺裏緩緩拔出來,露出雪亮的刀鋒,刀身上映出中年人平靜的臉龐。


    他得心裏其實很不平靜。


    他非常憤怒,憤怒的想對老天怒吼。


    他也非常鬱悶,鬱悶的想要對老天破口大罵。


    他甚至還有些痛苦,隻是這痛苦他已不會再跟任何人訴說,哪怕是老天也不行。


    然而這些,都已經被他拋在腦後。


    因為他現在拿著刀。


    刀本就已經磨的無比鋒利,但人卻無法像磨刀一樣把腦中的想法磨淨。


    他深吸一口氣,當他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已經變得冷漠,冷漠得嚇人。


    仿佛刀已不在他手裏,而在他眼中!


    已經過了十年,他沒想到自己又握起了刀。


    然而這一次不是為了殺人!


    而是救人!


    向天嬌麵朝下平躺在櫃台上。


    她上身的衣服已經被完全褪淨,裸露出在燈光下看起來白得有點刺眼的脊背。


    若是再早一些時候,也許僅僅隻是這樣的背影就足夠讓許多男人發癡發狂。


    但現在這雪白的後背上滿是淤青和成條的擦傷。


    在中年人示意下,女子將向天嬌的裙腰向下拉了寸許,露出向天嬌血肉模糊的後腰。


    當整個傷處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麵,女子感覺自己眼前仿佛一黑,差點昏死過去。無它,隻是因為這傷處對從小養尊處優,連殺雞都沒見過的她來說,太過嚇人了些!


    向天嬌的腰肢是如此纖細。


    這腰肢上的彈孔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若是子彈再大一圈,就讓人覺得會把這細腰生生打斷。若是傷口再深一寸,可能就把這腰肢貫了一個對穿。


    中年人的臉色無比凝重。


    他畢竟不是醫生,他曾經隻是江湖刀客,而如今隻是酒館老板。


    就算他殺過人,擅長殺人,殺了無數的人。


    但讓他用刀救人,哪怕隻是救一個人,那也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


    他將已用火燎過的尖刀緩緩貼在傷口上


    他的額頭上已經滿是冷汗。


    “要……要不我們還是叫救護車吧……”


    女子看他的神色,看他的表情,聲音顫抖。


    他隻是搖頭,搖了一下,又重重搖了一下。


    他早已想過這些,先不說離這裏最近的能治療這傷的醫院要多少時間才能趕到,哪怕是叫城裏最快的車,拉上最近的最好的醫生,趕到這裏,估計向天嬌的血也已經流幹了。


    更何況,他還無法確定,這周圍是否安全了?那女人是暫時退去藏在暗處等待時機,還是已在四下撒下天羅地網虎視眈眈?


    他將已經貼在傷口上的刀又收了迴去。


    因為他明白,若是持刀的人心亂了,那這刀不管是殺人還是救人,也就鈍了。


    他長籲一氣,隨後再一次提起尖刀


    隻是這次已不是貼在向天嬌的傷口上,而是抵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默默地在大腿上割出一道口子,不深不淺,既不會影響他站穩,又能讓他感覺到疼。


    這疼痛,他已經有十年沒有體會過了。


    而這適當的痛,卻可以讓他想起以前那些刀口舔血,不堪迴首的歲月。


    他的眼神又一次變得冷漠起來。


    與上一次不一樣。


    他的眼神雖然冷漠如刀,但瞳孔深處卻能看到一團跳動的火焰!


    他已無法將自己當做一把刀,因為他已經無法再像刀一樣無情。


    但是他的手卻從未這樣穩過。


    這是一雙可以用來救人的手!


    當帶血的彈頭當啷落進盤子裏。中年人的神情就仿佛是一瞬間就垮了下來,他把尖刀輕輕放到盤子旁邊的白布上,用另一隻手的袖口擦了擦額頭擠開上的汗,一邊拿起剛剛用來浸刀的白酒杯子,一邊叮囑女子的動作千萬小心,莫要把剛縫上的傷口又擠裂開。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話是多餘的。女子照料傷口的動作又輕又柔,就像是在對待最上等的薄瓷膽瓶一般。


    中年人看著年輕女子紅腫又有些憔悴的眼睛,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


    他認識女子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有將近七八個月。加上女子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主,平日裏能說得上話的人又近乎於無。她來店裏的次數並不頻繁,但每次一來必定會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若不是他留心些許,女子早已經被那來他店裏打牙祭解酒饞的花叢老手給撿了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是淡泊如水,或是醇厚如茶,或是悠長如酒。


    他亦不例外,但他已經年逾不惑。


    而眼前的女子,可才二十出頭啊!


    他見過許多紅塵女子,最年輕者不過十四,最年長者已近五十,其中家破人亡者有,賣身藏親者有,始亂終棄者有,懵懂被拐者有,逃避仇家者有。


    但眼前這女子,幾乎是已把人間的苦嚐遍了!


    可老板見過女子傷心欲絕的樣子,也見過女子驚慌失措的時候,可卻從未見過女子像現在這樣……


    這樣脆弱不堪,羸弱無助的模樣。


    他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那是個大雨滂沱的日子,晚了一些時間起床開店的他,聽到門外傳來輕輕哈氣的聲音,當他打開拉門,發現身上濺滿泥濘,就像在泥窪裏打過滾似的女子,正蜷縮在屋簷下,搓著雙手哈著氣取暖,當她聽到拉門的聲音轉過頭來,他才看到她另一邊的白皙臉龐高高腫起,一個巴掌大的紅印甚至還清晰可見。然而她隻是帶著歉意的在那小聲道,她這次出門太急,沒帶得錢,隻是在這裏借屋簷避一避雨,要是老板覺得她影響營業,她就馬上離開。


    離開?中年人看了一眼最近的公交車亭,那兒正站著一群鶯鶯燕燕的女子,打著傘在相互調笑取鬧。


    “進來待會吧。總沒有讓客人在外麵淋雨的道理。”


    當女子畏手畏腳的進了屋子,為了不把地板弄濕,把裙擺和衣角擰了又擰。直到老板又一次發話,她才敢怯生生的在角落裏坐下,屁股隻沾著小半張位子。


    當老板給她倒了一杯茶,她那雙藍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後又把他看了又看,似乎是在詢問這杯茶是給她的嘛。得到默認為答案以後,她才敢用兩隻手的手指輕輕捧起杯子,啜了一小口,似乎是感覺到了溫度,又忍不住灌了一大口。


    當老板轉身走迴門簾,留在他眼裏的最後一幕是女子用手背在狠狠地揉眼睛。


    天下苦情人何其多也!


    若是這悲苦,這人的慘劇,降臨在你的眼前,你的身邊,將這一切的不幸演繹得活靈活現……


    你是否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冰冷?


    這感受,便是同情,便是這世上最珍貴又最廉價的東西,有人視其如珍寶,有人棄之如敝履。


    貧時金銀重過膝,當知疾苦難下筆。


    重疊淚痕緘錦字,自古唯有情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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