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騰騰而落的雪,形成一條不拘一格的雪道,從陳留城門一直鋪展到府衙台階。往來進出的百姓,在雪上留下了一道道漆黑的、柵格型的鞋印,他們扒著柵欄,指指點點的圍觀。


    “蘇家是誰?”、“我哪曉得,說是京城來的。”


    “杜老九不是肺癆死的麽,難不成是想訛人錢。”


    “肅靜——肅靜——”


    坐正高堂的崔杞醒木一拍,“堂下杜氏、洪氏、徐氏、黎氏四家,有何冤情慢慢宣來,本縣自當為爾等做主!”


    $.(m)堂下四家商販痛哭陳情,“我等狀告陳留商戶蘇氏強買強賣,奪人祖鋪,害人蔭嗣,致使杜家老父忿而身故,不白之冤還望大人秉公論處。”


    百姓也是嘰嘰喳喳。縣城說大不大,堂前磕頭求冤的幾個也都認得,擺擺書攤、麵攤的小商,算不得大員外,隻是覺得這個年關口上比較稀奇。


    陸煜作為主簿,分列一案記審。雖然已經和崔杞碰過頭了,但心頭隱覺不安,又擱下筆,望向聽審的蘇進,不明白他為何執意要對峙堂前。


    而陪同而來的李霽在偏廳用茶,聽著外堂的喧吵,也不急迫,和薛渾聊著陳留的風土,倒是尷尬的縣丞周甫不知如何伺候。當然了,還有崔家那對兄妹。


    “李家郎君到訪陳留,老朽未曾招待周全,實是慚愧,如若郎君不棄,不妨過後由老朽做東,設宴望江樓予郎君接風如何?”老縣丞額頭擦著汗。沒想到這李家和曾家是姻親,這潭州老進士來頭都沒查清就抓人。現在看他怎麽收場。


    棱窗望出去,高堂正座的崔杞連拍數案。“商戶蘇氏可有陳說?”


    蘇進也不拱手,“草民與這幾家是有協議,但皆市價論處,不無偏頗,崔知縣如若不信,可讓草民容後傳來買賣契約堂前對峙。”


    旁邊四家喊著強買強賣,不可為信。崔杞則臉色轉沉,目光在堂前幾處流轉了遍後,道。“既然案情還有重要證物未至,商戶蘇進暫且收押,容後再審。”


    這判詞下來,堂下四人先是一愣,而執筆的陸煜也是抬起頭,不過等他看過去時,那潭州老進士已是大袖一揮,退堂到後衙了。


    圍觀百姓見沒了熱鬧,也是一哄而散。


    ……


    ……


    “崔知縣。既然案情不明,難以量罪,又如何收押在禁?”


    衙門後堂滿滿當當的兩列人坐好,李霽麵上明顯不悅。縣丞眼睛瞟向對麵陸煜。還指望著能從對方眼裏知道些曲折,可顯然陸煜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這知縣心裏盤算著什麽。


    “卑職亦然以為案情疑點甚多。如此處置怕是不妥……”


    知情的幾個曹官也是應兩聲,可崔杞卻打起太極。“崔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治下事宜無論巨細。皆依律法行事,方不辜負聖上榮寵……崔某心知幾位與蘇氏相交頗深,但依不可徇私舞弊,擅寬律法,現收監於府衙,待證物傳至,厘定詳實,自會依據律法處置,幾位若是相信蘇氏清白之身,又何須急於一時?”


    李霽氣哼一聲,當場拂袖走人。


    “李郎君~~”陸煜薛渾等人緊忙跟出去,一時間有些混亂。


    待外人走畢,縣丞小心翼翼著步子上前,“下官不知大人是何打算,但此下交惡中樞怕是不妥……”


    崔杞一直挺著的腰板,聽到這話也是不由軟了下來,沉吟著不說話。


    一直如坐針氈的崔氏兄妹也是忐忑不已,“爹,那姓蘇看樣子來頭不小,我們還是別摻這趟渾水了……”


    “對啊對啊,爹,想那李家是何等門麵,我們還是……”


    “閉嘴。”崔杞低喝一聲,“你們以為事情這麽簡單?”


    縣丞噤若寒蟬,“那大人的意思是……”


    崔杞背著手在堂前來迴篤步,“那蘇進為汴京常駐人士,非我陳留管轄,此案我以為可移付京師受理,不日便將押解上京。”


    縣丞多看這崔杞一眼:倒也不糊塗。轉念間要跟那李霽吱聲,賺些微薄情分,不想門外有衙役忽然報道。


    “崔知縣!外堂有京師府客到訪。”


    崔杞一怔,京師?他尋思著事出異常,把崔謖拎到跟前來,“你們倆先迴府,有任何風吹草動就向我稟報。”


    ……


    ……


    陳留縣獄,在城北犄角旮旯的地兒蜷著。由於近年來鮮有匪事,所以裏麵也是清靜,一道倆開的二十來間排去,稀稀落落的三五個囚犯困著,忽見一票人進來,也是抓緊了柵欄觀望。


    “看什麽看,迴自己窩去!”牢頭一鞭下去,他們也是笑嘻嘻的縮迴了腦袋。


    “霽不明,蘇郎君為何執意要當庭對峙?”


    周迴十餘步的牢獄內,隻有斜對角上開了個方口,以至於亮堂的大白天,還得倚仗油燈照明。或許是因為對蘇進的特殊優待,這牢獄不僅地麵收拾一新,而且還桌椅床鋪整齊。


    蘇進支開獄卒,示意人坐下來。


    “某所慮乃幕後,如今若隻此為止,固一時無虞,但今後怕禍事幾叢。”


    “可你如今身陷囹圄,又如何反戈?”


    蘇進拾到著桌上草芥,“李郎君以為此次陳留之行僅有你李家一路?”


    李霽一怔,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


    ……


    而此時此刻,府衙偏廳裏的氛圍愈顯凝滯。


    堂下七八張圈椅剛巧坐滿,皆是戴著文人髻,穿著綾羅袍的仕官。如果放在以前,怕是讓崔杞感覺蓬蓽生輝的事情,但眼下顯然忐忑不安。


    “崔知縣,那蘇進所居之處。還得勞駕你來指引。”


    “丁承旨遠道而來,不如讓下官先布使些酒菜洗塵。再細談要事如何?”


    還不待那樞密副承旨丁賀應話,開封府都曹鍾彭已是撂下了茶盞。“這些俗事就免了,我等事務趕緊,你就支使一隊衙役隨我們過去即可。”


    崔杞拿捏不準這些個人目的,又豈敢實話亮出,還是老縣丞周甫精通人事,“下官已安排班房去翻查典籍了,幾位大人且稍作休憩,一有消息立馬差人通稟。”這話下來,倒也是堪堪穩住了麵前七八個京官。


    “且不知……幾位大人這年關頭。尋那蘇進作甚,莫不是有開罪大人之處?”他小心探底細,尋思著那蘇進可能犯了什麽忌諱。


    “多嘴!”工部員外郎顧廷啪的一聲案響,嚇了他個膽顫心驚。


    趕巧縣尉黃裕被急召過來,還沒到門口,就聽到嗬斥聲,趕緊停下腳步,在屋簷外頭遠遠張望,身後幾個小卒差些撞他身上。


    “縣尉恕罪。小的……”,“噓。”黃裕豎起了耳朵。


    “是下官冒昧!”老縣丞誠惶誠恐的作揖。


    “好了。”右諫議大夫高杞無暇閑耗,“也不多說了,此人與我等幹係甚大。務必要趕在其它人馬前找到,如若事成,少不得你等好處。”


    他又轉過頭與丁賀交語。“馮彥一直沒見,可能是得了小道消息。先一步去了。”


    “恐怕不隻是他,曾府、府衙動靜也不小。”


    “曾府、府尹與我等目的不同。無甚比較之處,就是怕馮彥那小人。”


    他們私語間,流露出的曾府府尹字眼,可是讓崔杞和縣丞一陣陣的膽寒,再聯想到李家如此蔭護行徑,也是猜到些大概,正是心慌意亂之際,縣尉黃裕忽然揭簾而入,給在場人盡數打了禮後才道。


    “崔知縣,府上有急事,您看~~”


    見黃裕這眼色,崔杞心中亮堂,趕緊向在座幾人告了罪,吩咐黃裕留下伺候,他和縣丞兩人徑直出了中庭。


    這當然是要去縣獄請人。而剛邁出大門,一輛馬車正巧停下,卻是剛被他支使迴府的兒子踉蹌下來。


    “爹、爹,出大事了!”,“什麽事,慌慌張張的。”


    “娘讓爹趕緊迴府,家裏有京師客人上門。”


    “都什麽人?”居然還真內宅起火,崔杞不免心生煩躁。


    “聽說是曾府和府尹的家臣。”


    轟的一下崔杞氣血上湧,差些沒站穩,還是縣丞扶住他,“大人可要保重身體。”


    “快,快備轎,不背馬!”


    “迴府嗎爹?哎喲——”崔謖一腳被他爹踹翻。


    “去縣獄!”


    ……


    ……


    蘇進牢裏的長凳還沒坐熱乎,就聽到外麵悉悉索索的開鎖聲,“崔知縣,那蘇氏就在裏頭。”,“快帶我過去。”


    果不其然的,這老知縣一進牢門,就是一個頭磕下去。


    “蘇郎君,是下官眼拙,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在為難小老兒了。”這老頭是真怕了,連帶著踹了他那兒子幾腳,“逆子,還不趕緊向蘇郎君告罪!”


    崔謖青樓裏的脂粉陣仗見多了,但這陣仗哪見過,都不用他爹教,就是雙膝一軟下去,“蘇……”


    “好了,其餘人下去,崔知縣留下。”


    蘇進將縣丞、崔謖等人全部屏退,又示意崔杞坐下,“現下四周無人,崔知縣可與蘇某分說分說幕後人物?”


    疙瘩一下,崔杞心先是一沉。


    “本來此事與崔知縣無關,但如今既然已牽涉進來,想輕易退出怕難如願。”


    “蘇郎君有何高見,崔某洗耳恭聽。”


    蘇進挑了挑油芯,牢獄裏也亮了兩分,“蘇某有些想法,但缺些助力,如今覺得崔知縣是合適人選……”


    他慢慢的說,崔杞張大了嘴……


    “爹,到底蘇進跟你說了什麽?”,“崔知縣有何疑難,不妨讓下官為您分解。”


    走出縣獄大門的崔杞神色沉重,“先迴府。”


    ……


    ……


    紅燈高掛的崔府,今天卻有些拘謹,來往端茶的奴婢頭都不敢抬。換上新茶後就匆匆退下。


    “且不知崔知縣何時迴府?我等不好無端叨嘮。”茶已換了兩盞,中書舍人曾肇府上二管事也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崔知縣來往不便。我等自行前去即可。”開封府尹王震家臣也放下了茶盞。


    雖然兩人隻是從屬,但坐正高堂的崔氏不敢托大。好生安撫,又是催下人去。也就這時,崔杞一幹人風塵仆仆而迴,等不及撣去兩肩積雪,就是朝兩人施施然一禮。


    “讓貴客久待,是崔某怠慢不周。”


    寒暄一番後說迴正題,也是與之前那批兩院京官目的一致,不過相比而言,倒沒那般緊迫。崔杞旁敲側擊幾番無果。找個由頭暗使來管事耳語一番。


    “老爺,這……”,“去,務必打探清楚。”


    轉眼迴到堂中,又是笑語風聲起來,“諸位莫急,我已讓戶籍典吏盡快查驗蘇氏,一有消息,我們立即啟程。”


    而這時。崔府的管事已經搭上了兩家人的看車馬夫,現在正是小雪零零,倆馬夫在後院給馬喂草料,見著崔府管事提著酒食過來。互望了一眼。


    “兩位壯士勞途甚是辛苦,老朽這兒備了些酒點,還望莫嫌鄙府食物粗糙。”


    倆馬夫雖然是貴胄看護。但畢竟身份低微,不敢托大。謝了酒食,便也稍微熱絡了些話題。


    “這都近年關了。卻還要如此奔波,當是不得歇養。”管事將漸漸將話鋒引到此行目的上來。倆馬夫不曾留意,倒是真個吐露了兩句小道傳聞。


    “聽到些風言,說是那蘇郎君明年要大受提拔,京裏頭很多大人都有意交好。”


    “提拔?一商戶子弟能有何提拔可言?竟值得朝中大員前來交好?”


    “崔管事這就不知了,那蘇郎君可不是尋常人物……”


    ……


    套取到消息的崔管事心神不定,趕緊讓女婢去支會崔杞出來細談。


    “老爺,這事兒您怎麽看?”


    偏廊一角,抽身出來崔杞聽的眉頭緊皺,腦海中盡是之前縣獄中蘇進的一句話,“崔知縣不說,蘇某也知是小王都太尉役使,該如何取舍,相信崔知縣很快就會有決斷。”崔杞深吸了口氣,“你現在就置備車馬,領兩家貴客前往縣獄。”言罷便轉身迴堂。


    曾府的二管事見著進來的崔杞神色有異,不由身體微微前傾,“看崔知縣如此匆忙,可是有了消息。”


    崔杞嘴角蠕動了番,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諸位且隨下人車馬驅從。”


    顯然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兩府家臣立即起身安排車馬,都不顧得再寒暄一句,便已登上馬車而去。


    崔杞發妻依附上來,“老爺,這是……”


    “且不知我崔家的禍福幾何……”他喃喃自語兩句後,立即轉進書房,吩咐下人取來信鴿,內中除了縣丞周甫外,其餘人盡皆屏退,就是其子女崔謖、崔茵茵也隻能守在門外。


    “周縣丞以為當如何抉擇?”,“經我大宋百年,素以實務為尊,大人又何必再問下官。”


    崔杞沉吟片刻後,便執起筆來,刷刷刷在信紙上一路小楷,完畢裝進信封,喚進下人發出。他深納了口氣,“那還請周縣丞出麵,邀來鄭巡檢前來一晤。”


    周甫和崔杞是一條線上的螞蚱,眼下也隻能硬著頭皮應下,“下官這就去辦。”


    ……


    ……


    此時,陳留縣獄裏,曾府和府尹的家臣倒是見到了蘇進本人,饒是再多豐富的想象,也難以相信剛才還和他們談笑風生的知縣,居然把蘇進關進了大牢。


    “荒謬,蘇郎君豈能受此等小人汙蔑,我等立即飛書家主,還蘇郎君清白。”


    蘇進也不阻攔,任由這兩撥人氣勢洶洶的跑出縣獄,或許是找崔杞對質去了。他又坐了下來,撫去袖子上的草芥。


    ……


    ……


    細雪漸收,黃昏漸晚。此刻,汴京城門雉堞上的守衛也打起了哈欠,不覺頭頂一隻信鴿翩躚入城,飛入貴胄大院。


    三進出的王府後院,駙馬都尉王詵正在書房裏遛鸚鵡,聽這牲畜學舌兩聲,收起竹筅子,在手爐煨暖。


    案桌上,攤著一張薄薄的信紙,寥寥幾句蠅頭小楷。


    “那老奴這就下去吩咐人手。”王府管事收起密信退出書房。


    前腳還沒走遠,王縉後腳就跟了進來。王詵抿了口茶,頭都不曾迴。


    “怎麽不跟你姨娘去相國寺。”


    “爹,這關頭你就別提這了,我聽彥叔說陳留有消息來了。”


    王詵放下盞子,“耳朵倒是靈便。”他也不拐彎抹角,“那邊已經把人扣住了,不過由於京裏幾個見風使舵的老東西介入,罪行按不上去……”


    “那怎麽辦?”王縉伸長了脖子。


    王詵眯起眼睛來,“那邊明日就會將人押赴京師,到時候會在楓林驛站歇腳,此地乃出陳留,不靠京畿,三不管地界,時值年夜無丁役值守。”他忍不住譏笑兩聲。


    “難道爹想……姓蘇的也不是個善茬,萬一失手……”


    “府裏那批死士都是平素亡命之徒,為父收蓄已久,如今正是時候。”他說道,“姓蘇的對我王家記恨在心,若春來掌權,並當是我心腹大患,萬不可留,我已著派人手連夜出城,必在明晚前截殺此獠。”


    ……


    ……


    北風蕭蕭,凍結了陳留村頭的榆丘河,早早偏西的日頭,泄下一片斜陽,落在蘇家的那片廢墟上。經過一天雪水的浸潤,草芥燒焦的氣味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蘇家人無處容身,暫時就在幾步遠處的保正家住下。


    草屋外堂架起了炭爐,李家幾人圍坐汲暖,計劃明早就去縣城,等蘇進事情完結後,就立馬取道迴京師。


    “這事兒你覺得行嗎?”曾芝蘭不覺緊了緊身上的幀風,李霽帶迴來的消息讓人吃驚,蘇進居然想順藤摸瓜,把幕後的人給拽出來。


    李霽沉吟道,“京師這幾路人馬過來,那知縣定是沒膽量冒這大不韙,就是不知這背後究竟是何人指使……”


    曾芝蘭眉頭緊蹙,身邊伺候的管事倒是插了句嘴,“蘇郎君明朝即可得勢,舊仇往怨自可從容處置,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這句倒是點醒了幾人,以蘇進掌握登籍造冊的便宜,想要處理些私怨極其容易,又何必費這周章,再說明兒就是大年夜了,就不能等年上來再說?


    曾芝蘭左右無事下,想起此行目的,張口就想叫李清照,卻發現人已不在邊上,貼身的女婢給她指了指裏屋。


    哦,被蘇家那老婆子叫進去了。(未完待續……)


    ps:ps:老書名通知不能用,所以改掉了,書在抓緊收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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