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曆來不以言論罪,那蘇氏商戶以實言播,以義捐資,乃大善大德之舉,朝廷不加以褒獎也罷,可竟讓人緝捕下獄,此番道理別說外頭鬧事的百姓不明,就是同為朝僚的下官也深感困惑,不知左仆射可否為此解答?”


    質問中氣十足,在大殿裏迴響了很久,韓忠彥雖是聽得麵部觸動,但僅僅丟了四句給對方。


    “散布謠言,煽動民眾,其心可誅,罪難容赦。”


    他態度強硬,看的後頭李格非、晁補之幾個是直擦額汗,果然是黨魁人物,這份氣魄不是他們能夠比擬的,隻是如今這形勢下,怕……


    果是又有人落井下石,“韓忠彥外忠內奸,迫害先賢,前有荊公遺恨田壟,後有章相長淒嶺南,國之重器盡沒荒蠻,上之臂膀盡廢餘生,陛下欲效父兄之誌,豈可容此等小人得誌!”


    又有人,“逐神宗變法之人,敗神宗變法之製,韓忠彥實為之首,陛下萬不可姑息養奸!”


    可真是牆倒眾人推,居然連這些老黃曆都翻出來了,不過元祐係的人可不能坐視不管,也是爭鋒相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爾等邪心聖上豈會不知,休要在此無端是非!”


    旁邊聽著的秘書監龔原卻是一聲冷哼出來,“是奸是忠,是直是曲,這汴京城的百姓都看在眼裏,你們堵的了一商戶之口,難道還堵得了數十萬百姓之口!”


    “你…你這分明栽贓陷害!何人不知百姓被你們蠱惑!”、“陛下萬不可聽信其言啊~~”


    “陛下,江淮數餘萬百姓,先朝數十位國士,皆毀於韓黨之手,先太後仁慈恕其等罪罰,可其等不知悔改,反變本加利,試問陛下若不除首惡,何以向那枉死的江淮百姓交代!又何以向先帝英靈交代!”


    這又百姓又先帝的口號喊起來。頓時壓的元祐黨眾喘不過氣。心裏欲要提辭,但到嘴邊又說不出來,正是難堪之時,徽宗終於是說話了。


    “都給我肅靜,大殿之內,成何體統。”不過他麵色卻是少有的平靜,看向韓忠彥。


    “宰相大人可有何說的。”


    “陛下胸中已有定奪,又何必問老臣。”


    他這話有些逾禮,所以立馬遭到了曾派一係的攻訐,不過這時候徽宗也都讓他們安靜了。自己起身。推了旁邊的攙扶,立於巍然高墀之上。


    “今日是中秋佳節。朕特意趕赴迴來乃是與民同樂之意,可如今不論是朕也好,百姓也罷,都與這佳節相去甚遠,於此,朕身為一國之君,責無旁貸。是故今日起,朕全權起政,定會給江淮死去的百姓一個交代,也會給這汴京城的百姓一個交代,國威不可失,民心、更不可失!”


    “陛下過矣——”底下齊唿,不過心裏頭都是在揣測徽宗意思。


    “至於韓相公……”


    他目光轉向韓忠彥,韓忠彥眉頭隱皺,似乎也在揣度徽宗意思。


    “朕昔年常聽先父教誨:為政取人。不分此時彼時,修身立德,不論權位高低,是故朕從不言新舊之別,不斷新舊之爭,選官任人,亦是唯才即用…”、“今日韓相公之事,忽而讓朕念起東華真君那句……願為蒼生,無怨無悔,想必在場諸卿也有所耳聞,其乃天界仙首,可為了天下蒼生,卻依能直言不悔,朕是深為感觸,借此,朕想問韓相公一句。”


    “陛下當問。”


    徽宗歎了口氣,“卿之所事,可為蒼生?”


    這話問下來,底下鴉雀無聲,一朝的文武把視線聚焦到那三省首輔身上,元佑黨人就更緊張了,陳師錫心裏犯嘀咕,看皇帝這意思,應該是要放一馬了,可是當他迴過神時,大殿裏已徘徊起了韓忠彥那蒼白的聲音。


    “老臣……”他起褶的喉嚨處陣陣蠕動。


    “知罪。”


    隨著那尾音結束,他的膝蓋也已印在了象征帝國最高權力的大殿之上。


    “韓相!”


    “韓相!”


    舉眾一片嘩然,劉拯、李格非、晁補之等舊黨人氏更是驚出班列,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一黨的魁首慢慢跪下,在這一刻,不知多少人仰麵合目。


    倒了,都倒了。


    西首的樞密使蔣之奇心中一歎,安相果有先見之明,如今這一來,這大宋朝……怕是又要變天了。


    有多少人會去震愕且不去說,但史書肯定會給這位半輩子付諸宋室社稷的花甲老人一公正評價。


    殿外,相國寺的晨鍾的又是敲過一輪,祥瑞的聲音,像是能洗去人一生的鉛華,帶給人最為平靜的心態,很多官員都不知道是怎麽邁出這大殿門檻的,也不知道今年中秋的日頭是怎麽從東走到西,渾渾噩噩般,從車廂內看大街小巷裏歡唿欣悅的百姓。


    這是一個昏黃的黃昏,溫暖的斜陽從城門雉堞間打下來,映在無數奔走相告的百姓臉上。


    “大喜訊大喜訊啊!”,“怎麽了這是?”


    “朝廷布榜了,蘇先生無罪釋放,韓忠彥倒台迴老家了!”


    “真的啊?這可是大喜訊,今兒的中秋總算是過安穩了,我就說嘛,官家聖明,豈會任用奸佞執政……”


    西水城門口,府衙的兵役剛貼好告示就被百姓擠了出去,識字的在最前頭讀。


    “今有尚書左仆射韓忠彥為周私利,擅減賑濟災銀,終致江淮澇災失控,民人災死萬餘,其為首相本罪難旁推,但估念其勞苦多病,是故免其侍中事,帶宣奉大夫職謫迴安陽故裏致仕,餘官罪責容後核實……”


    人群陣陣歡唿,後又附言。


    “商戶蘇進為國忠義,為民肝膽,此次含冤入獄多為不易,故特賜銀萬兩,布千緞,以資鼓勵……”


    百姓圍在城門看熱鬧,居然無一人留意到有幾輛馬車駛出西水門,過萬勝門大街,過西浮橋。直到出了城門。行至郊外十裏長亭了都無人知曉。


    ……


    於此而對的,曾府裏已是門結彩緞,廊掛燈籠,府裏府外賓客杳至,恭賀如雲,甚至在門口都有因此而拌嘴的。


    “今兒這中秋佳節,我可是給曾相送月餅來了~~”


    “你也送月餅?怎得什麽事兒都跟我趕一塊去呢。”,“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說什麽意思?這韓相才剛走,你這門麵倒是換的挺快。”


    “你!”


    “啊呀,你們倆個就別鬧了。趕緊的,這宴席可就開了。到時候別攪了曾相興致。”一人出來拉了架。


    借著中秋,所以就算是張燈結彩也不為過,大堂裏擺滿了宴席,坐上賓客無數,杯光影盞,酒肉絲陳。


    上席的曾布起身把酒,大有力挽狂瀾之態。


    “今日能除去奸黨首惡。諸位可是出了大力氣,在此,老夫敬諸位一杯,希望今後諸位都能為大宋社稷鞠躬盡瘁!”


    “不敢不敢~~”底下都是起來迴敬,如今韓忠彥倒台,曾布獨相,朝野上下又有何人敢怠慢於他。


    這酒過三巡後,醉意微顯的曾布忽然問向蔡京,“這個……蘇家小子怎得沒見啊。”


    蔡京笑著放下酒尊。“那小子一出來就往他城郊的幾處蹴鞠場去了,說是有些狀況要處置,老朽也就隨他了。”


    曾布撫須大笑,今日高興,自然不計較這些,不過他們在這慶祝的時候,卻還是有不少人暗自神傷的。


    ……


    金梁巷子,李府。


    李格非、晁補之幾個的心是徹底塌了,怎麽也沒料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他們聚頭喝著悶酒,桌上的鹽酒腰子是絲毫未動,李格非心中堵抑,拍起案來就想去送送韓忠彥,不過被陳師道幾個硬生生地按了下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王素卿在旁邊攔著。


    “文叔,事情已經不可挽迴,你再這樣也是於事無補,況且會遭致隔壁口舌,你就是不想著自己,也得為李家上上下下三十餘口人想想吧。”


    她這話出口,李格非也隻有歎氣了。


    王素卿蹙了蹙眉頭,又問身邊丫鬟,“安安去哪兒了,怎得剛沒在房裏見她人?”


    “小娘子沒出去,就在後廚務庖,我們攔也攔不住,昨晚迴來就這樣了。”


    昨晚上?王氏何等聰明,一轉念就知道了,哼了聲,也虧得那書生斷了仕途,不然就這次風頭,說不準還真讓他攀了富貴。


    ……


    ……


    ********************************


    黃昏,夕陽斜下。


    西水城門外十裏,已少見人煙,望眼出去的是無垠芳草,遠處,則是渺茫的山巒,起伏有致,幾輛馬車行在中間的泥沙路上,骨碌骨碌的、車軲轆聲響,在第二輛車廂裏,一對五旬年紀的老婦正長籲短歎著,她們雖已除盡華貴錦服,但眉宇行舉間的大家風範還是顯而易見的。


    “世態炎涼啊,想著老爺之前對他們諸般照顧,可如今居然連一個送行的都沒有。”


    “唉,也怪不得他們,如今這關頭,又有何人敢與我們來往。”


    她們倆都不自覺地撩開車簾去看前頭的馬車,那輛隻有一人在坐,並且隻準一人坐的馬車,孤零零的、在坑窪的小道上顛簸。


    可忽然間,遠處響起一陣笛聲,輕悠悠的,像是坐小船兒裏蕩,即便她們出身書香,但還是沒能辨出是何種樂器,不容她們多想,緊接著就跟上一陣稚嫩的童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童謠一遍一遍的唱,也不知為何,當馬車行到前頭的一處草亭時,眼睛陡然間便是酸了起來,倆老婦看出去,那簡陋的草亭裏,七八個孩子正圍著一書生唱,那書生點頭微笑著,將石桌子上的糕點拿給他們,他們便很開心的拿去分了。


    “籲——”


    前頭的車夫勒住韁繩,這時候,無論是誰都會停下來。


    ……


    ……


    這座涼亭望東而去,能見到直直的炊煙,看來附近是有人家的。


    “在這做什麽。”


    韓忠彥已是一身顯赫卸去,眼下,就一件青白的圓領寬袍穿著,而且是漿洗過的那種,黑白的頭發梳的倒很緊密,一簪貫之,至於其它……就別無其它了,其身後的妻兒皆在車轅前等著,看他們翹首以望的樣子,怕多有擔心在懷。


    蘇進笑了笑,示意著與他一起坐下,石桌子上就一壺濁酒,兩個盞子,其它……如果不算草屑的話,就別無其它了。


    蘇進給他斟上,“這附近有我置的蹴鞠場子,也是做大了,就多些問題要處置,正巧,聽說韓老從這邊過,就叫了當地幾個孩子過來給您老踐個行。”


    晚風,從草亭楣子裏慢慢的穿過,潤著夕陽的黃色,使得青白袍領上的褶紋更深了。


    韓忠彥看了眼亭階上那幾個吃糕兒笑的孩子,衣服上沒有補丁,有個女娃好像發現了他的注視,迴過頭來看他。


    “老伯要吃嗎?這米糕可好吃了。”


    他笑了,點點頭,也不知認同的是什麽,許久了,才唏噓了下。


    “看來我確實是老了。”


    蘇進舉起杯來,“此去安陽,怕是難有再會。”,“保重。”


    韓忠彥沉鬱的眼神一直盯著蘇進,並沒有迎杯,反道,“若為道別,那此酒,不喝也罷。”


    蘇進一直維持著的笑意瞬是一淺,涼了小頃酒後,複而敬起。


    “若為蒼生。”


    韓忠彥這才摸上了杯,舉起來,沉默了會兒,“若為蒼生。”


    飲下。


    放下。


    韓忠彥起身一別,待走到那小女娃旁邊,卻停了下來,“再給老伯唱一遍可好?”


    “嗯?”幾個娃娃都是睜著大眼睛瞧這白胡子老爹,身後的蘇進也是站了起來。


    “趕緊再給這老伯唱一段,我這可還有米糕呢。”


    他這一說,幾個孩子骨碌的一下就坐了起來,拍拍屁股灰,排成排。這時的夕陽,更斜了,映在茵茵草褥上,也映在他們紅撲撲的臉蛋上。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幾輛馬車已經重新整備好出發,骨碌骨碌的又開始在坑窪的泥道上顛簸,那聲音,好似踩著歌謠的調子般,向著那摸不到的山巒夕陽而去,漸漸的、漸漸的,越來越渺小。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蘇進這次沒有吹笛,而是把它背在身後,緊緊的握住。


    ……


    等到馬車出了很遠了,遠處才有陳家的夥計跑過來,氣喘籲籲的。


    “蘇家少爺,您在這兒呢,這個東家和少爺都迴了,所以我就趕緊過來跟您說。”


    蘇進在晚風中立了很久。


    “好。”


    “好?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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