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被烏雲時時遮蔽,月光變的迷離起來,暗示著有雨的明晨。


    “幾位可要快點,出了事兒我們可擔當不起。”


    隨著吱呀的一聲門開,外頭黯淡的月光透進開封府衙的牢獄前道,在牢頭的引領下,李家一眾慢慢的往深處走。寂靜的牢獄裏,此時隻有鞋底碾過草芥的碎裂聲最為清晰,這讓人不覺有些發冷。雖然他們也知李清照不會有事,但在王素卿強烈的要求下,也隻能動用人脈走通了府尹這一關,這才換來了眼下這小半時辰的見麵。


    “明兒李家娘子就能迴了,幾位老學士又何必再花這糟錢。”領頭黑底紅邊的牢頭拿著火把給他們引路,火苗發出的光將麵前的黑暗寸寸逼退。


    王氏麵色淒然,“這地方太陰濕了,你怎麽舍得孩子呆在這種地方~~”她雖是繼母,但多年生活來,感情也完全不落於尋常母子,叨擾來叨擾去,李格非也隻能隨她說了,不過也沒說多久,牢頭就已經在一間木柵監牢前停了下來,他撥了撥眉前高度處的油燈,而後解下鑰匙把門開了。


    “時間不多,幾位抓緊了。”


    他這話才剛出口,李家一眾就已湧進了監牢裏,還有晁補之、呂希哲兩人,這迴是多呈他二人的人情才走通了府尹,如今跟著進來瞧瞧這他們素來喜歡的丫頭,自然是合情理的。


    母女相見,免不了是兩眼汪汪的場麵。


    “安安~~”。“姨娘?你怎麽來了?”


    王氏將臂上別著的食盒取下來,掩著眼角的,把裏頭幾樣精致的小菜取出來給她吃。“你這丫頭,吃苦了吧。”她把筷子塞進少女手裏,示意著多吃些,還忙手忙腳的舀著蓮子羹給她吃,生怕是漏了哪一樣。


    府衙的監牢少有人羈押,所以裏頭灰塵舊垢極多,枯爛的草芥蒸出來陰濕的氣味。就像是把頭按進了爛泥那般難受,還有這周迴不足十餘步的牢房,隻有斜上角處開了個泥柵窗通氣。這對於人的生理需求來說顯然是不夠的,所以哪怕是尋常麵色極好的李清照在這熬了兩夜後,也是露出了疲態,王氏淚眼婆娑的給她將青絲上的碎屑揀掉。又將肩頭的絨幀解下來給女兒披上。這連蜘蛛網都沒的破地方,真是看得她陣陣心酸。


    李格非、呂希哲幾人則是在邊上說著明日宣判的話,眼下誰都拿不定皇帝究竟是個什麽意向,不過不管如何判處,也都是建造院和蘇進的事,就是可憐連安安,平白的受了這等委屈。


    晁補之素來不喜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麵,所以還極為老頑童的蹲了下來。看著李清照吃糕點模樣笑,“今兒你老師來看你。怎麽都不露個笑臉。”


    少女舀了口湯羹,把這團溫和咽下去後,才抬頭看這麵前與她大眼對小眼的老頭,眨眨眼、瞥過頭。


    “你又不是店家,我幹嘛對你笑。”


    “哎!你這丫頭可真是……”、“好了好了~~”李格非將這老友拽了起來,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閑心跟小輩鬧。


    王氏雖知這女兒是在鬧氣,但聽到這些話,始終是心裏不快,不過還不待她多說規勸,牢頭就已經在外開始催了,就像是催命一般的令人厭惡,幾人匆匆交代了幾句,少女也是嗯嗯的點頭,很是乖巧,落在最後而去的王氏耳語道。


    “安安,這迴救你出來,趙家可是花了不少力氣,其它的姨娘就不跟你多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哪個……才是真正對你好。”


    少女微愕地一直睜著眸子,怔了會兒後,才輕輕的點點頭,示意明白。


    這家人探監雖然讓她心裏暖和,但始終……沒有那種熱熱的感覺,她蜷起了眉頭,有些淡淡的失落。月光偶爾能從上麵的小窗子裏透進來,不過卻是陰寒,這就使得她不得不將肩上的幀風裹緊了。


    這裏晚上陰氣很重。


    忽然,有一陣亮光從夾道裏透過來,繼而才傳來牢頭的聲音,“蘇郎君不要說笑了,一個牢裏當差的有何前途,隻求混個溫飽就好……”她不知道為什麽這牢頭對蘇進這麽多話,似乎還是很熟絡的模樣,直等到一陣鎖眼轉動聲後,那牢頭才停止了碎言。


    “我前頭看著,蘇郎君自便。”


    雖然府牢光線偏暗,但她還是瞧見了那牢頭把鑰匙交到蘇進手裏的動作,之後……就不知道了。因為她選擇把眼睛閉了起來,緊緊的貼住身後的泥牆,牆麵的冰涼讓她的心弦攸的吊了起來。


    嗯!


    一陣溫熱撫上了自己右臉,頓時背都繃直了。


    “以後要好好的。”


    她能感覺到對方手心的粗繭,磨的自己有些疼,疼的就想掉眼淚,但最終還是被她忍住了,她以為對方會說些什麽,但等了好久,等到自己手都開始涼了,但還是沒能等到一些別樣的話。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衣擺窸窣聲,她知道是對方起身要走了,而她那緊緊吊著的心也開始慢慢軟化下來,可就這時候,忽然的……


    腦袋“嗡的——”的一片空白,額頭上,被印上了一個淺淺的吻,或許說……有些幹澀,她思維都已經模糊了起來。


    “以後要好好的。”


    許久……當她嚐試著睜開眼時,監牢裏隻剩下寂冷的黑暗。


    就這麽走了。


    ……


    ……


    這同樣的一片夜空下,仰望著看的人也是各種各樣。


    皇宮內禁裏,被急召進宮的蔡京此時也終於長長的吐了口氣,他望了眼被陰雲遮蔽住的月亮,心下的情緒。就與城牆頭上獵獵翻飛旗幟一般。不過他並沒有滯留太久,隨後在家奴扶持下上車而去,隻留給宣德門一地的煙塵。


    明天。有雨。


    ……


    ……


    當時間迴溯到月光被陰蔽前,可能一切就顯得明朗化一些。


    福寧殿裏,已經屏散了閑雜人等,隻留下一個添茶的高班伺候,四圍窗牖已經拉下簾帷,這樣可以讓裏麵的光亮更加密集些。


    一君一臣,隔棋案對弈。背靠三架兩疊高紅金燭,添茶的高班奉茶之餘,便起身將燃盡的蠟燭重新續上。這點點豎光在背後搖曳,光暈漸染上暗紅的檀木秤麵,上麵黑白二色玉子盤亙交錯,局麵的緊張也正如二人臉上肅穆的神色。


    當最後一枚棋子堵上空缺時。兩人同時收袖罷手。不問輸贏,隻談棋法,但今兒召這蔡京進宮可不是來談棋論道的,話到深處,也就可以很自然的將目前的這番困境引導出來。


    青玉鑲嵌的鷓鴣盞內,青潤的茶湯圍著中心旋轉,蒸騰出婀娜多變的香氣。


    “官家當局者迷而已,古今能集大成帝王。莫不是勇果伐善之輩,秦皇漢武、魏祖唐宗。哪個不是踏著強權而上,今龍舟之誤已成,就不可再有優柔之態,即便是民間有聲、三省有異,也要靠強腕將它壓下去,不然隻會落個多麵不討好的局麵。”


    “這……”徽宗收棋子的手頓了下來。


    “三省那些老東西自視甚高,以為天地任它周旋,且不知官家早非當年王孫,這次龍舟之事也正好讓他們認個清,官家是他們的主子,是天下人的主子,可不是他們手裏的扯線木偶……如今章老新故,太後病重,所以這內外之柄更要握在官家手裏,切不可讓外臣有何覬覦之心。”


    徽宗撚弄著棋子不說話,但眉宇間的舒展已經將他的一些情緒透露了出來。


    “卿所言雖是有理,但畢竟有悖常德,怕……”


    “臣有一法,可全官家心意。”


    “說。”


    ……


    ……


    “庚辰年建中靖國五月初九,宣判端午龍舟一案,堂下聽判!”


    開封府衙前擁擠著前來旁觀的百姓,這些平頭百姓對於如何宣判一品齋極感興趣,官家是否會因惜才而饒恕了蘇進?這位市井人物可是會因此而一步登天?這樣的疑問讓他們不惜冒著小雨也要趕過來聽。


    尖銳的倒設據架將一眾百姓擋在衙門外觀看,他們身後是灰蒙蒙雨,淅淅瀝瀝的從天上倒下來,並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府衙高正威嚴的官匾下,極為整列的侯著一排聽審,按照正常的主次關係從左自右而列。


    工部侍郎郭知章作為此次工事的主管,自然無疑是排在第一的,而實際主管高俅就位居他右,再往後就是建造院大小從官,眾人的目光直到最後,才瞄到那一品齋的蘇仲耕。


    他把傘收了起來,別在手頭,傘尖都沒有抵在地上,看似是很忙的樣子。


    由於堂上的王震是代帝宣判,所以兩列旁聽的三省大臣一個不少,在這敏感的時期,哪個都不會不給皇帝麵子。他們有閉目養神的,有斜眼看其他的,也有確實無聊的,就看著堂下幾個犯人忐忑的表情,或許覺得有趣,就與旁邊說笑兩句。


    對於堂前曾布韓忠彥這幾個宰執而言,就是擺明了來看皇帝是怎麽惹一身騷的,原本這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作為皇帝、私下懲戒一番就可以了,非得這麽高調的擺到台麵來,最後還不是被整個朝廷看笑話。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到這裏了,皇帝當然不可能再硬往下做,最後雞飛蛋打,誰都落不到好,真是何苦。一念到此,他們幾個也都篤定皇帝會大事化小,盡可能把事件的影響壓到最低。


    王詵及其子王縉今日也在堂前旁觀,對於徽宗極為了解的他們自然不會同這些宰執所想,要是真個輕放了蘇進,那豈不是給自己打臉,端午觀龍閣前的雷霆震怒更是給世人留下笑柄,所以王詵極其篤定皇帝會嚴懲蘇進,說不準會判個流放,也省的他再動手了。


    李家的一眾此時也在府衙門前擁攘著,他們可不是來看蘇進被皇帝如何懲辦。而是來等府衙宣判李清照無罪的,還好,沒有讓他們等太久。府尹王震重述了一番案情後,最先就是澄清了李清照的清白。


    “……多方取證,均無顯示李氏女有參與龍舟立項,是故經府院都曹決議,李氏女乃謊稱罪責,不可取信,念其年輕識淺。朝廷不予追究,給予當堂釋放。”


    這判詞宣下,李家人算是緩了口氣。也顧不得其它,領了諜譜就去府牢救人,趙明誠也是跟著一同去了,隻剩李霽和李格非兩人在堂上撐撐場麵。李霽與蘇進總算是有些瓜葛。雖然有忌於蘇進。但也不希望他因此受責,不過當他把眼睛瞄到旁邊的陳家人時,不免是皺起了眉頭。這陳家人可一點都沒有等待宣判的焦躁感,一個個麵色沉沉、一言不發,仿佛已經知道結果似得。


    不待他細想,堂上已經開始宣判,府尹王震今日著一身帶鳥獸補子的緋紅官袍,腰佩金魚。頭上戴方直硬襆頭,兩腳平施上折。巍巍然,穩如泰山的神態。


    他手執判詞,朗聲乾坤。


    “兵部侍郎郭知章督促不力,查糾失當,乃致龍舟沉沒首罪,本因貶黜,但顧念其年事已高,平素愛國忠君,故判:權領工部事,但降軼朝散大夫,罰俸三年並去子嗣蔭,特此為誡。”


    郭知章神色微異,但還是跪伏下來,“臣,郭知章,必當謹誡聖諭——”他高聲領旨,一點不滿都沒有。


    這第一波判詞下來,就讓底下開始躁動了,這苗頭可不對啊。尤其是對堂上旁聽的大臣而言,他們本以為並無參與的郭知章也就罰個俸而已,沒想到居然判這麽重,子嗣蔭丟了、官軼降了也就罷了,連侍郎官都變待闕了,這可真不是什麽好兆頭。


    在尾的蘇進瞄了眼那郭知章,有一絲淡笑流逝嘴角,留黨觀察啊。


    “禦鞠隊領事兼勾管龍舟項主事高俅,采用圖紙不當致龍舟建造出誤,本罪不可恕,但顧念平素盡忠職守,從無犯紀,故判:罷蹴鞠事,逐於禦拳館麵壁三月並罰錢一千,特此為誡。”


    “臣高俅謝陛下恕~~”


    外麵人頭攢動的百姓中也有喜好蹴鞠,一聽高俅丟了官,立馬就是交頭接耳起來,看來這次皇帝是動真格的了,京裏誰不知道這高俅極受徽宗恩寵,如今就連他也免不去罪,可想而知皇帝對於此次龍舟失利有多震怒。


    而後就是那幾個建造院的從官,與高俅一般,盡數丟掉了官,這場嚴厲的整頓之風讓在場的這些朝臣都不安了起來:這未免也太嚴厲了,不就是龍舟失利麽,以前也不是每次都能奪魁,怎麽這迴這麽較真了。而那些知道實情的官員卻如何也做不出歡愉的表情了,沒想到皇帝竟然下這麽大決心,這是要一黑到底啊。心念到此,他們也是趕緊把嘴閉上,免得消息外漏了出去,自己也得遭了魚池之禍。


    終於輪到最後一個了,朝堂的這些重臣、外頭的百姓都把目光看了過來,甚至是上麵宣詞的王震也多瞄了蘇進一眼,原本對於這書生還是很看好的,如今……可惜了。


    “商戶蘇進上前聽判!”


    蘇進上前一步,把雨傘換到左手拿。


    “一品齋店主蘇進不善舟建卻硬設圖紙,且事後監察無為,致龍舟失事、國體毀傷,乃大罪無赦之惡,為免它日貽誤社稷,故判……”


    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來,人家已經是平民了,還能怎麽判?


    罰沒家財?流放邊境?還是秋後處斬?


    按著前麵幾個措辭嚴厲的判罰,估計是輕不了了,可即便當堂的所有人都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這判罰給震到了。


    “故判……三省,永不敘用!”


    這鏗鏘有力的判詞說出來,就連堂上幾個宰執都皺起了眉頭,這確實超出了他們的預估,以他們對徽宗的理解,不應該會這麽判的。這當中就得屬安燾最為不解,他把目光望到蘇進臉上,見對方完全不以為意,心下便知必有隱情,也就暫時不去想了。


    堂前的李霽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永不敘用!這得要多大的罪才能給出這等判詞!太不合情理了,不過還沒等他消化完這份驚訝,上頭的王震卻是突然把話頭轉向了他。


    “軍器監執筆李霽上前聽旨!”


    李格非急了,這跟他兒子有什麽關係,不過他的急躁卻被堂前微笑的王震壓了下去,而之後的內容也這證明了這確實是件大喜事。


    “今有李氏二子李霽恪守軍監職事,奉稟法紀綱常,在新式火藥的研究中立下赫赫功績,故特擢其為兵部員外郎,領朝請大夫軼,帶秘閣職,因之前與右仆射曾布有婚約之談,今李霽為國立功,可堪婚配,故特此以太後名、賜婚曾李,望成百年好合……”


    這道聖旨下的還真是出乎意料,就連朝中的大臣都不知那火藥之功是什麽,外間的民眾就更是嘈切議論了。


    李霽恍惚了下後趕緊接旨,“臣李霽謝陛下隆恩!”


    此時此刻,臉色最差自然是曾布了,他冷哼一聲,當堂甩袖而去,原本他壓著三省,就不會讓這李霽有何作為,可沒想到皇帝居然真的硬插一腳。


    “曾相公!”幾個曾派朝臣趕忙跟了上去,使得這原本嚴整的府衙立馬便哄鬧了起來,差役們努力維持秩序,免得出現什麽衝撞公堂的事。


    “肅靜!”


    王震管不了曾布,但這開封府尹的身份還是能震住大部分官員的,“陛下還有一旨,請商戶陳家子弟出來接旨,餘下肅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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