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的偏上金梁巷道裏的老槐樹杈,打出來溫煦的光線流映在巷道青磚上。


    三月天的汴京城已經讓人倍覺暖和了,更多人願意出來走動,使得大街小巷也變得越來越熱鬧。明日就是月底三十了,這對於汴京城裏的百姓而言是有些意義的,許多人期待一品齋這迴又能拿出什麽稀奇的曲子來,這可比那高高在上、並且難以觸及的恩科殿試要實在的多。而且由於礬樓事先放出消息來,新曲公演期間茶水全免,所以對於那些窮酸光腚而言就踏實許多了,不過如果你想要一個位置不錯的雅間,那就要掂量掂量自個兒的錢袋子夠不夠分量了,但總的來說還是皆大歡喜的事兒,礬樓的這些作為也沒有可以黑的地方。唯一表現忐忑或者說憎惡的就是京師裏的大酒樓,酒樓的老鴇們使盡各種手段想讓外界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酒樓能把處在新書熱潮期的一品齋打壓下去,所以一些老鴇們幹脆釜底抽薪的去一品齋堵蘇進,威逼利誘是說不上,但略有尖酸性質的討好還是有的,不過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蘇進顯然不可能改變主意。


    “金媽媽的好意小子誠然不敢收受,倒不是禮物輕了,隻是與礬樓的李媽媽已有約定,若是不能為之照辦,怕是要受王府欺壓,小子一介布衣,如何能與她礬樓相鬥?”


    蘇進把這話重複給身邊的李師師聽,師師抿嘴而笑。“哥哥這般委屈,倒是我礬樓虧欠了。”


    在岐山書院東院萃英閣簷廊道口,兩人沿著硬石台階而坐。李師師手上拿著高胡在拉弦,蘇進在旁邊像是指導、又像是聊天,倒是把裏頭那十幾個樂伶看的麵色各異,也好在李師師每日清早都會過來,也不算是多麽稀奇的事兒,但總歸會讓幾個對蘇進有所想法的女子心懷芥蒂。


    尤其是同為礬樓姊妹的魚秋淩和宓塵。


    在接到李媼通知給一品齋準備新曲時,她們多少還是有些欣喜的。倒不是對名聲上超過李師師抱有希望,而是在那一品齋書生的眼裏,她們要比李師師有才、有能力。這就夠了,可自從看到李師師與蘇進親密的模樣後,就恍悟了這一切都是一個令人作嘔的遊戲。


    人家根本就是把自己當做一個妓女,一個賣唱的、卑微的爬蟲。


    一般的青樓伶人或許不會有這種想法。但像她們這種名妓而言。這便是一種**裸的侮辱,哪怕她們骨子裏就是一個妓女而已。


    稍靠裏頭的,是萸卿、袁淑荷、慎伊兒三人在說話。慎魔女由於麵子問題,所以從不上岐山書院來,今日是二十九了,李媼為了以防萬一,便硬是推她過來看看有何紕漏,或者幫忙打打下手。當一遍全奏演習結束。那書生就讓一眾人休息了,而他則是與李師師兩人在屋外說話。李師師對二胡這類拉弦樂器很感興趣。所以像個旁聽一般每日過來聆聽。


    慎伊兒是看不慣書生的,但知道她師師姐的心都在那書生身上,所以也隻能忍住不發,轉而把鄙夷的目光掃到了前頭宓塵、魚秋淩身上,對於這兩個女人她是半眼都不要看。


    “萸卿姐,為什麽媽媽要找那倆女人?礬樓的姑娘這麽多,哪個不比她們強,那倆女人就隻會在人前賣弄風騷,也就那些肥頭豬腦的商賈才會捧她們臭腳。”


    慎伊兒暗地裏吐了個舌頭給她們,倒是把旁邊的萸卿樂了半晌。雖然魚秋淩和宓塵功利了些,但身在青樓的姑娘就得這樣,女人家的有幾個能有好歸宿,若不提前準備好積蓄,將來被人遺棄後的淒慘處境可不是她一個小丫頭可以想象的。


    “這位小姑娘也是礬樓的?”袁淑荷以前去礬樓的時候慎伊兒還沒出台,自然是認不得她,在經過萸卿一迴周詳的介紹後,便是恍然般的點了點頭。


    又是個徐婆惜啊。


    她如此草率的便做了評價,對於這小姑娘嘴裏說的“倆臭腳”是有些好奇了,她與魚宓二人雖是同一屋簷下共事了十日光景,但雙方交流的話語也僅限於梁祝曲譜方麵,所以一直以來她們給自己的感覺便是十分清傲的,但這也談不上多大的惡感,隻能說萍水泛泛之交,不過眼下在聽了慎伊兒所說後,對這倆人的印象就有了些汙點,也好在此事一完就分道揚鑣,雙方也不會再有交集,她們繼續做她們耀人眼前的名妓,而自己則是繼續蝸居在那小閣樓裏研藝樂曲唱詞,不過可惜了……不能把那書生帶迴教坊司。


    她正有些遺憾蘇進的才華,而旁邊的慎伊兒已然起了身,在旁餘女伶不解的目光下硬生生的擠進了蘇進和李師師中間坐下。


    “看什麽看,我就要坐我師師姐邊上。”


    “呃……我覺得你好像坐我邊上了。”


    蘇進這一句把慎伊兒氣倒了,瞧他說的語氣,好像還嫌棄自己似的,不過眼下她擠在倆人中間,倒也確實可以說是坐在了他旁邊了,但眼下就是要體現厚臉皮的時候,她就是雷打不動的抱住旁邊的李師師。


    “師師姐,這家夥沒心沒肺,咱們以後不跟他來往了好不好?”


    李師師被慎魔女抱了個正著,手上的琴弓是拿不穩了,隻能放了一邊,扭頭朝蘇進笑了笑。


    屋裏頭的袁淑荷視線一直在蘇進身上,手上撫箏的動作也慢慢停滯了下來。她越發覺得這個書生沒有麵上那麽簡單,京中傳聞那李師師眼界極高,來往言交之人不是將相之儲就是鴻儒學士,怎得此時會與一商賈子弟這般言笑風聲?她之前一直難以理解,直到那次無意間聽見蘇進和李家才女的那番話後。才有了比較模糊的答案。


    每每迴想起那句洗盡鉛華般的對句,就止不住的心思顫抖。或許這就是他與普通人的區別所在,這等胸襟……全然不是煙花之徒可以比擬。若不是看其與李家才女私交頗厚,她倒是有向鈐轄教坊舉賢的念頭。


    “蘇郎君。”


    她也是出了門,商量著的語氣問蘇進,“這梁祝曲練習已經熟稔,明日演出該是無有問題,所以妾身想來問一下上迴蘇郎君在教坊選人時的那首曲子可有全譜?”她明亮的眸子望向蘇進,帶著些求學的意味。當時那首隻有小半的曲子可一直是如鯁在喉般的記在她心裏,就等到最後與這蘇進混熟了再提出來。


    對於這自稱小淑的樂伶,蘇進的印象還是比較深刻的。觀其談吐姿容倒不像是個教坊女伶,而且每迴教授新樂章時,她都是問題最多的一個,總覺得……太過大方了。


    李師師這時候偏了偏頭。把目光望向蘇進。那澄清的眼睛裏已經在討問這位鄰家哥哥又藏捏著什麽。


    蘇進摸了摸鼻子。


    “那個啊……”他想著,從手邊把二胡拾到腿上,“叫鴛鴦蝴蝶夢,很俚俗的一首曲子,當做平日親朋宴饗時的私樂來演奏還是可以的。”


    其實他已經忘了這迴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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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水門外的金梁南巷上,是少有人際走動的小巷道,因為沿著這條小巷道上的建築屋瓴並不多,除了被蘇家購置的大片土地用作建造書院外。就隻有西邊廢置的小閣樓還有東頭的方靜因院。


    這方靜因院原本是一魏姓商人名下的一所書院,隻是經營不力。使得這座小私塾早早的就失了生源,所以當時這魏姓商人就決定掛牌一千貫出售書院,可不想許多商賈嫌這地方太冷清,借此不停壓價,惱得那魏姓商人幹脆把書院捐出去做了庵堂,以他當時的說法是……


    一了百了。


    後來也不知是否是此番善德感了神靈,這魏姓商人在此後商運亨通,如今生意大到都在潘樓街上盤了酒樓茶館,也是東城極有臉麵的大商賈了。為了表達對神明的感謝,這魏姓商人不僅每年都會給方靜因院投大筆的香油,而且還經常翻修屋梁牆體,可謂是這方靜因院今生父母,所以這庵堂也一直保留著方靜因院的匾名。


    有往來的民人路過,多是會指著這方靜因院給自家的熊孩子解釋,“這以前啊,是個書院,不過現在改了庵堂了,你這小子可別往裏頭亂跑,那是佛家清靜之地,饒了神明安寧……看爹爹迴去怎麽教訓你。”


    當然,這京師有名的道觀庵堂多如牛毛,這方靜因院也著實算不得個有名的庵堂,若不是有那魏姓商人的奇事,怕就連外城附近的居民都不曉得這是個庵堂。


    “咚咚咚——”


    很清碎的叩門聲,在輕撫於門楣上的柳枝間……門開了。


    是一個年老的尼姑開的門,兩人似乎認識,老尼姑很是平靜的打著稽首將那少女讓了進來,而後又輕輕將門合上,波瀾不驚的模樣,就像是河灣上顛起的一瓢清水,隨即又魂歸於源處。


    方靜因院占地遠不及隔壁的岐山書院廣,不過出家人四大皆空,隻要有能立錐之地,就足以木魚青燈的度過餘生了。


    少女年歲不高,還有些動人的青澀掛在臉上,她穿著簡單的對襟素衫,提著裙裾,在前頭老尼姑的引領下轉過廊道小亭,踏上層疊台階,徑直的入了最西側的一處偏庵裏,那老尼姑似乎已經帶到了目的地,丟了句女施主自便後就退了出去念經誦佛了。


    而那少女則是摸著那古燈佛香進了裏頭,最麵前的是聖母佛香,幾個蒲團在香案前擺好,少女上前跪拜一番後就轉進了西側偏廳,那裏有一女子在佛案前直身運筆,她身著一身極為粗陋的青麻長服,衣角的線頭都露了出來,頭發全部挽進低矮的四方帽裏。若不是鬢角隱現的青絲,她完全……就是一個道尼了。


    “是念奴啊,怎麽今日倒是有閑暇到這小庵來。”她寫寫停停。不知在惦記著什麽。


    從外堂走進的少女見了那女子,好似一路來的風塵都去了似得,在她佛案麵前跽坐下來,雙手平直舒展在雙膝之上。


    別人都喚她崔念奴,就是潘樓那個崔念奴。


    “姐姐清閑,倒是羨煞了旁人嗬。”


    自從女子退出潘樓後,果真是不與任何舊人相互往來。就像是一滴水……滲進了土層。崔念奴望著她,心中苦澀,肚裏苦水。隻是如今的她已經不能像以前那般自由無拘了。


    那女子淺淺的抿著笑意,挽著袖子免得帶糊了剛落下的譜子,沒有說話。


    今日過來庵堂也是無奈之舉,原本雙方已是約定而好的——不再往來書信人情。隻是京內酒樓形勢變化太快。潘樓的行首地位驟然間搖搖欲墜。如若在這般任由事情發展下去,指不準酒樓因此而由盛轉衰,作為從小生養在潘樓的少女而言,這顯然不是她所希望的,所以在老鴇姚氏的說解下,她也隻能三番四次的腆著臉麵過來走人情了。


    “這是姐姐新製的譜子嗎,呃……”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對麵噓的一聲止住了話頭。女子微笑的把食指伸到自己嘴邊,意思是先不要說話。而後又示意閉上眼睛、注意聽隔壁。


    崔念奴一陣茫然,不知所以的情況下也隻能照著女子說的做。


    她合上雙眼剛把思緒定下,牆體隔壁隱隱傳來一陣鳥鳴般的竹笛聲音,很是悅耳,像是鳥兒飛上天空、徜徉於雲層間的夢幻感覺……


    妙極了。


    她的眼睛立即睜了開來,隻是在對上女子責備的眼神後,又是乖乖合上了眼睛。


    溫馨,舒雅的絲竹聲慢慢浮了起來,並且在美妙的節奏中時起彼伏。


    ……


    ……


    隨著最後一絲餘音從耳畔逝去,少女緊攥著顫抖的手隨之鬆開,而後像是夢中驚醒般的一下睜開了雙眼,她額角有微汗滲出,胸口起伏不定的努力捋平氣息,她望向對麵,隻見女子執著簪筆在不停的修改曲譜,應該是覺察到自己目光了,她抬起頭看自己,微微一笑。


    “如何?”就問了兩個字。


    少女聲音都打起了顫,“樂聲……樂聲、就像在說話,而且有不下於十種樂器在交和使用。”她難以置信居然會被樂聲感染到這種程度。


    “我覺得說是在講故事更合適些,這曲子一共用了十四種樂器,有四種無法辨知,可能是新樂器。”對麵幫她補充了下,手上的筆卻沒有停下,“如果沒記錯,隔壁是一家敗落的書院。”


    崔念奴艱難的點了點頭,她已經意識到了一些事情了,“那書院是掛在風悅樓陳記掌櫃名下。”礬樓與一品齋合作共製新曲,不過外界都沒猜到他們是在哪裏演練新曲,如今……或許她已經猜到了。


    還沒有等女子迴話,崔念奴就已經黯下了青眉,有些惘然的怔下視線,在女子書寫的譜子上打轉,眼睛裏……酸溜溜的淚水打轉。


    “比不過的。”


    “比不過……”她又念了句。


    ……


    過了許久許久,神色才迴複過來,紅著鼻子看女子,“礬樓明日戌時開演新曲,媽媽知道姐姐好樂,所以在礬樓下了雅閣,如果姐姐左右無事,不妨一同去旁聽一迴。”


    女子手上的香樹筆滯了滯,旋即又修改起譜子中記岔的地方,正當丹唇欲啟時,隔壁忽然傳來一陣從未聽過的淒離音色,那種仿佛在寒風中訴說的斷腸感…就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刺進了心房。


    吧嗒一聲,簪筆生生的落在了書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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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城的上空像是洗過般的潔淨碧藍,燕雀飛停在各家公侯官僚府邸。


    在城北遙華宮西的留興坊街口,就坐落著當朝中書舍人曾肇的府邸,自從建中靖國開年以來,朝廷人事變動以及多方漕運安排極為繁複,所以作為中書省實際負責人的曾肇就分外繁忙,對於家中的瑣事就更是難以顧及周全了,所以像長女芝蘭的婚事就一拖再拖,還有與那李家瘸腿藕斷絲連的感情亦是少有過問了,或許在他看來……這些已經敲定了的事情已經勿需多言,別說自家兄長不同意這門婚事,就是自己也是不會答應曾家的女郎嫁給個瘸腿的軍器監典吏,好在那李家也有自知之明,沒有再讓他那瘸腿子弟騷擾自家女郎,兩家就此算是把這一頁揭了過去,不過事情似乎將在即將到來的一天內發生急轉直下的改變。


    ……


    “芝蘭娘子,芝蘭娘子……”


    曾家女郎的閨房外有女婢的聲音喊到,在窗前對著《內訓》出神的曾芝蘭恍然驚醒過來,剛一抬頭,自家那貼身女婢就已經把一封信箋遞到她麵前。


    “芝蘭娘子,這是李家娘子托小綠轉交給你的。”


    曾芝蘭疑惑的接了過來,那信箋上是娟秀雅氣的字跡。


    “曾家姐姐,安安知你現下心緒煩亂……”


    她看著看著,眼眸中黯淡的瞳孔驟然間收縮了一圈,緊緊攥著的紙箋一角甚至破裂了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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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十辰時,隨著內宮集英殿門前一聲響亮的打鑼,殿試開考,整個東京城由此開始進入浮躁與喧嘩的節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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