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向府,自然就是向太後的娘家,不過這座可說富麗堂皇的府邸在如今看來卻少了幾分生氣,年初向宗迴就被徽宗安排去了彰德軍撈功,而他那倆個兒子也被下放到了江淮,至今已經有七八年了,所以眼下向府基本上是女人當家了。


    這大夫人秦氏是向宗迴長子向班正室,河東太原人氏,雖然家世品性上佳,但由於其未育男丁,所以並不得向班心意,在向府地位自然也受影響。而這內侍口中所征召的二夫人,則是向宗迴次子向鞅正室發妻甄氏,淮南揚州通判之女,世代書香、家學淵厚,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才女,嫁入向家多年來一直恪守婦道、上孝公婆,可惜一直不能有所出,直到嫁入向家的第三年才誕下一男丁,這可算是讓她避免了秦氏的尷尬,如今秦氏無所出,其餘皆是庶子、不可入次序,所以向宗迴也很早發了話……今後讓其子繼任家主之位,這就是典型的母憑子貴了,所以在向府做工有些時日的,就知道如今在向府真正管事的是二夫人甄氏,而這甄氏也極會做人,不論是對待秦氏還是其餘妾室,都有一份得當相處的態度,對於下麵人一些小動作也是抓大放下,懂得趨利避害,是故這向府上下幾百人在她的打點下一直共處和諧,七八年來……從未發生過什麽笑柄家醜,這也是讓向氏一族的幾個老人讚許不已,這其中自然也有向太後。


    自從開年向氏染疾後。對這下麵小輩的傳見就比較頻繁了,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人一旦知道自己在世不久後。總會有些交代後事的意味,把一些想見的人見了,想做的事兒做了,尤其是對自己那幾個侄孫,更是隔三差五的召見。


    ……


    不過這些年歲不深的孩童自然還不明白當中的深意,看到病榻上兩鬢斑白的姑婆,也隻當是風寒一般的小病對待。反正他們是這麽問的,也是這麽得到確認的,所以下來後……他們該怎麽玩就怎麽玩。向府後院涼亭假山上,也總是他們歡快的身影在追逐打鬧。


    “別逃!二娃,看我如何收了你!!”


    “不行啦,暄兒哥!我們是葫蘆兄弟。怎麽可以自己打起來啦!!”小姑娘踩著小腳丫子從山道上下來拉架。不過那手持“寶葫蘆”的向暄卻根本不予理會,“什麽暄兒哥,我是七娃!我現在已經被蛇精迷惑了心智,根本就不認識你們,如果你再不走開,小心我把你也收了!”


    “暄兒哥你公報私仇。”遠處躲在假山後頭的‘二娃’探出半個腦袋抗議,“不就是上迴往你鞋裏撒迴尿麽,幹嘛老是逮著我不放!”


    “嘿嘿。我可不管,我現在已經迷失心智了。誰也管不了我!”他哈哈笑著追了過去,“不要逃了‘二娃’,你已經被我的寶葫蘆相中,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這後院苗圃外看護的家仆奴婢也是在探頭探腦的,生怕這些小祖宗們磕著碰著。今兒一早二夫人就去了北太一宮祈願,所以這群二世祖們就完全沒了顧忌,搶了馮護院的酒葫蘆,偷了祠堂裏的桃木劍,一個個十八般武藝的裝備齊整,在這後院的假山河塘邊打鬧,嘻嘻哈哈的……甚至是把老管家朱閎也拉了進來湊數。


    “爺爺~~你趕緊阻止七娃他啊!!”小姑娘焦切的在老管家身後推攮。


    得~~該自己出場了。


    那六十多歲的老管家將一大鬥笠往頭一扣,自己這一把長長的胡須倒是讓他博得了個角色,也不知道是該喜該悲。


    “孩兒們,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老管家搖頭晃腦的秀起了他年邁的年紀,不過這話才剛說出口,就被旁邊“哢”掉了。


    “不對不對,朱爺爺你怎麽老是記錯這段,要是在學堂,手心都被先生打爛了~~”他們掏出書來,極為認真的給老管家講戲,“這邊應該先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然後才說‘孩子們’,這麽緊急的情況,肯定要先喊停,怎麽可以先叫人呢……”


    “……”腦袋上的鬥笠一歪。


    ……


    “好了好了~~重新開始、重新開始!”這群奇裝異服的小屁孩們又散開了,可沒想到中間一小女孩卻是賴地上直蹬腳,“啊呀~~我不要演蛇精啦!暄兒哥不會畫妝,把我的臉都畫花了!”她捧著小銅鏡哭鼻子,旁邊的家奴們望過去,結果一個個捂嘴偷笑起來。


    這妝畫得,小臉就像是貼了兩瓣猴屁股。


    結果這邊這麽一鬧,她的搭檔“蠍子精”也不幹了,甩下桃木劍,“不玩了啦,為什麽每次都是我做壞人,這迴我也要做葫蘆娃!”


    鬧來鬧去,結果最後反倒是把護院和一婢女拉了進來充數。看著手上那把短小精悍的桃木劍,馮大護院真是欲語淚先流。


    少爺們,能不能把酒葫蘆還我先?


    ……


    ……


    最後,朱老管家安靜的躺在了苗圃上,把鬥笠往臉上一罩,就算是湊活著死了,或許在他看來…是眼不見為淨的意思更多些。


    “爺爺!!”


    目睹著最愛的爺爺慘死在蠍子精手裏,心中的悲意無以複加,滔天的哀怨從假山背後傳了出來,“爺爺!!”四麵八方的跑出來九個葫蘆兄弟,將護衛和婢女圍在了中間。


    “葫蘆娃兄弟,合體!!”


    在這高昂的號聲下,九個娃娃聚到了一起,撿起腳邊的石子兒往那護院和女婢們身上扔,這原著中最為恢弘悲壯的戰鬥場麵在現實中卻是如此粗糙的製作,也不知蘇進看了會作何感想。


    “啊呀。”


    “啊呀。”


    護院和那女婢舉白旗倒地,被石子打到倒是沒啥事。隻是這遊戲無聊的讓他們隻想投降。


    ……


    葫蘆九兄弟贏得最後的勝利,歡快聚在了一起歡唿,可就在這時候。一聲不冷不熱的斥責從廊道處飄了過來,雖然隻有簡單的兩個字,但立即就把這群高昂的葫蘆變成了霜打的茄子。


    “胡鬧。”


    女婦的聲音,在身後家仆的擁簇下走下台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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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軟樘的木掛落上,掛著輕柔的直琚素紗,隨著檻窗吹進來的酥風緩緩擺動。素紗後麵的梳妝鏡前,一女婦正為一七八年歲的少年梳發攏髻。旁邊有青衣女婢端著水盆伺候梳洗。


    甄氏對於這幾個頑皮也是沒太多辦法,打手心抄經書之類的手段早就被他們免疫了,一個個麵皮老的很。前幾天從一品齋買來那《東京夜譚》。可這書的內容卻讓她大失所望,所以就丟後院苗圃喂花肥了,隻是沒想到被自己這兒子撿了迴來,剛開始還偷偷摸摸看。被自己發現後。居然大嘴一張,榻上一趴的招唿。


    “娘親讀給我聽,孩兒要聽著睡覺。”


    還真是麵皮老成油炸樹了,她拿布巾正擦著少年烏黑的小臉,“下次要是再讓娘看見你在後院瞎胡鬧,娘可真要打你屁股了,記著沒?”


    “記著了…”小臉被擦得都皺成了包子了,“下次在學堂玩好了……”這話才剛出口。就哎喲的叫喚了起來,原來耳朵已經被身後擰成了麻花。所以趕緊叫擾,“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甄氏這才饒過了他,把他手擦幹淨,“過會兒和娘一道去看你姑婆,記得別在宮裏瞎鬧騰,知道不?”


    鼓凳上坐著的少年晃蕩著兩腿,“我才不去呢,宮裏又沒人陪我玩,可悶了。”銅鏡裏折射出來的,是一張稚嫩的臉,“除非娘親給暄兒把另外六個葫蘆娃買來。”他倒也是沒把話說死。


    甄氏臉一板,“書不好好念,一天到晚就知道鼓搗這些小玩意兒,要是讓你爹爹知道了,非得讓你跪祠堂不可。”


    “娘親你不知道,現在學堂裏的人都在收集那夜譚裏的寶物,薛胖子都把七個小矮人集齊了,可暄兒現在就隻有一個紫娃,說出去……咱們向府的麵子的丟光了。”


    小家夥還挺會捅詞,倒是讓甄氏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等會兒要是在宮裏老老實實的,娘就考慮一下。”這兒子從小被寵慣了,所以不能萬事隨他意。


    “什麽叫考慮一下,娘~~~求你了啦!”


    甄氏臉一肅,生生的把小家夥求情的慘模樣逼了迴去,“知道了啦。”低著頭,鼓著臉頰,默默的把小氈帽往頭上戴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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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外朝以北,垂拱殿之後乃是內廷諸司,太後向氏所居住的慈寧宮也正是在此當中,由於近來太後身體抱恙,是故這慈寧宮上下的守備也比往常要嚴密,宮裏的婢女內侍無不是小心謹慎,免得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什麽不該有的岔子。


    甄氏與子向暄乘步攆進來,裏外三層廊殿輾轉後,便到了重簷釉瓦的慈寧宮殿前,兩丈高的禦路踏跺上,盡是高冠博服的侍從守立,甄氏小心拉著小暄兒上階,旁邊的高班黃門幫襯著將這小少爺扶穩,要是磕在了玉石台階上,他們可是承擔不起的。


    而慈寧宮裏也早已有人進去通報,跨進門檻後,就有宮裏的婢女上前伺候引護,撩過那三尺拽地長的紗簾,暈黃的燈油光便映照了出來。這久病之人幾乎都不太喜歡陽光,所以拿厚實的簾布從房梁屋椽的雲替上吊下來,裏裏外外的隔窗橫披都是拿藏經紙糊上,整個密不透風的環境。在這黯淡的燈油光下顯得更為壓抑了。


    花梨鳳紋的尺高病榻前,幾個女婢紛紛屏退在三山屏風後,不出一言。等候著傳喚。


    甄氏摸了摸小暄兒腦袋上的氈帽,輕輕的說,“上去給姑婆問聲好。”


    “哦……”壓抑的氛圍多少還是能影響到些孩子,向暄收起那活潑的模樣,挨在病榻邊上,“姑婆,暄兒來看你了。”


    ……


    對於行將就木之人而言。世間的一切都比不上孩子清甜的聲音,那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那另一個世界的美好。


    病榻邊上的檀煙嫋嫋雲散在周圍,安靜的沉澱下來。


    老婦慢慢睜開了幹涸的眼睛。這昏暗的屋宇又映入了她的視野,熟悉的空間對她而言早就沒有什麽新鮮感了,唯一能讓她睜開的理由,也就是麵前那頂小小的圓頂黑麵氈帽。還記得這是自己親手做給這小侄孫的。雖然不是多好的手藝,但此時此刻……在那朦朧的視野裏晃來晃去、是如此可愛,以至於讓她眼角濕潤。


    她把幹瘦的手摸了過去,是軟軟的磨砂感,那氈帽下麵的小眼睛還衝她眨啊眨的,亮晶晶。


    不覺……是淡淡的笑容掛在臉上。


    甄氏這時候也挨近了過來,輕輕的問候了聲。老婦雖然病重,但還沒有到意識混亂的時候。隻是說話比往前更為綿弱了。


    “來了啊。”


    甄氏點點頭,“姑姑可要保重身子。暄兒的成人禮還得您主持呢。”


    老婦摸著小暄兒的臉蛋輕輕搖頭,“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


    悲傷,這種沉重的因子迅速的在這片區域裏彌漫。向氏今日把甄氏喚來,其實也是有事情要吩咐的,對於下放江淮曆練的兩個侄子,她也要趁意識還清醒的時候做些決斷了。


    “蕁兒入我向家十年來,與我鞅兒是聚少離多,江淮京師兩地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當初姑姑執意讓鞅兒和班兒去江淮做事,雖說是為了避嫌,但實際上還是為了磨磨他二人性子,免得將來與你公公似得……終歸是落不得好,不過姑姑這般卻是虧欠了你,這七八年來…想來是不好過的……”


    甄氏垂下眉睫,“姑姑說的哪裏話,這就是侄媳的本分事,天下的女人……不都是這樣。”


    “唉……”


    老婦眼神有些渙散,“這事兒到如今也差不多了,姑姑昨日已經支會了官家,讓鞅兒和班兒下月迴京述職,想來那倆小子也該長進些了。”


    甄氏一愕,整顆心就好像被揪住了似得顫抖起來,攥著紗袖,半晌說不出話,反不如旁邊七八歲的兒子。


    “姑婆不開心嗎?”小暄兒在榻前眨眼睛。


    老婦勉力的笑了笑,摸著小暄兒的腦袋說,“你來看姑婆,姑婆就很開心了。”


    小暄兒這時候居然靦腆的撓了撓脖子,忽然想起來懷裏的故事書,趕緊掏了出來賣弄,“姑婆,暄兒給你講故事好了。”、“這兩天隻要暄兒不開心,娘親就給暄兒講這裏的故事聽,可好聽了~~”


    “胡鬧~~”甄氏剛想給這小子點教訓,不想榻上的老婦卻是向她微微擺了手,扭頭對侄孫和藹的笑,“沒想到暄兒都會講故事了,那姑婆可要好好聽聽,如果講的好,姑婆就給你買那冰糖葫蘆吃。”


    那小子卻是眼睛一亮,扣下書頁,“這次不要冰糖葫蘆,姑婆給我買那葫蘆娃好不好?”


    “葫蘆娃?”


    “嗯嗯,要整一套,暄兒還差六個呢,娘親太吝嗇了,就是不肯給我買。”


    老婦當然不知道這葫蘆娃是何方神聖,詢問了下甄氏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她道是誰呢……不過那一品齋也確實心思多的很,上次賺了慈寧宮上下女婢的眼淚,這迴又來賺小孩子了。


    她這邊想著,床榻邊上的小子卻是內心歡快,“好了好了,那我說了啊……姑婆把眼睛閉上。”


    “還要把眼睛閉上?”


    “當然啊,暄兒聽故事的時候都是閉著眼睛的,這樣就能很快睡著了。”


    老婦笑了笑,倒也是隨了這小子的怪規矩,把沉重的眼皮放下,自己也確實累了,耳邊……傳來那稚嫩的童聲,飄忽不定的縈繞在耳畔。


    “很久以前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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