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瓊的告誡盡管已經極盡嚴厲了,但還是不能讓李師師做出什麽真個的保證來,頂多是賣個乖、告聲知了,等迴頭……就又是那副糟糕的生活作息。這些邢瓊心裏哪會不明白,在歎了口氣後,也無甚精力再去顧及這不聽話的丫頭了。


    向太後自建中開年以來,身體每況愈下,對於朝政上的影響已經越來越弱了,即便是他這深處宮中的太醫也能感受到近來的政風變化,傳聞這迴大赦的名單裏就連貶至瓊州的蘇軾都有,這如何不讓朝中的那些大員們心思焦慮?邊關這些天都有不少密信過來探口風,顯然不希望太後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岔子。


    而他作為太醫院資曆最老的幾個太醫之一,是直接對太後的病情負責的,如今慈寧宮是每日一趟,任何細微的病情變化都能讓他們捏出一把汗來,可謂是如履薄冰,也幸得昨兒太後精神稍振了些,所以今兒他才有這閑暇來礬樓散心。不過剛踏進門樓,裏頭這氛圍就讓他不住的皺眉起來,原本算是清雅的礬樓在今日卻有些過於喧鬧了,往近了聽,才得知是那什麽一品齋發售新書,這對他當然是沒什麽吸引力的,而且又是在如今這壓抑的大環境下,就更沒有心思去關心那嘮舍子書鋪了。


    不過他不關心,卻不代表旁邊兩個教坊司的老友不關心。劉繼安和袁綯是久混瓦子的人物,對於市井的趣聞就一直比較留心。而且由於近來擷芳樓新詞牌曲炒得火熱,所以對於這始作俑者就更感興趣了。


    小樓的窗戶開的筆挺,底下的熱議聲如熱浪般層層推湧上來。“……哦?礬樓也有那新書了,我倒要看看這迴一品齋又鼓搗出什麽新東西來~~”,“李媽媽,那書先管本少爺一觀!”有常客開始招手示意,一看就是沒內涵的土豪。


    “大家不用心切,我們礬樓已經開始雇人謄抄了,很快就會將部分手稿傳閱下去。也好讓大家一觀究竟。”


    李媼的聲音傳上來,讓袁綯和劉繼安聽了去不禁扶髯嗬笑,“一本市井雜言竟能有這般追捧。怕也隻有當年柳七郎製詞時方有如此啊~~”柳永在勾欄瓦肆間的風評向來極好,所以凡是有個拔萃的市井人物,也免不了與他做番比較,不過這也隻是說說罷了。可沒人真會把那書鋪與柳永相提並論。


    “傳聞踏青會當日。師師與那一品齋人一同赴會,不知可曉得那一品齋究竟是何來曆?”劉繼安說著話兒,從袖裏掏出來近日熱傳的那些新詞曲譜,“不是我說……那一品齋的老頭還真有些門道,這詞牌改的確實漂亮,尤其是最近這闕一剪梅,大有替代原詞牌的風勢啊~~”且不說這新樂風對他的吸引力,單就以他教坊使的身份。就容不得他忽視這些曲樂方麵的熱點。


    李師師淺淺的蜷著眉睫說,“我兒時雖與那一品齋比鄰而居。但也不算熟悉,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大都也記不大得,唯有印象的……也隻知道那蘇老員外是開酒樓的,是當時京中的富賈,不過對於蘇員外文詞曲樂方麵的修養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這邊談論著話,樓下這時候也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中間戲謔的意味更重些,“這一品齋可真是有意思,書的扉頁還做了個前言……”有些率先得到手抄稿子的人就在眾友見開始評論,而旁邊有人伸過腦袋去看…


    “本書與上本三字經為莊諧之配,三字經大道莊嚴、開黃呂之音,本書曲徑詼諧、發清新之語,二者相配方能使垂髫之年不偏正合,成吾大宋棟梁俊才,念此處,乃國之生計、萬世之基石,故鄙齋願以一文之財祿資享百家之民學,若能有助大道,自當泣謝青史。”


    “哦?”旁邊那些紙扇綸巾的書生才子們都不覺側目過來,這話說的還真有意思,原來是想要奉獻教育,倒是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書鋪立意還挺高。


    “下麵還有……”、“旁注:少兒不全文字,當以長輩親身傳言,此可正大道、言得失。”


    有不信服的奪過一份手稿,往後翻閱,“我倒是好奇這書到底是如何個詼諧清新法?”


    人群裏,那些吃茶喝酒的人都停了下來,目光望過去看,等著那人嘴裏出來何等驚天的言辭策論,而樓上的劉繼安等人也是麵有笑意的把視線探出窗外,聽到那人清嗓子的聲音,倒是把姿態做足了,可一開口,卻是讓全場鴉雀無聲了……


    “從前……”


    “……”連他自己都勒住了語勢。


    ……


    這一句反差到極致的用語,同時發生在擷芳樓、遇仙樓還有京裏幾個較大的瓦肆茶館內,眾人磕著瓜子的閑情被這天雷滾滾的白話雷焦,無數人翻起了白眼,連堵在路中間的馬車這時候也嘶哞起來,打起了兩隻前蹄。


    “那一品齋寫的什麽玩意兒?”


    那本是停下來聽個見聞的官老爺一把將車簾掛了下來,原本對於一品齋新書還頗為期待的士林一派算是失望極了,之前還以為那一品齋改邪歸正,開始正兒八經的搞些文學了,但沒想到這第一句就把它那作死的嘴臉暴露了出來。


    他思來想去的,也隻有用“死性不改”來形容一品齋這次的行徑,於是他使喚前頭的馬夫駕車迴府,不過卻是喚了兩聲對方才聽見。


    “哦…哦~~知道了老爺。”馬夫好像是恍惚迴來,而車簾外麵還能聽到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窯洞裏亮起一陣五彩的光芒,從石壁裏輕飄飄的走出來一個白胡子老人,他遞過去一支筆。隻說了句,‘這是一支神筆,你要好好用它。’”


    “等等。”裏頭一揚手。莫名其妙的叫停了前頭,而前頭的馬夫韁繩那叫嘞的一個漂亮,“籲——”的馬蹄子生生就收了迴來,繼續擁擠在瓦子街道裏,旁邊是不斷經過的販夫走卒,其中不少也都停下腳步來,把鬥笠掛在背後。


    不過在整個汴京城而言。這還隻是很小一部分的現象,今日一品齋新書發售才不過三個時辰,所以絕大多數人對於這新書究竟是什麽內容還一無所知。所以這個時候……最忙碌的就是前次嚐過甜頭的那些一拿到手,就趕緊安排匠工雕版刻印,力爭著第一波發書出來。


    可這時候。城東春明坊內馬街南道的陸記書鋪卻是按住了雕印工作。在書鋪後院作坊內,掌櫃的陸釜正和一幫子的工匠交頭討論著什麽,那書鋪夥計石衛居於中間、手舞足蹈著,看似奮力的試圖去說服麵前的這群人。


    “掌櫃的,這次絕對是我們陸記打響名聲的好時候,你看一品齋這次又是搶盡了所有書鋪的風頭,為什麽我們不跟著這麽做?雖然我們不是第一個提出這麽做的,但可以第一個倡導這麽做的?到時候外頭肯定會把我們和一品齋放一起評論。這得為陸記賺多少名聲?”


    “掌櫃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要是等城北那幾家書鋪反應過來。咱們就沒機會了!”


    這石衛說的很是激進,而旁邊卻都是沉默著,畢竟這事兒說起來有些玄乎,有資曆老的工匠看了眼中間這剛成婚不久的小子,想來想道:“阿衛,不是我們幾個老頭打擊你,隻是這事兒實在不靠譜,要知道我們可不是一品齋,沒那能力折騰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開賺錢是天經地義,要是照你這麽搞,這書鋪非得垮了不可,誰又能保證外頭的人能把我們陸記放在眼裏,別說是整個汴京了,就是隔壁書鋪都比我們做的大?我們這麽瞎搞,豈不是讓隔壁笑了去~~”


    “齊老,這話不能這麽說。”石衛立即反駁,“那一品齋要是沒這麽折騰,又豈能做了我們書行的行首,現在提起書鋪來,哪個不把一品齋放在前頭?”、“我們陸記就是因為太保守了,所以這麽多年來還是這副老樣子~~”


    老工匠把手頭的雕版擱在邊上,“你這小子才見過多少世麵?做生意的切不能急功近利,人家一品齋能這樣做,是人家有那底氣在,即便是賠了,也有陳記風悅樓在後頭撐著,怎麽也是敗不了的,你不是當家的不知道柴米油鹽,這生活哪有這般子順利的。”


    那石衛漲紅了臉直想跳腳,可這老頭說的確實有兩分道理在,但年輕氣盛的他顯然不會輕易低頭的,結果又是開始了新一番的嘴仗。這中間有聽不下去的,站了起來直接問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掌櫃陸釜。


    “掌櫃的,還是你拿個主意吧,我們都聽你的。”


    餘下的人也都把目光聚焦過來,尤其是在旁邊削木刻板的老工匠,無一不是把手上的銼刀停了下來,看著陸釜究竟是個什麽決定。而這老掌櫃也是心中難以取舍,說他沒有進取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哪個做生意的不希望自己越做越大,但……


    他的眼神在石衛和那些沉穩的老工匠之間不斷轉移,最終、還是決定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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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啷——哐啷——”


    兩天後清晨,春明坊馬街南道陸記書鋪前,一陣鋪天蓋地的鑼鼓喧聲充斥在整條街道內,還有那刺耳響的鞭炮聲,滿地的碎屑紅紙,外頭豎掛著的紅條幡子。


    “從本日起至二十日內,凡是前來陸記書鋪購買《東京夜譚》的前一百名者,均以一文出售,望行路人分相轉告。”


    在這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響裏,那些平日路經馬街南道的百姓都仰起了腦袋往上看,也不管識不識字,反正這熱鬧肯定是湊定了,而當中那些念過兩年千字文的,就頗為自得的當眾為旁人解讀。


    “寫的都什麽呢?”,“哦,這陸記是要效仿一品齋,說是到二十這三天內,每天前一百個來買書的,都隻要一文錢。”


    “不是吧?那他還不虧死?”


    “我怎麽知道那掌櫃怎麽想的……”


    人群裏議論紛紛,也就這時候,書鋪的掌櫃笑吟吟的拱手出來作揖,非常和氣的在這鞭炮聲中高昂說話,“我陸記做書鋪一行已近十年,可一直沒對京師的父老鄉親有所表示,當是心中慚愧的很,今日恰逢此番良機,願效仿一品齋低價出售《東京夜譚》,以全我迴報諸位鄉親之心意,當然……也是希望能為後世略盡綿薄之力~~”


    且不管他究竟為何用意,但這確實是件實打實的好事情,所以底下都是齊聲鼓掌歡唿,“好!好!”


    “陸掌櫃拳拳愛國之心,當為我輩楷模,我薛二臏誠然是個粗俗漢子、不通文墨,但今兒也要應一下陸掌櫃的好心胸!”底下有彪形武漢排開人群出來,他把賣藝的樸刀別在腰後,從懷裏掏出一個銅子兒來,“陸掌櫃,我應該是第一個吧?”他嘿嘿笑著,感覺……就像是老友般的交流。


    陸釜愣了愣,倒是旁邊的石衛機靈,替陸釜接過銅子兒,拿起一本還散著油墨味兒的《東京夜譚》交付到大漢手中,當這一幕完成之時,圍觀的這一眾人就像是炸開了般。


    “哇——”


    “真的隻賣一文~~”


    ……


    國人喜歡占小便宜的特點即便是在一千多年的國度……依舊是十分普遍的,這種特點在現下看來,倒是幾分可愛的意味,因為當中那些大字不識的人也瞎跟著湊上一文錢,似乎覺得一文錢不算錢似得…


    雖然一文錢確實不算什麽錢。


    而這湧動人群間,卻有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在後頭一直看著,與周圍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他冷眼觀望了許久,當身邊“無知”的百姓都被吸引過去爭相購書時,他卻是“呸”的一聲、一口唾沫星子吐在青石板路上。


    “真把自己當號人物了,看你還能跳騰多久。”他不屑的瞟了眼上頭忙著分派書籍的石衛,臉上流露的盡是與年齡不相符襯的惡毒。


    ……


    ……


    如今已是一品齋發售新書的第三天了,京裏麵凡是能叫得上號的書鋪都已經將雕版趕製了出來,並且第一批已經正式開售了,雖然不少酒樓瓦子流傳出來對這書強烈的負麵評價,但還是動搖不了絕大多數人一探究竟的意願,所以這該發生的事兒、該起來的論潮,它還是得起來……


    就像那噬夜後的曙光,慢慢的撥開一層層不讓人待見的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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