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極為沉鬱,似乎是考慮了再三後才決定下來,或許這話在此時說出來……是殘忍並且無情的,但是、當人已經成熟之後,就遲早要去麵對這種世俗的壓力。


    “師師……”


    何黔半屈著指,而後張開,就這麽反複這眼下的一絲局促,“你……”


    對麵的師師姑娘認真的把視線迎了上去,那雙沒有任何霞彩的眼眸,此時隻為一個人而展現。她很快就感覺到了何黔的異樣,於是靜下心來,聽何黔把話說話。


    “你……”


    對麵想了想後,還是鬆開了手掌,“以後不要再來了。”


    不過很奇怪,這位師師姑娘在聽完老頭的話後,就“哦~~”的一聲應頭,而後又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


    今天她竹籃裏裝了很多美味,酒肉串燒都有,她一個個的拿出來,把這些油紙包的吃食疊放好,嘴裏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話,什麽剛才過來的時候在榆林巷稱了兩斤豬肉,不過那攤主卻看錯了秤,多稱了三兩給她,想來是占了大便宜,不過……誰讓那豬肉榮老是盯著她的臉不放。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些極為瑣碎的事情,時而顰笑、時而歎然,那神情的轉化就如同戲劇表演般多姿生彩,完全難以讓人相信、這是一個極為陰鬱的冷場。


    雖然她極為努力的去維係這最後一縷單薄的感情,但是……何老頭臉色卻變得愈為沉鬱起來,不過他沒有說話,一直是比較沉寂的模樣。


    這裏僅剩的、也隻有那位師師姑娘的聲音,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和抑色,反倒是極為歡欣的給老頭收拾屋子,將舊衣服拿出來漿洗、晾在院子裏,廢弛已久的廚房也被她整理了出來。


    鐵鍋刷的很幹淨,水缸舀滿了整一缸。至於其它砧板菜刀之類,也都是重新拿熱水涮洗了遍。地上的草芥也清掃一淨。


    她對老頭微笑。“師師以前雖時有探望,但終歸是來去匆忙,未能盡釋孝道,如今逢此機時,當是要為老爹做些吃食……”


    她費了一早上的時間去菜市場選料,就是為了能親自下廚給老人做些吃的。而何黔的臉色卻越發冰冷,上身一動不動地坐在主堂位子上。看著女子把桌麵擦幹淨,端上一碗碗美味佳肴,紅綠相配,葷素盡有……還真是極為豐盛的一頓午餐。


    “老爹,吃吧~~”


    她遞過一雙筷子,那粗葛麻袖裏的手也就此露了出來。


    手很纖瘦。沒有那種珠圓玉潤般的潤澤,指甲也盡數修剪而去,再加上常年操琴的緣故,使得指頭的手繭更像是農事出來。


    她的手、真的不好看。所以……何黔在看了兩眼後,還是選擇把筷子收了過來。


    這是一頓並不美好的午餐,不論是從它的性質和過程來說,都很難讓人覺得稱心如意,不過對於這位師師姑娘而言。似乎臉上的笑容未曾歇下過。


    她很開心。


    並且頻頻把筷子頭轉向何黔的碗裏。以至於對方不用動筷,碗裏已經壘滿了小山高的肉菜。


    那油光發亮的紅燒肉。燒的晶瑩剔透的、很漂亮,肯定也很可口。師師姑娘吃的很多,她似乎很喜歡吃這道菜,隻不過對麵卻連一口都沒吃。


    見女子吃完全了,那老頭就把筷子沉沉的擱了下來,說……


    “你很恨我是嗎?”他的話很平靜,似乎已經聽不出任何疑問的語氣。


    而對麵的女子先是滯了滯手,而後慢慢的把麵上的骨頭撥進食碗裏,再扣在桌上,應該是覺得自己做的也差不多了,所以開始對何黔的問題做一個比較理性的迴應。


    “也談不上恨不恨的,畢竟事情過去已經這麽久了。”


    她說話的時候,手還撚弄著筷子的尾端,似乎這樣能讓精神更為集中些。


    “小時候不懂事,以為留在老爹身邊,做一個尋常的農家女是很幸福的事情,隻是看如今……才知道老爹是為了我好,不僅讓師師吃上了紅燒肉,而且還能穿上漂亮的衣服,在以前那段時間……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的目光凝滯在那碗鮮紅油嫩的紅燒肉上,兒時的那些故事從腦海中一一迴閃而過,那些故去的人、老去的臉,漸行漸遠……


    “師師從小腦子就不聰明,要不是哥哥教我習文識字,如今怕是在哪個王府裏做了丫鬟,雖然自在些,但畢竟不是個清貴的行當……”


    她想了想,居然眉毛都微微彎睫了起來,“是吃不上紅燒肉的。”笑著的模樣,很漂亮。


    師師姑娘這麽說話,對麵的何老頭則是不發一言的聽著,算是一個比較好的聽眾。


    “……慈幼局那三年把師師鍛煉的很好,最起碼不像小時候那樣,擦破點皮就要哭鼻子。”、“雖然裏頭吃的不飽,晚上也得幾個姐妹偎在一起才能睡,但是師師卻覺得挺有盼頭的……因為老爹說隻要我長大了,就會過來接我,隻是……等啊等的,等到師師的頭發都得盤起來才能見人時……”她微仰起目光,呆呆的怔了會兒下了句結語,“老爹……還是沒來接我。”


    她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對麵何黔的手指卻是微不可見的縮了半寸。


    “…師師那時候挺傻的,還老是問局裏的差役仆婦為什麽老爹不接我迴去,問了好多、好多……”她停了下,又放了個“好多”進去,“…的人。”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明白當時的場景。


    “隻是她們就在那兒笑啊笑……也沒個迴答我的問題。”、“直到有一天,一個長得很胖的大媽受不了我老是問這些,當時就對我吼開了,很兇的那種……”


    說的這兒,她不禁抿起了嘴,似乎是努力去迴憶當時的場景,但很遺憾的是……如何也記不起來當時到底是發生了什麽,隻是……她知道她後麵做了什麽。


    “慈幼局平時管的很嚴,一般不讓人隨意活動,所以師師每次都趁著解手的時候。在西南角那處地兒挖地洞……”


    “這真的是很傻的事情。”她微微揚眉梢。“其實完全可以搬些石頭過來墊腳翻牆的……”看她略有懊惱的糾結於挖地道和翻牆頭的取舍,還真是很別扭的事情。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每天隻能抽出很少的時間挖泥,但是沒過半年時間,就被師師挖通了通向外麵的通道……”女子說到這兒,居然俏皮的對老頭眨了眨眼睛,“老爹說師師是不是很厲害?那麽多人都沒發現呢……”


    師師姑娘一直說的很舒心、很平緩。似乎不想因為語調起伏過大而破壞這麽一份美感。而與此相對的卻是老頭緊攥著的手拳。


    他攥緊,又放鬆,持續了很久這種無意義的動作後、才對答了這場對話以來……他的第一句迴應。


    “現在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他把手攥地緊緊的,指尖開始泛白,“或許你覺得我把你又遣送迴去很混賬,但是……以我當時自身難保的情勢。也不可能讓你流落街頭,還不如在慈幼局呆著省心。”


    對麵的師師姑娘臉上絲毫沒有蘊容,也是理解似得點了頭點頭,“嗯~~”的一聲認同,“要不是老爹,我又怎麽可能遇的到李媽媽……”她先說了結果之下再解釋,“那天迴去後雖然遭了點罪,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驚動了當時過來探苗子的李媽媽……”、“李媽媽是個好人。看師師可憐……就把師師從慈幼局裏帶出來,而後又是教授琴藝書畫。又是糾正禮俗文節,待師師真如親女般疼愛,那時候啊~~就想著長大了報答媽媽……”


    “後來,還真的有了這樣的機會,有一天……一個很有錢的大官人點了師師陪酒,出了好多的銀子……”抿了抿嘴後,似乎還有些笑意。


    “媽媽那晚上很開心……”


    她還有繼續下去的意思,可是突然…“啪——”的一聲耳光響在了她臉上,使得她不得不停下說話。


    有些滯然的目光望了過去,入眼的、是何黔忿然的臉色,甚至是扭曲了起來……


    “夠了!!”


    他灑袖起身,在女子的目光之下,他甚至把麵前的桌子都翻了個底朝天,“哐啷哐啷——”的碗碎聲此起彼伏,這種聲音……是從未如此的刺耳過。


    但好在女子並沒有因此受到驚訝,似乎這樣的情節早就在她預料之中,除卻地上那幾塊鮮豔的紅燒肉讓她瞥上一眼外,其餘的……就沒有任何亮點了。


    老頭咆哮起來,對著女子。


    “老頭我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爹!!但這麽多年來你對我的折磨也夠還清了吧!!”他的五官已經完全扭曲了起來,直接從地上抓起碎瓦往女子麵前送……


    “如果你覺得還不夠泄憤!那就把老頭這條命拿去好了!!”


    他由於攥的過緊,使得鋒利的碎片甚至挫傷指尖……


    滴滴的鮮血從指尖淌下,蜿蜒進袖子。


    “來啊!你動手好了!!像我這種老鰥夫即便死了,官府也不會追究的~~來啊!!”


    他不斷的把碎片往女子身前送,猙獰的眼眶裏甚至隱隱有淚泛出來,不過……女子卻是輕輕的、握上了老頭粗糙的手背,可能還用上了一絲力氣,使得老頭的眼神微微有些轉變。


    女子即便經曆再多,但畢竟年輕,所以在此時此景下,嘴角的笑也擺的很勉強了。


    “如果我說……”她說的很慢、很慢。


    “師師……”、“從沒有怪過老爹……”


    她是看著何黔的眼睛的。


    “老爹……信不信?”


    這話出來,就猶如炎炎的夏日裏、給你頭頂澆上一盆冰水般刺骨。在這樣極強烈的反差下,老頭猙獰的眼睛也軟化了起來。與他而對的,是女子的眼眸,在那雙眸子裏……居然見到了許久未見到的一樣東西,那是……


    她八歲時的眼睛。


    在這個定格的畫麵裏,老頭隻能聽到女子的聲音。


    “和老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年光景,但是……那卻是師師最難忘的時光……”


    “師師從小就沒有娘,爹爹也去了,如今這個世上,除了大娘和哥哥外,便隻有老爹是師師最親最近的人了……還記得……”她偏著腦袋,很快就迴憶起了八歲時候的種種片段。


    “師師那次被人販子拐走,軍巡鋪的鋪兵不管、府衙的差役不問,隻有老爹頂著大雨沿途找了大半個月,才把師師從人販子的窩裏救出來,老爹身上的風濕病……就是那時候撈下的,雖然老爹從來不說,但師師卻一直記在心裏。”


    說完了這一樁,她又起了另一樁。


    “記得那時候老爹特別喜歡喝酒,每天不管做工有多晚、有多累,都要在張記那兒打上二兩米酒迴來,這是老爹每天最享受的時候了……”


    她這麽說著,眼裏、白霧在隱現,甚至連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腦海中……迴響起那時候老頭酒酣意恬的話來。


    ……


    “丫頭,這酒……可是個好東西。”


    老頭握著壺裏那一點點酒,竟然還上臉了,“這生活中啊~~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兒,隻要喝那麽一點兒~~”他還拿手做著量化的比擬,最後才嘿笑起一嘴黃牙,“就沒事了……”、“所以啊,不論這條件有多差、有多艱難,老爹我始終要從牙縫裏擠出那麽點錢來買酒,不然這日子真不知道怎麽過……”


    ……


    “但是……”她從迴憶中醒來,“…為了能讓師師吃上肉,老爹……愣是把酒癮給戒了,每月給師師帶半斤的肉迴來,還放了好多糖……”


    說到這兒,還不由自主的把視線落在了地上那幾塊紅燒肉上。


    “那是……”


    抿了抿嘴,“…師師吃過的……最甜、最好吃的東西了。”


    ……


    ……


    女子的聲音本就略顯低啞,在如今已有泣態的情景下,似乎更顯沙綿了。


    何黔的手一鬆,那片碎瓦也應聲墜地。


    “孩子……”他蠕動著嘴唇,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而那師師姑娘卻像是卸下了包袱般的輕鬆,她走到門檻邊,扶住搖曳的門抹……


    午後的陽光從簷口斜映過來,好生讓人刺眼,使得女子不得不揉了揉眼眶,發紅的眼睛……也更為酸痛了。


    她斂群,收袖,在臨出門的那刹那,才毅然決然的把一些話交代出去。


    “老爹……”


    她滯了會兒,仰著下巴好似在出神,“以後……師師真的不來了。”


    她是個極為漂亮的女子,下巴圓潤,像暖玉一般生輝,隻是如今從側麵的剪影望過去……卻是顯得冷峻與堅毅。


    “您要保重。”


    最後這句、已不知是何時撂的下來。


    ……


    道一聲珍重,說一句離別,深深的一段情誼……在世俗和禮義下卻不得不匍匐前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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