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氛圍的晚上,突然有這麽一群不速之客到訪,很難讓大堂外的這些人吃的心安理得的。他們一個個探頭探腦,卻又不敢上前去偷聽,隻能交頭接耳的小聲詢問裏邊究竟是何情況。


    “那些人是哪來的?”


    “看那打扮應該是富貴人家,不會是來買書的吧?”,“書不早就賣完了,我看是來加印的。”


    “這個有可能。”


    這些人圍在樓下一間廂房外嘰嘰喳喳個不停,有些手裏還不忘提上半隻鴨腿。


    而裏頭的那些人,正是宮裏出來的張迪和一幹內侍,他們領了徽宗的口諭出來宣見這倩女幽魂的作者,不過顯然在蘇進在場的情況下,這種可能性被無限抹殺了。


    茶香嫋嫋在朱蘭雀替間,明滅的燭光下,幾人的交談也似乎到了不可周旋的死角。


    張迪捏著茶蓋慢慢捋著茶湯麵,熱氣盈盈而散,懸浮在兩方人間。他安靜的在聽人說話。


    “……家父以故去多年,實不能應召聖上宣見,還望上差能稟實以報,吾等感激不盡。”


    這說來說去的,張迪也是疑惑了,難不成老先生真的駕鶴西歸了?他望了望對麵而坐的書生,隻見他言辭懇切,實是找不出什麽嬌作之意。


    不過……那美芹十論當時就是從陳留一蘇姓人家所得,那紙張和線頭都是新紮合的,這人怎麽可能現在就死了呢?


    那麽……現在隻有一種可能了,就是老先生自己不想出來,所以通過他兒子當傳聲筒。可這到底又是為什麽?既然寫了美芹十論,應當是有報效朝廷之意,沒道理還繼續消極避世……


    在這種不解之下,張迪也沒有多做為難,麵有遺憾的率眾歸去。來前徽宗便有吩咐,不得強求。對於美芹,徽宗一直是當一字之師來待,既然人家不肯現在出山,自由其道理所在,自己若是憑著皇權硬生生把人拉出來,也是極無趣的事情,還顯得自己不夠穩重。


    在這點上……就不得不說宋這個朝廷,對於這些知識分子確實是待遇優渥,甚至說是寵壞了也毫不為過。要是換做其他朝代,指不定就要以抗旨之罪把這小酒樓先給抄了,叫你不識抬舉~~


    而蘇進從美芹十論的事情中也大致了解了當朝者對於他的態度,既然朝廷並沒有派人手把他從陳留挖出來,那麽……就證明自己並沒有被當做救命稻草的角色看待,所以即便他拒絕應召,朝廷也不會去使些硬性手段來逼人就範。


    雖然,這隻是朝廷由於沒有觸碰到核心利益而表現給人看的一種王朝氣度,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國家所呈現的這種抓大放小的政治風氣還是極為開明的,也難怪宋朝會出這麽多拒召不征的酸儒和隱士了。


    眼下雖然那群內侍告辭迴了,但蘇進還是做好了和這皇帝見麵的準備,因為……很快他就要出一些真正讓時代格局發生動蕩的東西,雖然不想卷入政治,但如今有些事情……也是到了他必須出麵的時候了。


    ……


    ……


    此時的坤寧殿裏,這張迪已經極為恭謹的將事情的原委迴報給了徽宗,而後就等著徽宗發話。


    徽宗坐在坤寧殿裏的禦案前,正翻著一些奏折,今日政務繁多,這折子還有不少沒批完,所以幹脆帶到了坤寧殿來。


    這裏安靜,也省的被那些妃嬪打攪。


    不得不說,剛即位的徽宗還是極有勵精圖治的精神麵貌的,要不是後來向太後去了缺少製約,怕北宋也不至於會隕塌的如此之快。


    此時旁邊皇後的女婢給掌上油燈。


    徽宗繼續低頭批閱著,不過耳朵卻是聽著階下張迪的迴稟,等聽明白了原委後,倒也是停下筆來笑。


    “看來我們的老先生也要學學諸葛丞相哈~~”他笑的還是極有老成的姿態。


    裏頭的纏枝花隔罩內,王氏摸著手裏的沉香木書盒發呆。


    麵前的青銅蓮鏡內,映出的是一張別無情緒的臉。她扶了扶峨髻,迴頭望著珠簾過去正笑著的徽宗,不由的也是抿嘴微笑了起來。


    “那官家的意思是……”外簾傳來張迪的聲音。


    徽宗笑了笑,又把簪筆執了起來,“不用如何,做你的本分事就行了。”


    他現在又不急,那老頭是個軍事人才不假,但如今對自己而言,穩固根基、整飭朝綱才是頭等大事,其它的都可以暫時放放。向太後在這點上說的並沒有錯,自己確實有些操之過急了。至於那老頭……


    先晾他一晾,這些老酸儒就是矯情。


    他心裏這麽思量著,忽然感覺一件柔軟壓在了肩頭。


    迴頭一看,原來是王氏拿了件幀絨給自己披上禦寒,而後低著頭又迴內簾中去了,倒也是一句話都沒說。


    徽宗捏了捏厚暖的幀絨,皺了會兒眉頭後卻也沒有再介意這些。讓底下退下,自己繼續批閱起了奏章。


    柔暖的燈油光暈染開來,翼角飛簷、黃絛絲縷,都染上了這份難得的安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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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風悅樓裏的筵席也漸漸散場,酒足飯飽過後,那些小子們都是勾肩搭背的蹣跚出門,“哥倆好啊,五魁首啊~~~”滿嘴的酒氣讓旁人都是捏著鼻子繞著走,甜水巷裏的路人見了,也不由停下來瞧兩眼,而後又言談歡笑的走開了。


    大堂裏頭一片杯盤狼藉,像是被洗劫過了一般,店裏的夥計一邊收拾著剩菜剩飯,一邊還哼著謔曲小調,還是十分愜意的模樣。不過論到當中最活躍的,還得屬那兩個小跑堂,人手一副啃剩下的雞骨架子,“乓乓乓~~”的跳凳上短兵交接起來。


    還是自己配的音。


    旁邊的陳守向實在看不下去了,一人賞了記糖炒栗子,“兩個小魂淡!給我好好做事!”沒收了他們的作案工具後,把桌麵上的碗碟都抱迴了後廚。


    廚房間這時候都沒什麽人,就隻有後門開的敞亮,外邊是停放雜物輜重的柴院,平時酒樓的蔬果雜食就是從這兒送進來的。當然,那些餿水也是從這邊走,所以了……一般也不會有人在這邊呆著。


    這時候陳守向把一疊碗盆從大堂抱進了後廚,找了個空當趕緊撂下,這老腰酸的、還真是不服老不行了。他正尋思著找個地兒歇歇,可一抬頭就瞥見蘇進一人坐在門外台階上磕著瓜子兒。


    夜風輕輕的從門邊吹過,將幾片柴枝碎屑卷進門當。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他把手在圍兜上擦了擦,搬了張板凳放門口坐下歇。


    這時候外麵收拾桌子的夥計將剩菜收到後廚,見掌櫃的已經坐那兒歇了,趕緊笑上兩句“廉頗老矣”,結果下一刻、腦袋上就趴了兩棵幹菇菜,灰頭土臉的逃了出去。


    蘇進迴頭望了望,也是有些莞爾,又瞥了眼陳守向那張餘氣未消的臉,笑道,“陳叔這次賺了不少吧?”他把手裏的一把瓜子遞了過去,老頭也是隨意的抓了撮吃。


    說起這個來,陳老頭的臉就立馬陰轉晴了,“別說,仲耕~~這次可真虧了你,沒想到做書鋪也能這麽賺錢……”他像是吃蠶豆似得吐了一大堆感慨,又說給那幾十個跑腿的蹴鞠隊員每人封了十兩銀子,倒也確實是出手闊綽了。


    此時他興致勃勃的在蘇進耳邊算賬。


    “前期書的成本是三千三百九十六兩,然後找人手做宣傳、費了有三百二十七兩,他們這小半月的吃喝拉撒這邊得管,又是一百五十四兩,還有……哦,對~~”他想起來,“那些布料紙抄之類的材料費得多一點,要五百六十八兩,再加上今晚的封的八百二十兩分紅,總共費了……”


    他擰著眉頭扣巴起手指來,身邊沒算盤,算起來還真有些費勁。


    “五千二百六十五兩。”


    這聲音卻是前頭的蘇進搭的,他把腦袋轉了過來衝陳老頭笑了下,幫他把餘下的賬目算了,“賣書、一共得了九千八百零一兩,拋去這五千多兩成本,陳叔可淨收四千五百三十六兩銅錢。”


    額……


    陳老頭心下又計較了番,而後才頗為無奈的把笑臉擺了出來,“還是你們這些讀書的腦子好使,你陳叔老了,這幾個數有時候都算不過來……”他自怨自艾了一番後又說,“至於仲耕你,陳叔就不給你包紅了,反正今後你有什麽想法,盡管到陳叔這邊支錢就是了,你那什麽活字之類的,盡管放手去做~~”


    蘇進笑著點了點頭,不過說起活字,如今可不是光用錢就能解決了,還得循循漸進的來。不過自己那計劃也完全不急,即便拖上一兩年也沒事。眼下他一人坐這兒想事,其實是為了蘇家那樁無頭公案,這可比敬元潁那事兒難纏多了。


    “仲耕。”


    陳老頭見廚房沒人,也是把屁股下的凳子挪近了些門檻,小聲詢問他,“你跟陳叔說說,為什麽放這麽好的機會不去把握,這可是一登躍龍門的事兒,多少人擠破腦袋都沒這機會~~”


    他說的自然是剛才蘇進托辭拒絕宮裏傳喚的事兒。在他看來,這讀書人寒窗苦讀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授於帝王家,如今既然皇帝傳召,那肯定是莫大的青睞,即便不是立授官軼,那也是有大助益的。可這蘇進的行為卻著實讓他摸不透,還要把早已身故的先父抬出來做擋箭牌。


    他正想不通著,耳邊傳來蘇進的聲音。


    “陳叔,你看今晚上的月亮……它顯不顯眼?”


    嗯?


    陳老頭不明所以的望了望天上那圓明月,由於已近月中,所以這月亮看著還是極為顯眼的,在稍稍詫異了下後,倒也是點了點頭迴答,“是挺顯眼的,怎麽了?”


    蘇進拿著詢問的語氣繼續說,“如果……這月亮突然不在了,您說下頭會不會引起騷動?”


    陳老頭緊皺著眉頭,不知道怎麽去迴答,這明裏暗裏的,肯定是有些其它意思,不過他一時間還轉不過彎來。


    而對方顯然也知道這麽說會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也是慢慢解釋了起來。


    “王家與我蘇家仇隙頗深,即便仲耕不知當年詳細,但有些事情也能猜到一二了……”蘇進這麽說,陳守向的臉卻慢慢沉了下來,“雖然不清楚陳叔手裏的倚仗是什麽,但仲耕以為沒有絕對實力下,這種製約的平衡會隨著雙方實力差殊和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偏轉,畢竟政治這東西……”他撚弄了會兒手心的瓜子,最後還是下了這麽個斷論。


    “還是很強權的。”


    “沒有足夠的籌碼,即便是大半夜被人放火燒成骨灰,府衙官卿們怕也會適時的變成瞎子,或者你推我我推你的,直到大家都忘得差不多為止……”


    “當然了,如果像陳叔這般相安無事的態度,說不準這輩子也能安安穩穩的過完,畢竟……苦主是我們這一方。”


    他抬了抬頭,捏了顆瓜子磕了,嘴裏嚼著說,“但是,書同那孩子一心想要討迴些公道,而我……現在也改了原來的心思,因為我看這裏頭還是有些難於控製的安全隱患,要是發作起來,還真是能要人命。”


    “所以了……在這種局勢下,要是繼續保持一貫的緘默姿態,勢必會反受其害。”


    他怔望著滿天星鬥,輕輕納了口氣,“眼下的我們,就像是這滿天星雲中的一顆,若是哪天被陰雲遮蔽去了,我看除了司天監的幾個老神棍,怕是沒多少人會知道……”


    “那是很冤枉的事情。”


    他下了這麽個無奈的結論後才說,“所以我想著把我們捧成十五的月亮,這麽大、這麽亮的東西掛天上,要是哪天不在了,我想下頭的人多少還是會在意的,那麽我們……也有了不少可以周旋的餘地。”他說的很緩慢,到了些關鍵處就停下瓜子。


    身邊的陳守向一直皺著眉頭,望著蘇進的側臉出言說,“仲耕何必這般為難自己。”


    他眉頭黯的很低,“這些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那就讓它過去好了,若是再把它攪和起來……”他滿臉的憂色就已經發表了他對結局的預判。一生老老實實的他,已經吃慣了啞巴虧了,哪怕是再苦的黃蓮也能咽得下去。


    原本,老頭的情緒還算平和,哪怕蘇進說要重振家族,說要把一品齋捧上風口浪尖,但心裏……卻沒有太大的反應,或許他認定蘇進不可能查到當年的內幕,所以表現的…也就較為鎮定些。但在蘇進說出下麵這句話後,卻是把手中的瓜子都灑落了一地。


    這聲音不斷在他耳邊縈迴,蘇進……也扶著膝蓋從台階上慢慢站了起來。


    “嫂子……”


    “被牽連的很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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