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夜。


    宣德門前陸陸續續的有民人提著燈籠湧過去,自露台俯視而下,就像是夜空中無數璀璨的星星匯集到一起,聚成壯觀的星河。


    露台上,此時沒有歌舞,隻有悠揚清麗的樂聲搭乘著夜風四散開來。


    很難想象這樣一幅場景,這一望難盡的人群在此時此刻、竟是鴉雀無聲……這也使得那伶女的歌聲可以毫無阻滯的通達到宣德門前的每個角落。


    ……


    郝大,一個年逾五十的小老頭,本是淮南壽州人氏,十餘年前因為水澇舉家逃難到汴京,如今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也算是落地生根。每天就是和老妻推著他這單輪小推車走街串巷的賣湯丸團子,勤勤懇懇的為了一家的生計忙碌。


    如今兒女也都長大成人了,隻是心裏還是惦記著壽州老家,就想著有朝一日能迴去看看。


    可能是人老了,念叨的就多。他也挺奇怪自己會有這樣的尋思。


    此時,小推車停在了宣德門前。


    一來這邊熱鬧人多,二來也是想看看上元的煙花展,畢竟一年才這麽一迴。隻是……眼下這氣氛卻有些不對勁,這原本應該喧鬧嘈雜的人海卻是靜如一片湖塘。隻有露台上傳來渺茫的歌聲。


    老頭輕輕的擱下小推車,鍋裏的元宵丸子還冒著熱氣,他拿木蓋罩上,免得走涼了。


    旁邊的荊釵粗服的老婦捏著袖口替他擦去額上的汗珠,“歇會兒吧。”


    上麵歌聲傳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


    兩個老人倚著小推車在人群最後頭看,是如此安靜祥和,或許這便是安貧樂道的生活了吧……


    露台上,歌聲嘌唱的很慢、很慢……


    老婦淳樸說唱的好聽,以前沒聽過這樣唱的。不過他身邊的老頭眼裏卻是隱隱有異樣的情緒溢出來,尤其是上麵唱到“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時,不知為何、最心底的那抹情感突然強烈的翻騰起來。


    上麵繼續傳來歌聲…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


    這歌聲像是充滿魔力似得吸引著自己。不是因為有多好聽,而是裏麵似乎藏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是如此讓自己難以割舍……


    至於是為什麽,以他貧乏的詞匯量是如何也形容不出來的。還不待他仔細去感受,這耳邊就傳來來窸窸窣窣的抽泣聲。


    轉頭一看,竟見自己老伴兒拿著袖口擦了下眼角,“老頭兒~~”聲音有些沙啞,“……俺們壽州老家的屋子……現在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這又一遍的幽哀襲來,深深地擊中了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郝老頭的眼眶驟然紅了一圈,在濕潤的眼簾下,艱難的蠕動著嘴角……


    “清明……迴老家一趟吧。”


    ****************************


    ……


    景靈東宮二樓西堂窗口,那些平日維護祭祀禮器的女婢們正趴著窗口往下看,宣德門前的鼇山盛景盡收眼底。雖然今日輪值難以出去,但偷個懶過來瞧瞧煙花人海也是無妨,誰讓主管都偷下去湊熱鬧了。


    “快快!看啊~~那教坊司的女人要開始了!”


    幾個女婢指指點點,嘰嘰喳喳的討論,歡快極了……


    不過也有例外的。


    青銅架子前,有兩個婢女在擦拭鏞鐸禮器,或者偶爾閑聊兩句,不過完全沒有湊過去看熱鬧的意思。


    “小秋,清明我陪你去城外給伯父伯母掃墓好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女孩擦銅光鑒的動作不由一滯,而後訥訥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行的,又不遠。”


    這個叫小秋的女孩不過十四五歲,說起她的身世,也是極為可憐的。


    一家四口七年前因生計搬遷到汴京,父親承了份工部造院的石匠活兒,風裏來雨裏去的每日抗石搬磚,雖然也隻夠讓一家子勉強溫飽,但對於這個貧寒的家庭來說、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磕磕絆絆的四年下來,也建起來一間屬於自家的像樣小樓,本以為日子雖然緊巴,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可是……一件從天而降的禍事徹底壓垮了這個貧苦的家庭。


    在三年前一次修繕城樓工程時,父親失足從上麵摔了下來、當場身亡,留下了母親、她、還有她那年幼的弟弟。母親本就體弱,在這場打擊下大病了一場,這一來、便是臥病至今,而當時那點撫恤費也都喂給了湯藥。後來慈幼局還找了上來,但她沒有答應把年幼的弟弟和自己送進去,因為還有母親需要照料。所以憑著一股兒韌勁,早熟的她很早就自己出去找活幹,石匠鋪、打鐵鋪、酒樓飯館,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不過大都嫌她太小,始終是做不長久。


    今年頭也不知是被哪個好心的大人看見了,便把她送到了景靈宮做看護,也就是幫忙掃掃地擦擦桌子之類,雖然掙得不多,但對於小女孩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還記得除夕夜那碗,抱著病榻上的母親哭了整整一宿。


    原本堅信總會有熬出頭的那一天,可是不想前天……久病纏身的母親…還是走了。


    昨天剛埋入郊外一處很遠的荒墳,和爹爹埋在一塊。


    從此,清明便要擺兩副碗筷上去了。


    她楞楞的擦著手上這枚銅光鑒,已經無比蹭亮了,木格窗外的月光和鼇山的燈火映照進來,在銅光鑒上時隱時現,還有那幽腸的樂曲和伶女的歌聲……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這衷古柔腸的聲樂柔柔靜靜的飄過來,一下便是抓住了她的耳朵。與此同時,那趴在窗子上嘰嘰喳喳看的婢女們忽然也都是閉上了嘴。身邊那老大姐直起身子,應該也是被這歌聲吸引了。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明月中……”歌聲開始嘌唱的很是緩慢,似乎是帶有些謹慎在裏麵,不過卻有了別樣的感覺,或許更符合這個時代的聽曲習慣。


    詩詞歌賦什麽,雖然女孩兒也是知道,但顯然也隻停留在知道這個層次,對於這闕極富盛名的虞美人,卻是從未聽過。對她而言,從未聽過的詞、從未聽過的調……在此刻,卻是生生的懾住了她的心神……


    小樓,又東風……不堪迴首……


    零零碎碎的,她不懂詩詞意思,也不知來曆講究,隻是斷章取義似的理解,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歌聲中的那份淒婉愁緒卻是與自己如此貼合!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也是到這一句,明明是如此平靜的敘述,可卻實實在在的引起了她內心最強烈的共鳴……這一霎那、她迴想起了自家那間敗落積灰的小樓,今昔對比、物是人非……這種刹那間的共鳴,引得她淚珠兒直想往下掉。不過還是憑著她那股韌勁極力的克製住了~~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等到這最高潮處,窗格子那邊已經隱隱傳來細細的抽咽聲。或許那些女婢們無法理解詞作全貌意境,但透過歌聲傳達出來的那種強烈的幽悵,卻是如此感染人心。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不願迴想起來的痛苦和憂傷,隻是平日掩在笑容下,卻也不會經常去翻動。隻是如今被樂聲這種瞬間感染力極強的東西擊中,卻是將內心最深處的情感袒露的一覽無餘……


    但女孩兒還是忍住了悲意。直到這句唱完,緊接上來的簫聲和阮琴徹底擊垮了她內心最後一絲的抵抗……


    “哇”的一聲,淚珠兒像斷了弦似得啪啪直掉。


    這綿長憂愁的過渡樂聲,沒有歌女的人聲,隻有簡簡單單的音樂和節奏,但卻完全釋放了人的內心世界。一千個聽到的人中,會產生一千種不同的畫麵,但相同的、都是那種今昔對比下的哀傷與悲愁。


    “小秋你哭啥子啊?好好的,沒事兒~~一切都會過去的。”旁邊的老大姐一把將女孩的頭抱進懷裏,女孩抽噎個不停,“嗚嗚~~”……浸濕了她的衣襟。


    溫溫熱熱的淚水便是讓這位老大姐也有些眼眶發熱……


    外邊的歌聲再次飄飛而來,重複著第一遍的曲調,但就好像再給人的傷口上一遍遍的撒鹽,積壓積壓……趴窗口看的那些小姑娘們大都也是捂著嘴躲出房門,盡量不讓哭聲被旁邊聽到。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懷裏的女孩兒從未哭的如此痛徹心扉,那黝黑的小臉此時滿滿都是淚花在淌,“嗚嗚~~”的抽噎。就連她也是忍不住迴想起從前美好的迴憶,無憂無慮的日子,都是一去不複返,慢慢的、也是被女孩兒的情緒和外麵催人淚下的歌聲感染,眼角隱隱泛起淚水。


    ……


    ……


    如果說詩詞的影響是悠久長遠的,那樂聲的影響便是瞬時立就的。


    或許隻是一個字眼,或許隻是一個婉轉,但隻要有了一處能引起聽者的共鳴,那麽……感情的宣泄就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元宵的夜晚注定是不會有休眠的,露台上一遍一遍的反複著虞美人。


    那露台之上的小姑娘此時也是抽噎著唱著,那種隱現哭腔的曲調更是將這份淒婉拔高三分。


    很少有這樣的,竟然唱著唱著連自己也陷了進去。起初的那份謹慎早不知道拋哪裏去了。眼下腦海裏隻是不斷的迴閃兒時齊家共樂的迴憶,那份“雕欄玉砌”般的美好,如今卻是在冰冷的教坊司裏接受嚴格的訓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知哪天會是個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


    歌聲嫋嫋暈散開去,已經消散已久,可是耳畔還在不斷的瀠繞著歌聲,或是已經永遠烙上了心頭。許多年後想起來,都是無法言語的感覺,甚至還能調侃一下自己……


    “都大老爺們一個了,也不怕你笑,那時候啊~~是真有些想哭,都說不上為什麽……”


    “我倒還好,就是胸口有些悶,不過我那婆娘可就慘了、那都哭成什麽模樣了~~嘖”、“不過現在說起來也是再正常不過,誰讓先生這麽能賺婆娘們的眼淚,就是不知道現在跑哪兒去了,嘖~~官家年頭倒還派了水師去找那桃花島了,不過沒找見。”,“又沒找見?”,“廢話!要是能找見、那還是先生麽?”


    ……


    ……


    夢,終歸隻是夢,心中的幻象隨著歌樂停歇而破碎開來,又重新拚湊成現實。


    眼前依舊是那片燈火輝煌的鼇山盛景,淙淙的溪水聲這時占據了主旋律,一切都是如此清晰。


    底下寂靜的人群,略有些騷動,或者略有些壓抑的情緒。


    兩廊彩棚裏的那些老樂儒此時神情最為複雜,沒想到這首俚曲竟然能演繹出這種前所未有過的韻味。雖然譜中含有俚音,但總體還是契合正曲的風韻,隻是他們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裏的編排有些異樣,這出來的感覺……就是比一般的正曲多些……多些…人情味~~


    雖然這種褒揚算是打他們的臉,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承認。


    “如何,蔣老?”


    一些人不敢輕下評論,倒是先探探別人口風。


    “嗯……”那鬢角霜白的老人捋著長髯緩緩點頭,“唯有情意真切而已……”


    這評價有些讓旁邊的士大夫摸不著頭腦,到底是褒還是貶?


    ……


    對麵李格非那邊的彩棚閣子,還不待靠近,就已經傳出來丫鬟的哭聲。


    “小娘子,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感覺心裏很難受~~~”胭脂抹著眼淚在後邊哭,旁邊的花細亦是雙眼通紅安撫著胭脂。


    不過李清照卻沒有做任何迴應,就怔怔的坐在木台上,眼神有些恍惚地望著鼇山上繽紛光彩的燈籠,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幾個圍著打葉子牌的老頭這時亦是神情有些難言,一個個磨砂著牌麵……倒還是晁補之先出聲…


    “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這詞牌竟然還能這麽唱,這感覺~~嘖,倒是不好輕下評價了……”他倒也是沉得住氣,“滎陽先生怎麽看?”也知道把刺頭先踢給別人。


    老先生沉吟了會兒才較為謹慎的評價,“原本因為那俚音,倒是對這新唱法不甚為意,隻是沒想到這出來的效果確實令人驚歎……“、“我等一貫以為字正腔圓、雍容大氣的曲風方是人間正道,餘下便是俚俗諂媚,隻是如今這首虞美人……”他望了望露台之上,“雖然唱速略快,有兩句更是轉音古怪,可卻絲毫不見浮躁流俗之感,實是令人驚奇。”


    李格業接過話茬,“隻是以我所見,這般唱法、怕是隻適合這首李後主的虞美人,詞曲契合的天衣無縫,全然不見斧鑿雕飾之感,詞因曲盛、曲因詞深,二者相得益彰,若是那李後主泉下有知,怕是要將這譜曲者引為知音了~~”


    “對對對~~”晁補之趕忙插話,“我也是這個意思,這曲簡直就是專為這首虞美人所譜,餘詞皆不得用,所以作為詞牌新唱法還有待商榷。”


    “安安也來說說,我看你對音律也是頗有看法的。”李格非見自己這女兒有些出神,便是提醒了聲。不想少女卻是斂裙起來向眾人匆忙告辭…


    “安安忽感身體不適,便先迴府了。”


    “唉?這又怎麽了?”晁補之還想叫住李清照,不想人走的倒是挺快。而李晏和兩個丫鬟也趕緊從後麵追了上去……


    “阿姊阿姊~~那曲兒挺不錯的,你看我這蛐蛐都不跳騰了……”


    後麵的李格非見狀,深深的歎了口氣,旁邊幾人詢問因由,李格非搖頭道:“怕多是想到季淑了~~”


    “哦~~”


    旁邊一陣會意,想她過世的娘了。


    ……


    ……


    宣德樓上,垂黃絲絛隨著夜風而飄。兩朵樓處各掛燈球一枚,內燃椽燭、照數十裏。


    此時燈燭已幾近燃盡,光線略顯暗淡。


    那簾內的**嬪妃此時一個個拿著絹帕抽噎,倒是把旁邊的內侍女婢忙個不消停,“娘娘你別哭了~~”,“娘娘你鳳體初愈,別又害了寒邪~~”


    這些內宮深院裏的女人,本就是多愁善感,再加上平日錦衣玉食的伺候,閑著沒事的,就把掉眼淚當作每日的功課,不過此下卻也有兩分真正的悸動在心坎~~


    “這詞以前也聽過,隻是沒想這般唱出來,卻是如此賺人眼淚~~~”


    “隻不過這詞不吉利,怕是今後不好在宮闈裏唱,倒是可惜了~~”


    ……


    這另一頭的黃羅彩棚裏,倒是沒這麽消遣了。


    “剛剛那幾個教坊司的樂伶技藝不錯,明日讓睿思殿出諭召進宮來填補宮樂。”,“是。”那高班領命退下吩咐。


    “這個……”


    徽宗瞥見自己那皇後王氏在邊上抽噎小泣,不過見自己目光望過來,慌忙忍住、表現出雍容正襟的模樣,但是那紅著的眼眶卻是如何也掩飾不了的……


    倒是有些難以抉擇了。


    此時也隻好向身邊這一幹老學士拿主意,“諸位老學士有何看法……這禮炮究竟該賞給哪方?朕一時也是難以取舍,若說文宴文宴,該是以文為主,達者為先,隻是……”


    徽宗這邊一猶豫,下邊這幾個老頭立馬急了,這還了得……


    “官家萬萬不可,此虞美人一詞本是故朝昏主之作,太宗時便曾禁傳,如今官家允之露台開唱已是恩德,豈可榮寵過甚?”


    “老臣附議!”


    又有人出列,“此曲唱法不諳常理,譜中更有俚音出現,實在是有傷風化,若是讓其拔得頭籌,今後民間必會效仿,屆時禮樂崩壞、人心不古,可是會動了國之根本啊!還請聖上三思!”這倒是動真格了,連官家都不用了。


    “額~~”


    徽宗抬了抬手,他倒是沒想到這麽多,但這些學士的話倒也不無道理,到底該如何抉擇呢……


    ****************


    ps:盛世篇要結束了,不過高潮戲應該才剛開始,所以還是壯著膽子管大家要推薦要支持了哈~~(還有,投九千催更的那位朋友,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這字數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上限了,實在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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