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東大街,甜水巷,風悅樓內。


    “這位老大夫,我侄兒如何?可有大礙?”


    ……


    狹小的酒樓廂房內,幾盞油燈點著,屋裏甚是亮堂。蘇進正坐在閣子圓桌邊擦藥酒,旁邊陳老頭幫襯著。至於裏頭……則是擠著那三個女人,在病榻前焦慮忐忑,而病榻之上的男子麵色慘白,身上幾處燒傷擦傷,也委實有些淒慘。


    見那骨瘦清雋的老人慢慢從他腕下取出脈枕、到閣子裏的圓桌上開方子,趕忙也是跟上前去問病情…


    “這位老大夫,我侄兒如何?可有大礙?”


    老人拿著簪筆沉吟了下,用那略顯低啞的聲音慢慢陳說……“幾位勿要擔憂,那位郎君脈象平穩、浮沉有力,並沒有什麽大礙,隻是磕破點皮、還有幾處輕微燙傷,敷幾日白芨即可……”他這邊慢慢的說著,旁邊那三女人心裏的大石也終於是落下……“老朽這邊再開幾劑養氣寧神的方子,好生休養,不日即可康複……”


    “多謝大夫~~”


    “多謝這位大夫~~”


    那三人感激涕零著,那老人卻是頗有深意的抬起眼皮、看了眼正上紗布的蘇進,而後繼續在紙上沙沙的寫方子……“倒是這位郎君…”


    老人這轉折說出來,就是連蘇進也不禁愣了下,停下手上動作望過去。陳老頭更是心都糾了起來:“老大夫有何話不妨直說,可是……會有何病根落下?”


    老人筆下沙沙的寫著,“……這位郎君腰腹上本就有新傷,今日又添鈍傷和燙傷,怕是今後難以愈全,還請這位郎君今後好生注意,勿要讓腰腹處再受刺激……”他沾了沾墨……“還有…近日內忌操重事,你右手骨骼略有損傷,雖不至骨碎骼裂,但亦為兇險……”說著將一張方子推到陳守向麵前,“照這張方子去和生堂抓藥,外敷內用、不逾半月當可複原。”


    陳守向正要拿著藥方讓店裏夥計去抓藥,倒是不想被那老婦攔住,一通的仁義道德下來,說什麽醫藥用度就由他們李家人承擔,倒也是挺會做人。而後就把那個叫芝蘭的女子留在這裏照顧,她和她女兒就先迴府叫人叫車了。


    這女子麵色淒涼,守著病榻滿臉淚容,蘇進和陳守向是受不住的、倒也是的識趣帶上房門下樓去了。也算是給這兩人留個私人空間。


    ……


    今天元宵,所以百姓大都是在家吃了合家飯出來,有閑情逸致的,就會去些酒樓湊熱鬧,當然了……是有藝伶的那種。至於像風悅樓這種既不是正店,又不設伶座花閣的酒樓,一到節日、這生意反而越是冷清。不過像今晚這種情況,還真是頭一次見……


    大堂空無一人。


    真是沒生意。或許都難以相信,在這東大街甜水巷子,大相國寺背後的商業黃金地帶,這上元的晚上竟然一個客人都沒有……


    此時門前隻有那對紅鴛燈籠隨著夜風律動,燭影搖曳在車水馬龍的甜水巷街。


    “哎~~真是沒生意,都過來滾元宵吧~~”


    廚房裏那幾個外地的廚子幹脆把做元宵的用料都搬到了大堂裏,什麽糯米粉、肉餡、蜜餞、白糖等,還有笊籬水盆這些用具,這麽一大堆的東西,足足拚了三張桌子才夠放。至於他們人呢……就排排坐、擠一起,對著店門做元宵。閑言碎語的說說家鄉的奇聞軼事,或是望著門口提著燈籠遊街的雪柳婦女發愣,不過很快便會被旁邊一陣譏笑打斷,“眼珠子往哪兒瞧呢?沒出息的樣兒~~”……大堂裏原本那兩夥計這時也是上去幫忙掐陷,反正閑著也是沒事,又去不了宣德門看鼇山,就當是閑著消磨時間唄~~


    也不過半盞茶的工夫,樓梯上便下來了陳老頭還有蘇進,兩人說著話兒,似乎情緒還不錯樣子。而陳守向望見幾個後廚竟然明目張膽的在大堂裏做起了元宵,瞬間血壓就上來了……這還成何體統!還拚了三張桌子!大開大合的在那兒有說有笑,你這是擺筵席啊!


    這做掌櫃的肯定是看不過眼,哪怕店裏一個客人也沒,也不能這麽沒規矩,心裏正想著怎麽收拾他們,可不想前邊卻是傳來書生溫和的聲音…


    “滾元宵啊……”


    淡淡的聲音、還帶有些疲累過後的沙啞,都隨著入門的暖風進來。門外追逐打鬧的頑童聲音、賣湯團子的吆喝、還有…明輝熠熠的彩燈燭光……倒是讓老頭頓時清醒了些,這邊望去、見那書生眯笑著眼坐進了那些滿身油煙的廚子裏頭,時而點頭、時而恍然……“哦?”、“哈~~~”、“那後來呢、成了沒?”……老頭眼裏望著望著,最終那已經老如樹褶般臉…也是露了笑臉……


    “這裏今天還做不做生意?”


    門外有人探頭進來,見這門口三桌一字擺開,齊齊的坐滿了人,還在那兒耍糯米粉……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不好意思,今兒已經打烊了~~~”


    這還是老頭上去致了個歉,那客人古怪的又看了眼店裏的情況,搖著頭走遠了,隱約間聽到什麽莫名其妙、元宵還打烊之類的抱怨~~


    ……


    ……


    這元宵做法與湯圓倒是正好相反。先揉餡、再上皮,把攪拌好的餡料和勻後攤成大圓薄片,晾涼後拿刀劃成比乒乓球大小的立方塊,再揉成球狀,最後在加濕的糯米粉畚箕裏一層一層的滾起來,慢慢的……這肉餡便褪去原本鮮紅色、染上粉白……


    “有意思~~給我來吧。”


    蘇進見那倆夥計興致缺缺,笑了下,便是伸出左手要去接他們手裏的糯米粉畚箕……


    “你要做啊?”


    那跑堂看上去比蘇進還略小兩歲,長得倒也是賊眉鼠眼的。此時聽蘇進這麽說,卻是滴溜溜的眼珠子轉,“隻是……你做的話…我就沒事做了啊?”他很為難的樣子……


    “今兒元宵,外邊應該挺熱鬧的,耍去了,你們還在店裏做什麽?都出去玩吧。”


    書生溫和的眯起了眼睛,確實是很難得的一種表情。


    聽到這麽深明大義的話,另一個小跑堂興奮的朝蘇進露了一嘴小黃牙,“你說真的?”見蘇進微笑不語,卻是轉而把楚楚可憐的視線投向陳老頭……


    陳守向眉毛一豎,還得寸進尺了……“就知道你們這倆小兔崽子呆不住,走走走~~眼前晃來晃去的也心煩……”,那倆小跑堂嘿嘿一樂,“多謝掌櫃~~”這話才剛謝出口,兩人就已經出了門檻了…


    “去鼇山看燈會~~”,“不、先去州橋逛夜市,今兒元宵有賣蟹桐麵……”,“鼇山!”、“蟹桐麵!”兩人爭執不下來,最後竟然無賴似得在地上滾打起來……“上月…猜枚、你…你還欠我八個銅子兒呢~~”由於費著大力掐架,就連說話都得大口喘氣、“去…去年、你還偷吃我枕頭底下的蟹肉包呢~~”一個用力翻了上來……真是好家夥,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都翻出來了。而這門前也開始慢慢圍觀起人來、指指點點…


    “這倆小混蛋…”陳老頭氣的抓起碗裏一把甜棗就是丟了過去,“再不走就都給我留這兒打肉餡~~~”也就在這時,忽然這街上一隊金戈驍騎馳馬奔過…


    “聖上諭旨!!今晚宣德門前布京內各大酒樓文會詞作曲賦,取魁者、以禮炮宵花賞!既祝上元,亦樂萬民!”


    “聖上諭旨!!今晚宣德門前……”後邊又是馳過一隊駿馬。


    兩跑堂聞聲立馬起身握和…


    “去鼇山!”眼裏充滿了雀躍,另一人拚命點頭,“看花魁!”隨後把歡而去。而邊上圍觀那些人也是紛紛交頭接耳…


    “官家要開花魁賽?”,“看這通報,應該不會是假的吧……”,“那咱們也走去看看?”


    “那就走嘛!”人群四散開去,不少是被吸引去了鼇山看各青樓文會進展。


    陳老頭貌似有些尷尬,朝幾個廚子和蘇進笑了笑,低頭看了眼淺下半碗的甜棗……


    真是白瞎了這麽好的棗子。


    ……


    ……


    幾個人坐那兒幹做元宵顯然是很枯燥的,所以也是嘮著家常。對蘇進而言,算是認識了下這幾個後廚。這些都是五湖四海來的,本地的都請假迴去過節了,隻有他們這些外地的迴不去,便是在這酒樓裏麵的過元宵了。放在後世、他們扮演的也差不多就是農民工的角色,算是有一把辛酸淚的人,尤其是在念叨自己娃娃應該有幾歲、有多高的時候,確實是挺令人唏噓的。而如今在一間生意冷清的酒樓裏麵一起做元宵,倒也是一種緣分。


    蘇進拿著笊籬將糯米畚箕裏的元宵撈出來,而後在一邊打好的清水裏過一下水,再丟迴糯米粉裏滾……“陳叔,有件事倒是要問一下……”他想起上次祁山書院關門那事兒,“這書院最近有事嗎?怎麽我上次去都沒開院…”


    “哦~~這事兒啊~~”陳守向捏著蜜餞桂花餡兒,“徐邑那老頭兒病了,這次好像還挺嚴重的,說是至少要在床上躺上個把月,而那兩天學院事務無人打理,所以就先休了兩天學,現在由書院裏一個老經儒暫理…”他抹了把白糖在餡兒上,看了眼蘇進,“怎麽,仲耕是有事兒?”


    蘇進點了點頭,“前兒去了老山長那兒,讓他幫忙挑幾個會識字兒的學生……”


    “哦~~活字是吧?”見蘇進點頭,他也是滿口應承下來,“迴頭我讓書院那邊給你找找看,徐邑那老頭估摸著忘了這茬,那老兒…”他笑著拿手上這團甜餡兒舉例,“這腦子裏啊~~一天到晚就是想著到我這兒辭工,在我耳根子邊都煩了一整年了,我看他這次病好了,準是要拿這事兒到我這來說道,看來我也得開始準備準備、找個合適人來替我管管書院了……”老頭東一句西一句,其實有時候話也不少…


    “對了陳叔,其實還有件事兒,以前沒什麽機會問,今兒有閑、便要向您打聽打聽……”蘇進這邊問話,那陳老頭揉捏甜餡的動作卻是不由一滯,而後又慢慢揉捏起來…


    “仲耕是想問王家那小丫頭的事吧?”,那邊書生滾元宵的動作也是不由一停,微微笑了下,“畢竟是以前長輩主下的婚事,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去找找吧。”……老頭歎口氣,“陳叔這邊能查到的也就這麽多了,都跟你嫂子說過,我想你也應該知道了……”隨著蘇進緩緩點頭,他也繼續說話,“當年永慶坊出事後,那些老工匠能走的走、能跑的跑,現在都已是了無音訊,當年最後與那娃娃接觸的,就是何老頭了,不過上次問過他,他說現在也沒有聯係了……”、“而慈幼局那邊我也使了銀子查了,但當年接收那批孩子的主事人、現在已經查不清到底是哪個,而且即便是知道,恐怕人家也早就忘了這茬事兒了……”,“那當年沒有報備登記的籍案?”,“前幾年走過水,毀了大半。”,“哦…”書生點了點頭。


    “那何老頭現在住哪兒?”


    “怎麽?是不放心你陳叔做事?”陳老頭也隻是開個玩笑,不過對麵卻是較為認真的搖了搖頭,“隻是以後迴去能有個交代罷了。”……這頭一聽、倒也是明白,看來親家始終是外人,倒也是比較無奈的。


    “說起來,仲耕今後是何打算?不會真是要幫陳叔打理酒樓生意吧?”老頭哈哈笑起來,“可看你也不像是喜歡做事的人哈……”…他一直清楚蘇進一天到晚都忙什麽,倒不是派人去監視了,隻是每天莊舟都會到他這邊報備賬目,他也就這時候問問蘇進的情況,所以對其性子、倒也是能揣摩出些,所以就有了“不喜歡做事”的結論。


    蘇進搖頭而笑,“陳叔倒是有心了……”他拿著笊籬將畚箕裏幾個滾好的元宵撈出來,“仲耕無非是想趁現在年輕多掙兩個銅錢,將來也好將家裏接過來,有個安穩的生活,小耘兒可是一直嚷著要去京師玩,這麽多年了,也算是委屈那丫頭了……”、“…雖然不見得這京師比陳留好多少,但總歸是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倒也是比什麽都強……”書生在那兒邊說邊滾元宵,倒是沒發現老頭嘴角微微蠕動……


    團聚啊~~很久不提這個詞了……


    “…今後給小丫頭找好婆家,陳叔這邊酒樓生意也起來穩定了,那我想也差不多可以出去轉轉了……”


    “出去轉轉?”,“嗯……”他又將元宵摻進水裏潤…“我大宋地大物博、風景如繡,可以轉的地方還是很多的……”、“等轉完內地後,再花些功夫造條船、很大那種,出海看看……”,“還要出海?”,那邊點了點頭,“也就沿海岸線轉轉,遠了去不了,畢竟技術還不到,也不想花太多功夫去做這些事,不然就本末倒置了……”、“等以後老了跑不動船了,就找處無人的小島歇了,逢年過節的、可能過來和陳叔嫂嫂聚聚,差不多……”書生仰了仰視線、好像在想有沒有遺漏下的……不過最後還是篤定了下來…


    “差不多…”、“…就這樣了。”


    額……都不知道怎麽去評價了,簡直就像是在說故事……


    旁邊那幾個廚子見這一老一少聊的內容比較私人,倒也不好去插話,也就圍起來說他們自己的小九九。


    “對了…”


    書生很突兀的這一聲、打破了當前這種祥和的氛圍,算是把思想拉迴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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