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的沉澱了下來,不過冬日的風雪卻是逐漸加大了力度,肆虐在城南郊外的一片白楊林地裏,枯枝蕭瑟的楊林深腹,掩著一座敗落的土地廟。土廟常年無人問津,隻有偶爾幾個負笈遠遊的寒門子弟或許會在內歇上一宿,不過在這大雪延綿的冬日,顯然是不會有人過來的。不過此時,這廟宇內卻隱隱折射出暈黃的火光,在這放眼雪白的世界裏顯得便刺眼許多,隨即、耳邊便傳來劈劈啪啪的柴火燃燒聲……“阿昆,大川,還不快出去找些幹柴迴來,這是要凍死老子我啊!”,“這~~老大,外邊雪大的……好好好!我們這就去~~”,一些人聲從廟裏傳了出來,隨即便見到兩條人影頂著風雪跌跌撞撞的出了來。這間土地廟不大,東西三間小堂連著,主堂供奉著土地老爺,一隻鏽跡斑斑的香油鼎橫在正中間,裏邊積滿了香灰、爬著潮蟲,幾截殘舊的佛香倒插著,位居主位的土地老爺也早已經殘破不堪,金漆剝落、肢體短缺,淩亂的蜘蛛網四處掛著,地上也滿是灰塵雜磚。劈劈啪啪的篝火聲音一直響著,隻見中間燒著一堆柴火,上麵架著隻破舊的鐵鍋,裏麵煮著的大骨頭湯咕嚕咕嚕的冒泡。此下有三人圍著篝火烘手取暖,或是舀上碗熱湯喝,腳邊俱是橫放著一把樸刀,居中的是一個矮挫胖子,臉上有疤,肥黑的手裏攥著條粗木杈,上麵穿著隻肥油的野兔,在火上烤著,焦黃酥脆的兔皮上開始滲出油水,順著木杈子滴下來,刺啦刺啦的濺響從火焰裏竄起來,縷縷肉香撲麵而來,饒是令人唾液橫生,另外兩個短葛薄麻的漢子圍著篝火邊,偷眼看著矮胖子一口一口將嬌嫩的兔肉啃進嘴裏,又解下腰上的酒葫蘆咕嚕咕嚕的喝酒,幾人不覺舔起了幹涸起皮的嘴唇,舌苔是越來越幹了……那矮挫胖子瞥了眼旁邊幾個…


    “就你們這幾個廢物,連綁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都出岔子,還要你們何用?”,“老大~~這……我們這也不是沒料到那書呆子會兩下拳腳,我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矮胖子冷哼了一聲,別過腦袋朝西堂小屋那邊喊,“!過來~~~”,這一聲過後,從西堂轉口那邊急溜溜地便跑過來一個黑小子,看去羸弱的隻見一身排骨,此刻咧著大嘴朝矮胖子笑…


    “爹~~叫俺啥事兒?”


    那矮胖子極為滿意的摸了摸這黑小子的腦袋,“你看你這些叔叔,一個個就這副慫樣!關鍵時候還是你這小子聰明,算爹沒有白疼你。”他撕了隻油嫩的兔腿給這黑小子,“好好吃著,你爹已經決定了,來年就給你補縣學,咱們也學學那些富員外,考個狀元迴來~~給你爹…不,給我們列祖列宗臉上漲漲光~~”


    這黑麵小子大名尤,意思也是明白的,就是想他以後做個讀書人,考舉中士,不過因為尤胖子不想花錢去請酸儒求名,所以就自個人悶頭想,可這肚子裏的墨水實在不多,翻來覆去就想到這讀字,一個書不夠味道、那就再疊上一個,嗯…霸氣了,所以也就成了現在的……就這事兒,尤胖子還得意過一陣,老說要是當年自己有這條件讀書,現在肯定是狀元郎之類的胡吹話,而他下邊這些小弟也隻能嗬嗬的奉承老大威武……這不多久,外邊傳來窸窣的腳踩雪地聲,剛才被支使去找柴火的兩個漢子迴來了,兩人哆哆嗦嗦的將一抱柴火丟在了地上,牙齒打著節奏地煨到了篝火邊上……


    “你們兩個!也別閑著、趕緊的~~去給我打兩隻獐子來……”


    ……


    土地廟西堂,堆砌著一些廢棄的桌椅瓢盆的,大都已經被蟲蛀風蝕,幾片殘灰金漆留在香案上,主位的供奉早已不知被哪個歹徒撬走了,山牆上開了個萬字牖窗,此時隱隱雪花飄了進來,落在挨在牆根的兩個人身上。這一人束髻小冠,簪導貫之,那身青白盤領大袍上此時都是泥塵和腳印,月光映進來,本來頷下那撮修短合度的美髯此時分叉向兩腮,算是落魄而又不雅了。此時他手腳反綁著,像是蝦米一樣蜷縮著靠在牆上,或許是久了,身子僵硬難受的厲害,卯足了力氣挪動屁股,讓自己的背更貼近些牆體。他豎起耳朵,隔壁主堂內傳來了漢子的交談聲音……“老大~~這荒郊野嶺,又是大雪天的,剛才這隻野兔都是撞了運氣逮到的,要是去打獐子,怕是……啊!老大你別打!我們去就是了……”,“幾個廢物!平時就知道吃喝玩樂,把這弩弓拿上,要是打不到東西,你們也別給我迴來了……”,乒乒乓乓的一陣聲響過後,便聽到兩陣腳踩雪地的聲音遠遠去了……


    “呃~~”的一聲微弱的嘶痛傳入男子耳朵,這男子立即轉過腦袋朝邊上問去,“嗚嗚嗚~~嗚嗚嗚……”這時男子才懊惱的想起自己的嘴被封上了布條,不管如何用力的努嘴,都發不出一個像樣的音來,即而選擇了放棄。慢慢的,在昏暗的光線下,一邊的書生悠悠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首先便是一張落魄的中年男子的臉,他無力去迴憶是誰,昏暗的環境稍稍讓他有些鎮定,不至於刺眼了……待神智稍稍清醒了些,後腦勺立即便傳來一陣刺痛,潛意識的想要用手去摸,不想自己的雙手被麻繩反絞的結實,怎麽努力都掙紮不出來,待弄清楚了形勢後,也便停止做這些無用功了,此時才扭過頭看邊上的男人。


    嗯?


    書生微微一愣,雖然這破屋光線不好,但借著月光,還是認出了對麵那人,眼下他落魄的模樣,可與前幾天見的時候相去甚遠。


    “嗚嗚~~”額……他本想說陸主簿,不過這時候也發現自己的嘴被布條綁的結實,根本不能好好的說一句話,而且每張一次嘴,這布條上猶如香港腳的重味兒就灌入咽喉,熏得人夠嗆,也不知道這是他們哪裏淘來的尿布,惱了會兒後,也便識趣的閉上了嘴。兩個書呆子麵麵相覷的用眼神交流了番,書生大致也明白了,這陸煜也是和他一樣被人擄過來的,也便很快鎮定了下來,先是動了動四肢,感覺小腿和後背傳來熱熱的刺痛感,估摸是後來被他們出氣踹了一頓,幸好沒有致殘,在這種情況下,那便算是不錯的信息了。他旁顧了一番四周環境,借著門口和牖窗透進來微弱的月光,大致看明白是個狹小的廟堂偏房,泥地滿是木屑灰塵,矮扁的蜒蛆蟲鑽來鑽去……嗯?他蠕動了下身子,感覺屁股底下的草芥比較厚實,沙沙的瑣碎聲,尤為的幹燥,若是久置於此的草芥,在這段時日的雨雪天氣下,不可能還保持如此幹燥,難不成…還優待俘虜?知道自己這些書生體質羸弱,怕受不住這濕地潮氣?他笑了笑……顯然是不大可能的,正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了一絲奇怪的味道,皺了皺鼻子……錯覺嗎?正當他思緒轉動的時候,旁邊的陸煜拿手肘蹭了下他,眼神朝牆壁努了努,於是蘇進將屁股挪近了些,這使得整個人能夠以一種稍微直挺的方式挨著牆根,牆體像崖石一般粗糙,頭髻不經意間蹭了兩下,幾塊瑣碎的牆皮就順勢褪到了他領子裏,著實擱的他後頸難受,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想來必是那種廢棄很久的地兒,也就是說……


    不用妄圖有人來救他們了。


    細細密密的,隔著老牆,從對麵主堂傳來瑣碎的交談聲,“爹,這兩張肉票下來,俺們今年應該可以好好過個年了。”,“嗯…既然有傻子願意出這價兒,咱們又怎麽好拒絕這好意呢……哈哈~~”,“老大…其實俺和俺那婆娘就想這年一過,就把事兒給辦了,可這女家那個…”,“好了好了,你的事兒我這做老大的會不知道,放心好了,你和小芽花的事兒包老大頭上。”,“謝謝老大,您就是阿昆的再生父母啊~~”,“好了,也別這在這兒給我拍馬屁,以後做事兒留點心就是了,上次跑船是不是你這小子手賤,拿了田員外的金鎖玉,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嘿,就知道瞞不過老大您,這不是那幾天被史老大催得緊,要是再還不上賭債,這雙手就要交代給他賭莊了……”細細碎碎的聲音,應該都是他們幾個的私隱事兒了,或許以為蘇進他們還沒有醒來,也就這麽沒有顧忌的說了起來。


    聽了會兒牆角,蘇進大概也就明白這些人的來曆了,想來是些碼頭跑船的人,平時或許還拉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不過正好趁現在沒人監視,他努力地磨著雙腿,邊上的陸煜睜著眼睛看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幸好對方這麻繩綁在了小腿上,所以這雙腳相對活動的幅度能大些,沒過多久,吧嗒一聲,蘇進左腳上的靴子就被他踢掉了,不過腳部的活動畢竟不便,這力道沒有控製住,所以這鞋子褪下的聲音有些大了。


    “那邊什麽動靜?,去看看~~那兩個書呆子不會是醒了吧?”


    隔壁傳來尤胖子的聲音。


    “對了,你給他們蒙眼沒?”,“啊?這個……俺忘了。”隨後便聽到啪的一聲響,不過不是耳光,應該是給了記後腦勺。


    “做這麽久了,怎麽就不長點記性!這叫你爹以後怎麽放你出去單幹?”,“……可、可爹不是說讓俺來年讀書去麽…”,啪的又是一記,“還敢頂嘴了是不?”


    ……


    西堂裏的蘇進聽到聲音,屏住了唿吸,隱蔽的將褪下的靴子挪到腰下壓住,曲起右膝,掩在隻剩長襪的左腳上,此下環境昏暗,光線不足,屋子裏麵又沒有升什麽柴火之類,所以若是不仔細看,怕是難以發現這小動作,邊上的陸煜不知所以的望向蘇進,但看見蘇進向他打眼色,耳邊那輕快的腳步聲也漸漸近了,趕緊狠狠閉上眼睛。月光從山牆的萬字牖窗折射進來,打在他滿是汙垢的麵額上,汗水涔涔而下,“沙~~沙~~沙~~”的鞋底壓實雪渣子的聲音就像是踩在他耳邊一般,在此刻、對於陸煜來說……是如此緊迫與坑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便感覺自己眼皮被一條粗糙蓋住,而後用力在後腦勺那兒紮了個結,他知道…是被蒙了眼,看來對方也是怕自己醒來看到他們臉,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這牆隔壁繼續傳來聲音,這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了下來…


    “爹,那兩個肉票還沒醒呢,身子差的很…”這是帶有點稚氣的聲音,而後便又是一記響亮的拍腦,“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怎麽就不長點記性,下次再這樣,非抽你板子不可…”,“爹……”


    “好了老大,還小,以後這些事情還是我們來吧……”


    這舊牆隔壁的兩人微微心緩,陸煜此時心情複雜,自己今早本是心情大好的乘著轎子去胡府拜壽,哪知行不到半路,自家那幾個轎夫就被人偷襲撂倒,自己也被打暈,被擄到了這麽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襲擊朝廷官員,本來他還想義憤填膺的嚇唬下這幫賊子,可當他偶然間聽到什麽“這肉票估摸得殺,不過我們就不要湊這熱鬧……”這隻言片語後,就不敢說話了,一直裝作沒醒的樣子,沒想到過了沒多時,就發現又一個人被擄了過來,丟在了他邊上,他細下一看,不正是前次去拜訪的那蘇姓學子麽~~


    這到底是誰做的?


    正當他苦悶思索之際,他耳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而後隱約聽到“叮”的一聲金屬碰地聲,而後“磁磁~~”的一連串細微的金屬摩擦聲,他皺了皺眉頭,自然知道是蘇進的動作。


    搞什麽鬼?


    正當他迷惑之際,忽然有人拿頭蹭了一下自己腰肋,他嘴裏嗚咽了兩下,本想問想要幹什麽,但知道是徒勞後,就隻能不知所以的配合起來,順著他用力的方向側過腰身,“嘶~~”的一聲,或許是這個動作僵硬太久了,一下子動起來,還有點抽筋,不過繼之而後的卻是手背傳來的一陣鑽心的抹痛。


    嘶~~肯定是刀片一類的銳器!


    這是他腦海中第一個想法,本來還有些氣惱這蘇進要做什麽,但隨之立馬便醒轉過來。


    他是要割斷他手上的麻繩!!


    陸煜興奮了起來,不受控製的嗚嗚了兩聲出來,也幸好這嘴被布條封上了,不然怕是這下便能讓隔壁聽見,他當然不是笨人,在最初的驚訝與興奮後,也立即冷靜了下來,雖然好奇這蘇進哪裏找來的銳器,但眼下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隻要能割斷手上的麻繩,就能逃脫了~~他緊緊的咬住牙關,因為那銳器偶爾會有兩下割到他手背,火辣辣的、還真是鑽心窩的痛,他狠狠的咬住嘴上布條,這時候也不管這布條香臭如何了,隻要不發出動靜即可,對了~~那蘇進是怎麽用銳器給他割繩的?他雙手雙腳不也是綁著的麽?在這個疑問之下,時間慢慢的流逝而去……耳邊聽著隔壁的談論聲,大多是抱怨這天氣,不過終於聽出了他們在這兒是在等一個人,那人應該是幕後指使了……“啪”的一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陸煜臉驟然狂喜了起來。


    繩割斷了!!


    他趕忙將纏在手上餘下繩索扯掉,摘下纏在眼睛和封在嘴上的布條,最後將小腿上的麻繩也解了下來,這一刻全身的釋放讓他頓時亢奮到了極點,他都想大喊出來了……不過這時“唿~~”的一陣寒風從門口吹了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差點就得意忘形了,那現在怎麽擺脫那些賊子?他們可就在隔壁啊……正當他糾結思惱之際…“嗚嗚~~”的旁邊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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