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想周師之名連蘇郎君也有所耳聞,若是讓周師知了,怕是要請你吃酒了。”


    對於盧俊義這般說辭,蘇進倒也是理解,這大宋王朝偃武崇文的風氣已有百年,時人對於文壇巨匠,譬如範文公、拗相公之類是耳熟能詳的,但相較武功一類的知名俠士,就是興致缺缺了,也難怪盧俊義會好奇他這讀書人會知道周侗的名聲,或許因為他對周侗推崇有禮,已故這盧俊義對於他是少了許多生疏,也略略的談了些私事。而蘇進也才得知這盧俊義數月前就和一幹家仆在江淮一帶經營生意,不過主要目的卻是去尋求奇珍異寶,用來打通朝廷關節,不久前這家中奴仆已攜重禮先一步抵達京師,盧俊義由於要部署江淮幾地的產業,便留後了些時日,直到近月才趕赴行程,不想前些日子行至陳留時遭了旱所未見的連綿大雨,耽擱了足足一月的行程,好不容易等到雨歇了下來,又是大雪延綿起來,候了幾天不見停的跡象,隻能頂著風雪繼續北上,這一路而來,也可算是風塵仆仆了,此下言談之間,除了歎兩句時運不濟,素來忠心愛國的盧員外更多的是感懷朝政跌宕、政局不穩,對於這新帝即位後朝政走向不明的憂心,這已經算是比較深入的探討了,蘇進卻沒有去深說,作為後來人,自然是知道徽宗後來決意紹述父兄之誌,恢複熙寧法度,對於一心支持革新事業的官員會大為重用,也就直接導致了後來蔡京等人複起、舊黨一一廢黜,不過這政黨紛爭一向是個深水潭,即便是新黨自己內部也是矛盾叢叢,今日大家朝堂上笑臉相迎,明日台諫那兒便是一紙彈劾扣你頭上,再加上徽宗這個大藝術家的瞎指揮,整個北宋末年的政壇就是一灘又黏又臭的爛泥,誰攪進去都很難全身而退,所以蘇進即便是頗為欣賞盧俊義的為人脾性,但也不會刻意的去幫他出什麽迎合徽宗的餿主意,縱然能夠一時顯榮,但也很難保證一世安詳,還不如讓他做一輩子的富家員外,或許他有淩雲之誌、也有將帥之才,但這個年代、很難給他公正的對待,一個人……終歸是改變不了一個時代的意誌的。


    燈油漸滅,燭焰欲偃,慢慢的…暈黃的光從黑泥牆上褪去,灶裏的桑柴也已燃盡成灰,火星忽明…忽暗……已是很晚的深夜了,兩人最後絮叨了兩句,便起身要告退,而在這最後,一直蹙著眉頭在一邊沒說話的女婦…卻是一句話出來,頓是令屋裏的氣氛凝重了起來……


    “仲耕,民坊有言:龍王一劫,大水三月,這去月榆丘一帶不知為何大水一月,河灣漲溢,道路盡沒,可是…為何?”


    這句話此時出來,聽的人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在短暫的經曆了眾人啞口的情景後,所有人麵色立即凝重起來,盧俊義此刻也是頗為驚疑的望向蘇進,而本就存疑的燕青就更不用說了…


    “蘇郎君,小乙和主人之前便盤亙在這陳留縣城近月,當時連綿大雨,江河停擺、道路不通,難不成……”其實幾人心中隱隱都猜測到了事實,但此下卻有些驚懼的不敢直言而說。


    嗬~~蘇進摸了摸鼻子,腦中稍一轉念便笑了出來,“…所以我從一開始便說了,我這人不打誑語,可不是瞎編出來糊弄小孩子的。”他說著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小丫頭則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抬頭看他耕叔。


    幾人互相看了眼,又瞅了眼一臉輕鬆的蘇進,頓時都是會心一笑,想想自己實在是有些荒唐了,天生異象罷了,自古皆有,哪能這般去計較得因,眾人笑了陣,這頁便是揭過去了。


    ……


    ……


    書生與孀嫂在廊道轉口告聲作別後,提著手爐獨自走到自己屋門前。此時子夜時分,皎月寒出陰雲,風雪頓時息偃了下來,他有些困倦地掩了掩打哈欠的嘴,一把推開房門進去,黑漆漆的房間內,伸手難見五指……忽的一道寒光掠過自己眼前,隨即…便感覺自己脖子上一涼…


    “額…”


    他將手爐舉了起來,炭火光照了過去。


    ……


    廚房間的柵欄窗還透出來光亮,裏邊盧俊義撫著長髯在油燈下翻著《武經總要》,這是他素來養成的習慣,以免自己被這安逸富饒的生活磨平了銳意,今晚正好秉燭夜讀,溫習一遍這本仁宗朝官修的兵事著作,不過看著邊上伺候的燕青…


    “若是困了,就從行囊裏拾到些褥子,席地將就一夜吧。”,“小乙邊上伺候著,不困,主人不用擔心~~”


    ……


    “哦~~是你啊,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隨著手爐被舉了起來,劈劈啪啪的炭火燃燒聲清晰了起來,微微的火光照進去,裏邊的情景這時便分明了,不過首先引起他注意的,還是他脖子上的玩意……


    一把長劍冷冷地擱在了他脖子上,月光從背後印過來,劍刃上燦起冷色的劍芒…


    “你不覺得你今晚話很多嗎。”


    黑暗中傳來的女人聲像是臘月的寒冰。


    哦~~原來是怪自己剛才把她的事兒說出去了,心中笑了笑…


    “他們又不信的。”


    “你怎麽知道他們不信。”


    脖上那抹冰寒稍一用力,隱隱有血絲滲到了劍刃上。


    書生仰了仰下巴,目光直直的看向她……


    “猜的。”


    對麵沉默了起來,手爐裏的炭火劈啪作響,猩紅的碎炭隱隱蒸起熱浪,卷成煙圈狀,慢慢騰挪到兩人中間,詭異的煙白化成各種難以預測的婀娜形態,最終消逝在這兩步之間……這個靜謐的氛圍定格了許久,最終還是對麵打破了這段畫麵…


    “什麽時候上京?”


    “沒這打算。”


    這話一出口,脖子上又是一寒。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或許…那個員外比我靠譜多了,你不覺得嗎。”


    “我不想再問第二遍。”,“你已經問了很多遍了。”


    “你不怕你小侄女沒娘。”


    這邊頓了頓,忽然又笑了出來,“這倒是蠻怕的,畢竟…是一條人命呢。”話一出口,脖子上的那抹冰冷頓時淡了些。


    “什麽時候動身。”


    這邊笑了笑,“或許……”看了眼手爐裏猩紅熾熱的炭火…


    “還有折中的法子。”


    “把你劈成兩半用嗎。”


    他倒不在乎這女鬼的冷嘲,也不接話,隻是給她打了眼色,示意把劍拿開。


    對麵似乎還是考慮了一下,最終…


    “鏘”的一聲,一道寒光飛入劍鞘,緊接著一聲“噗”,劍鞘輕鬆嵌進地下一尺,而他…脖子上的那抹冰涼也漸漸消褪。


    “說吧。”


    ……


    “刺啦”一聲油濺,蘇進用火引將書案上的魚油燈點上,淡淡溫馨的油光便暈染開來,這廚房間伺候盧俊義的燕青此時見到蘇進屋子突然亮起了光,心下好奇,嘴裏鼓搗著:“這蘇郎君當是用功,這麽晚了,竟然還要掌燈夜讀。”倚著桑木桌溫讀兵書的盧俊義聽到這話,也是不覺抬頭望了望,他身材魁梧高大,即便是坐著,也是能透過柵欄窗望見外邊的情景,還真發現蘇進那間屋子的木格檻窗亮起了光,搖頭笑了笑,又執起兵書看了起來…


    “不受苦中之苦,難為人上之人,貧家子弟更是深知內中艱難呐~~”頓了頓後又說,“小乙~~這大丈夫者,就當要有此心誌,這蘇仲耕雖然看去性子慵懶,但觀其作為,也是個堅毅的主兒,你可莫要小覷了去。”


    “小乙豈敢小覷蘇郎君,主人說笑了。”


    ……


    主仆倆的這番對話若是讓蘇進聽了去,怕是要摸鼻子笑了,想不到自己大半夜點盞油燈還能看出這麽多道道來,不過以他的個性來說,怕是要恬著臉點頭承下這番善辭了。


    “你認為就你一紙論奏便可匡複社稷。”邊上響起女人聲音。


    魚油燈下,蘇進從旁抽了一小刀泛黃的布頭紙,豎起在案上磕整齊,而後平放在身前,“我無權無勢,無名無望,朝廷又豈會聽我這鄉野村夫言說,反觀那盧俊義,大名首富,又是師從周侗,在朝野可說頗有名望,由他上提的論奏顯然比我要有用些,至於朝廷能不能接受,那便不是我能夠控製的,反正對你而言,隻要能達到目的便是,至於我入不入京、進不進朝,對於來說…應該無甚重要吧。”他執起筆架山上的無心散卓筆,輕提瘦腕,將筆頭浸入澄泥硯中潤透,正著腰板端視了會兒這泛黃的布頭紙麵,目測了一下書寫行距。


    “我等了四百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一段時間,你也不用擺這些托詞敷衍我,以你的能力……”後邊頓了頓,“…能不能入仕從政,隻怕也隻是你想與不想的問題,所以也不必用這出身來搪塞於我。”


    “嗬~~聽你這麽說,我好像是個蠻有能耐的人…”說話間,他已經運筆而下,唰唰唰的書寫聲音頗為清瀝。


    “我又不是聾子,你與那老頭在廢寺說的那些話……”黑暗中的她頓了頓,似乎是認真想了想才說出來,“…你比那老頭有城府。”


    “哦?”


    這聲可有可無的疑問,絲毫沒有阻滯他運筆疾的字體正是後世著名的瘦金體。現在是元符三年,徽宗趙佶才初登皇位,按照時間推算,他現在還不過十八年紀,而他第一幅被後世認可的瘦金體代表作《千字文》則是在崇寧三年完成的,中間還有四年光景,也不知現在徽宗這瘦金體研究如何了……思慮間,這枯幹泛黃的布頭紙中央,已留下了四個纖瘦但卻幹爽精神的大字。


    美芹十論。


    黑暗中的她瞄了眼這四個大字,過了會兒才說話…


    “與你那本歪體相同,看來你很中意這種書體。”


    她說的自然就是《倩女幽魂》了,那是蘇進在廢寺閑暇之際寫的閑書,倒是被她看了去,蘇進將這頁揭過,又將筆頭在澄泥硯內潤了潤…


    “也不見得,用的多,習慣了。”


    關於收複幽雲十六州的古今學術策論無數,但多番衡量之下,以辛棄疾的美芹十論最為妥當,當然,辛棄疾那時身處南宋那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彼時社會背景風氣與現下不同,自不可全搬,於是蘇進準備結合後世的一些理論研究,對這美芹十論作一些適當的補充修正。前世這些類似課題研究也是做過不少的,所以此下在紙上寫起來,倒也是毫無生澀。


    “臣聞事未至而預圖,則處之常有於;事既至而後計,則應之常不足。契丹狼踞中夏,已曆百年,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嚐一日忘……”前麵的總序自當是要寫的熱誠一些,捧捧當朝、也是中國官場自古以來約定俗成的風氣了,說來也是蠻可笑的……“故罄竭精懇,不自忖量,撰成禦戎十論,名曰美芹。其三言契丹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行……”


    黑暗中的女鬼在一邊看著,她前世是仕族女郎,恐怕還是有見識的那種,此刻靜靜的在邊上看著蘇進,時而蹙眉、時而緊捏著插入泥地的劍柄,看了許久才說話…


    “為什麽幫我。”


    “不想我那小侄女沒娘吧。”筆下流暢的書寫著。


    黑暗中先是沉默了下,但旋即一聲突兀的冷笑出來,“你……可算不上個好人。”


    這邊筆勢一滯,不過隨即又流暢起來,“還不知道你怎麽稱唿來著?”話落、卻又是加了句,“不會真是素素吧。”


    那邊卻沒了動靜,等到蘇進都以為她沒想理睬自己時,黑暗中冷冷傳來。


    “敬元穎。”


    “哦…”他仰了仰頭,“還真是。”


    “什麽意思。”,“許敬宗女兒?”


    這許敬宗乃是先唐初年朝廷重臣,曆任侍中、中書令等職,也就是做過宰相了,他兩任帝師,可見才學是有的,不過由於後來支持高宗立武氏為後,所以在後世風評並不是很好,尤其是他“棄長子於荒徼,嫁少女於夷落”的事跡,以至於他多被後人所詬病。


    鏘的一聲過後,他脖子上又是一涼。


    “你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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