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草屋內,徒有四壁,一張病榻塞在牆角裏,屋裏光線很暗,隻有一柵欄窗透著微弱的光進來。


    榻上一個老嫗靠著泥牆慢慢吃著湯藥,旁邊是那女婦伺候著,藥味兒很重、順著土牆飄出柵欄窗,時而幾聲咳嗽聲,時而又是幾句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什麽東家老鰥頭打的年糕今兒送來了、粘兮兮的,肯定又是賊了些江米去,要是家裏有男人,也不會巴巴的讓人家占便宜……臘八還短些杏脯仁兒,二柱這人倒是本分,就是有些不記事,過會兒還得去催催……


    說來也都是些很碎很碎的事情,念念叨叨的,都是想起來了、便提一句,對方“哦”的一聲也便算是迴應了。女婦或許是不喜歡計較這些零碎的事的,但老嫗卻是喜歡,那她便挑著些說,偶爾幾個話頭能招來老嫗的興致,罵兩句不要臉,那女婦心裏也十分開心了。這天下間做兒媳的,委屈…終歸是免不了的,不過隨著小女娃被支使開後,這交談的內容便漸漸敏感起來……


    “俺老婆子唯一指望的就是他能早日成家,給咱兒蘇家留個後,也算是給老祖宗一個交代了,今後便在榆丘這一畝三分地上過活,咱兒也就是個農家人,本本分分的,與你們這些城郭戶是不一樣的。”


    這話裏的刺兒總是有那麽幾根,自從前兩年她老爹央人送了些錢帛來,城郭戶這個詞兒就多了起來。


    女婦抿了抿嘴,即而搭了兩句婆婆所言甚是,算是揭過這一頁了。想了想,覺得這蘇進的婚事是避不過去的,這話頭也是漸漸引向婚嫁上,這倒是中了這老嫗的下懷,老婆子雖是老思想,但還真不好去說道什麽,畢竟父母之命大過天,一句“仲耕的婚事你就別管了”…便把女婦的後路全部堵住了。


    隨後老嫗又是哀歎起來,還是那些老話頭了,不過女婦自然不會做出什麽不耐煩的神色,老嫗說著,那她就聽著,點點頭附和兩聲,那便是很好了。


    “……一說這仲耕的婚事兒,俺老婆子就心痛,可憐了老王家那女娃兒,一生下來就沒了娘,老王頭自個兒忙著染坊的事兒,帶不了孩子,還不是俺一手給帶大的,可惜那時候俺生完仲耕已經好些年頭了,沒了奶,結果還是東家西家抱著喂,又喝著豆漿才活下來,沒想到這天殺的……”


    話到這兒卻是沒有再絮叨下去,隻是在那兒唉聲歎氣。


    女婦臉色白了白,僵硬了會兒神色才低下視線說:“王家那丫頭……確實生的活潑,小時兒與仲耕也玩的開,而且又與咱蘇家結了娃娃親,多好的事兒,是可惜了…要是現在那王家丫頭還在的話……”她抬了抬眼,“…也差不多十八年歲了。”她說了幾句惋惜的話兒,心裏倒也沒這麽多想法,不過老嫗臉色卻是好了些。


    “前些日子…你不是說去京師打探了麽?可有那女娃的信兒?”


    女婦搖了搖頭,“我爹使了不少力氣去打探,可這事兒畢竟過去十年了,永慶坊染局裏那些老人也都因那事走完了,隻查到當年王伯被拿下獄時,王家丫頭是被何老頭接了去,但終歸是鰥夫難帶,沒辦法、又被慈幼局領去了,後來就再也探不到信兒了,畢竟每年慈幼局接收的娃兒不少,又時常被人領出去,管理鬆散、人員編製也經常變動,現在已然查不到當年接收王家丫頭的主事人了…”說到這兒,她咬了下唇,“而且……兒媳…聽說那慈幼局也不是什麽幹淨的地兒,不少女娃最後被偷賣入娼籍,平日又時常遭受毒打鞭撻,致死者不計其數,即便是最後能撐過來的,也無一不是被充進奴籍,王家那丫頭從小體弱,進了慈幼局…怕是……”


    “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話,這倒不是耳光,隻是那老婆子聽著憤慨,便一掌拍在了榻沿上。


    “你說的啥子!那娃自小就經寶光寺的大師收錄,佛緣深厚,命格又好,豈會遭遇不測,你別在這兒胡說八道!”


    這些話端的是片麵,你要是說的沒底氣、那是會遭人說笑的,但若是這番強硬的語氣說下來,他人卻是不敢頂撞什麽,不然就是褻瀆佛靈了,再加上女婦性子本就溫和,更是不會在這種問題上與這婆婆爭論什麽。


    “婆婆勿怪,兒媳也隻是揣測而已,或許王家丫頭是被哪戶人家收去了……這也說不定,但……”她頓了頓,“仲耕已到了婚配之年,而那王家丫頭短時內又苦尋不見,雖然之前與王家聘有婚書,可現下那知情人均已不在,隻要我等不說,也不會礙了仲耕另聘它媒的。”


    老嫗此下卻是難得的沉默了下來,女婦這話她是不能多說什麽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避不過的,蘇進年已及冠,要是再不論婚娶,確實會遭人說嘴,老嫗想到這兒,頭靠在土泥牆上,合上眼、不說話了。


    “婆婆…”


    女婦豈會不知老婆子心中想法,她看了眼老嫗道:“兒媳前些日子與您說的那事兒,您覺得如何?”


    “你是說…年後讓仲耕入京那事兒?”


    女婦點頭道:“仲耕屢試不第,兒媳以為必是仲耕守窗苦讀辟於人世,不夠通達人情,自是學識難長……而京師乃是天下英才匯聚之地,文情繁華,尚學尊教,又兼天子腳下、時政靈通,仲耕若是在此環境下鑽研學問,必是能好過在陳留縣學……”女婦說著,老嫗闔著眼聽著,沒有什麽神情變化,“而且…婆婆不是一直想找迴王家丫頭嘛……”


    老嫗睜開眼,“那又如何?”


    “這仲耕此去京師求學沒兩三年不可成,此番時間也正好讓仲耕尋尋那王家丫頭,若是能在這兩三年內將王家丫頭尋迴,那再好不過,他日仲耕再金科中舉,便能迎娶王家丫頭過門,可謂雙喜臨門,若上天不憫,仲耕難得高中,那便將王家丫頭接迴村來成婚,而兒媳那時也會極力勸說仲耕罷了科舉之念,安心在家務地,婆婆心覺此事如何?”


    女婦說得還是很有技巧的,她絕口不提找不迴那王家丫頭的情況,一番話下來,不仔細分辨,似乎真是很完滿的建議,那老嫗聽到這種說辭,果是心中意動……


    “隻是……這兩三年仲耕在京的盤纏如何籌措?”


    這算是一個要害問題,汴京是北宋都城,市井繁華,消費用度自是不可等閑視之,不過那女婦心中卻是早有計較。


    “婆婆勿要憂心,兒媳早些月前便已與我爹通過信了,讓仲耕年後去咱蘇家原來的書鋪看個店麵,我爹也是外人信不過,想找個自家人,可兒媳頑弟不堪教化,難當此任,所以…我爹一直便有讓仲耕過去幫忙看鋪的意思,婆婆你也是知道的,我爹爹不識書字,守他那茶點鋪還行,但要管咱蘇家的書鋪就難了,所以…婆婆你覺得這事兒如何?當然,如果婆婆覺得不行,兒媳推了就是。”


    女婦說得溫婉得體,至於裏邊的過程究竟如何,怕也隻有她自個兒知道了。明白人自然能聽出這未必是實話,老嫗心中或許也是明白的,但卻不會去挑破,因為這話聽著終歸是舒服的,是體麵話。她沉吟了下,剛想要說話,這外間卻是傳來吱呀的推門聲…


    蘇進迴來了。


    ……


    ******************


    “仲耕~~你與嫂嫂說明白,這銀錢是如何得來的?”


    夜已降下,雪也歇了下來,外間卻傳來“汪汪”的狗吠聲,怕多是叼了誰家的醃肉跑了,隨後便是男子的追罵,沙沙沙的腳踩雪地聲從蘇家門前過、慢慢遠去。此刻隻有陳苓臥房還有暈黃的燈油光映出來,吱呀的一聲,門被推了出來又關上,兩道人影印在屋簷下的雪地上。


    麵對著陳苓的質問,倒也早在他意料之中,本就不是多麽隱秘的事情,他也不用做什麽掩飾,於是便將那老頭的事兒與陳苓分說了。


    昏暗的光線下,明顯能見到陳苓緊蹙著眉頭緩了下來,她看了看蘇進,心中想了想,便信了下來,不過終歸不是什麽正道途徑得來的,幾句責備還是有的。


    “即便如此,仲耕你此般做法也是有失禮數的,人家贈你佩玉,乃寓君子之交,你當人家佩玉,若是被其知曉,與你名聲有損,你可記著他日要將這佩玉贖迴來…”


    他自然是笑著應承下來,自己這嫂子做人倒是很有原則,不過…怕是不會再有機會遇到那老頭了,畢竟這不是演義小說,世界這麽大、天南地北的,別說是萍水相逢了,便是這摯交好友,在這年代,分別之下想要再見一麵,也是不容易的。


    陳苓有些狐疑的多看了兩眼蘇進,自己這小叔子自從山上迴來之後,變了許多,話也不多、當然…以前也是不多,但相比較而言,現在的默言……似乎有了些別樣的感覺。她是說不上來的,最後想了想,也隻能歸結於蘇進經過這次蘇母大病,心性成長了,嗯…肯定是這樣了。


    但有些事情還是很奇怪,比如自從這次縣城迴來後,自己這小叔子每天一早就跑了出去,迴來的時候便是一頭大汗,問他做什麽去…


    “鍛煉?”


    “額…就是跑到山頂……再跑下來。”他比劃了下,見陳苓還是副不解的樣子,隻能丟了句…


    “對身體有好處的。”


    “哦…”


    這日子滾動著,臘八也是越來越近了。在古代傳統中,這過年其實是從臘八開始算起,直到正月二十五的填倉節,所以可想而知這個時代的人對於臘八的重視了。


    最近村裏開始有南來北往的商旅經過,其中絕大部分還是在京經商的外鄉人,此時快到了年節,自然是忙著驅車趕迴去,放在後世、那就是春運了,所以這幾天門前的白雪被車輪印軋的烏漆麻黑,牛哞馬嘶的聲音時不時的從外邊傳來。


    有些趕得晚了,正巧到了這榆丘村,那也隻能在這兒找家民宅暫歇一宿。但這卻是少數,商旅們大都歸鄉情切,即便是連夜頂著風雪也是情願,不過有意思的事情還是不少。


    幾個販賣錦緞的商旅在這小村落歇息時,村裏閑著的老婆娘們便是圍聚了過去,畢竟常年在家務農采桑,沒什麽像樣的衣物,這快近年關了,想添置件新衣也是情有可原,眼下這京師下來的好緞子豈肯放過,不過這些錦緞都是商旅們要拿迴去的年貨,哪裏肯賣~~這可好了…兩方人是僵住了,吵吵鬧鬧的,最後還是那些婆娘的男人提著鋤頭出來才把事兒給圓了……


    “好吧~~我賣了…”


    這殺人越貨的事兒,這些農家人自然是不敢做的,但是給你使點絆子什麽,你也是拿他們沒轍,這些商販急著趕迴去,所以也沒心思在這雪地裏和這些婆娘們費口水,隨便給了個合適兒的價兒也就出手了。眼下熱鬧成一片,那些五大三粗的老婆娘們爭搶著那些花飾繁美的錦緞……


    “奸商,俺要這個團花的,多少?”


    那商販氣的橫了那婆娘一眼,“兩錢…”


    “這麽貴!不能再便宜點,奸商~~”,“兩錢還貴?你自己瞅瞅這些緞子,都是我留作年貨的,你不要就放下、我還不想做你這單生意呢。”


    “給~~”隨著就是兩串銅子兒甩在那商販臉上,“奸商~~”


    “……”


    最裏邊挑貨的已經喜滋滋地抱著緞子迴去了,外邊那一圈的人就向裏邊聚攏,“阿苓妹子,俺看這個暈襇的你穿著肯定好看。”


    “不…不用了,秋嫂…”她推了推送到自己眼前的緞子,“我又不短衣物,你買好了。”


    ……


    這些事兒,也隻是給這個平靜的村子多添了兩分顏色,倒也不至於打亂了原來的節奏,農家人看著節氣過日子,活動倒也是豐富的,鄰裏間那濃厚的關係的確與後世不同,尤其是臨近年節的這些日子,婆娘們聚在一起拾到些活兒,曬些幹貨、剝些棉籽兒,一個炭爐擺在中間燒著,人一多,就什麽話頭都有了……


    “哎~~說起來你們幾個最近見了沒?”,“什麽?”


    “就是蘇家那傻書呆呀,別告訴俺你們沒瞧見,這幾天一大早的天還沒亮…就往山上趕,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嘖~~讀書讀傻了唄,還能有啥子事兒~~”手裏剝著棉籽兒,“就可惜那小寡婦,上麵守著那臭脾氣的婆婆,下麵還要帶著個女娃,沒想到這小叔子也要她養,唉~~女人呐,這就是命啊~~”


    “你們就在這兒鹹吃蘿卜淡操心吧~~人家叔嫂過著滋潤著呢,巴不得這輩子就這樣了,等那老太婆去了,準不定就這麽好了…”


    “你這臭嘴就別在這兒說道了,那傻書呆要樣子沒樣子、要腦子沒腦子,平常見人連句話都說不利索,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了本書在路上搖頭晃腦,那次摔到河裏還是俺家男人把他撈上來的,這種男人給你你要啊?更別說那小寡婦了~~”


    “給俺俺為什麽不要,人家怎麽說都是年輕人,有勁兒著呢~~”


    “呸——”一把棉籽被丟在了那婆娘身上,“不要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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