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廈門的海灘上,老李婆子先是像個小孩兒那樣光著腳丫子撒開兩腿跑到疲竭,又爬在沙子裏撿貝殼,她攏起兩手在嘴上扯著嗓子吼叫了一陣,突然間跪在沙地上悄悄掉起淚來。

    這一路過來福建幾千裏地,老李婆子受的刺激太多了。

    蘇杭地區整個就是個秀氣,房子像畫裏畫的一樣水汪汪的,曲曲折折的小橋和流水,讓老李婆子想到了淒淒切切的林黛玉。那些女人跟東北的老娘們兒差別太大了,看看人家長得,水靈靈生來就是招人疼的模樣。

    在杭州,老李婆子買了幾塊奇怪的石頭裝在包裏,說拿迴家擺在櫃上看,兒子怎麽勸她這玩意兒太沉不要拿她也不聽。老李婆子嘴裏叼著桂花糕,也不管孩子們都在麵前,一會兒往老李嘴裏塞,一會兒又往老蔡婆子嘴裏塞。

    全家都來了,兒子、媳婦兒、親家、老姑娘,這是老李婆子全部的親人。她那個有些駝背的老頭子,背著老婆那幾塊沉甸甸的石頭,開心地走在她的身後。

    家鄉沒有海,隻是在電影電視裏見過,不管怎麽演出來,大海都是人們浪漫和輕鬆的地方。老李婆子在退潮的海邊,望著那一層層的海浪慢慢地湧過來又迴去,感覺自己真像這海灘上的一粒沙子。

    老李婆子突然很想拉著老李的手,像電影裏戀愛的男女那樣奔跑一次,她又突然想迴家和老李去看一次電影。

    多少年沒跑過、多少年沒看電影了呢?老李婆子想,真沒活夠哇!

    老李婆子和老李,辛苦地賣了十年魚,那些從大海裏來的凍魚死魚,成全了他們兩個人的半生之夢。而今天,他們站到了海的麵前,他們來到了那些魚的故鄉,老李婆子想,那些被她賣掉、被人們吃掉的魚也曾經有過這麽美麗的生命。魚在海裏遊的時候一定是非常自由、非常好看的,可惜人有人命魚有魚命,魚是被人吃的,而人,是吃魚的人。

    魚和魚長的樣子不相同,人和人的臉也不一樣,在這些不一樣的臉裏麵,為什麽魂牽夢縈的就是那麽幾張呢?不管多麽醜多麽老多麽難受,人一輩子惦記的,就是那幾張臉。老李婆子惦記的臉,此時都在她的眼前,和她一樣,陶醉在海風當中。

    老李婆子發現海很淺,她似乎能看到海底下的奇妙世界。那個世界有些像神話裏的樣子,生活在裏麵的魚和人都不會變老更不會死去,他們在那裏遊戲和追逐,無憂無慮,不冷也不餓。

    我的老大也在裏麵吧?老李婆子不再擔心了,早知道老大是在這個地方生活,她早就不必擔心了。家裏多冷啊!冬天在市場殺魚的時候,兩手鑽心一樣地疼著的時候,老李婆子絕對沒想到還會有這麽溫暖的冬天。

    去往鼓浪嶼是個下著小雨的早晨。雨很細,就那樣無聲地灑在肩膀上,不涼也不沉,老李買了幾把傘,可是老婆執意不肯去傘下。老李婆子喜歡被雨淋著,她挽起褲腿兒,讓鞋子踩著積水發出呱嗒、呱嗒的響聲。

    島上完全是安逸的去處,隻有一條條小巷四通八達地伸向更深遠的風景。那種簡單的渡輪四麵都是空敞的,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島上的幹淨房子和岸這邊的摩天高樓。島上的人家都是白牆紅瓦的歐式別墅,沒有商業的味道也沒有工業的味道,似乎那些房子裏的人們還都生活在悠閑的上個世紀。

    最讓老李他們吃驚的是,這個遊人如織的地方竟然能夠這樣安靜這樣祥和,賣食物和當地紀念品的小生意,也隻是隨便地擺放在各家各戶的門前。那些買賣的人都很隨意,喜歡看就可以一直看,想嚐就可以品嚐,討價還價也是輕輕地、從容地,完全不是他們想象的熱火朝天的買賣景象。人們把做生意當成一種茶餘飯後的消遣,眼睛裏完全沒有一心想賺錢的功利。家家戶戶別致的房屋,可以說明這裏的人們生活得多麽舒心和與世無爭,在遊人的腿腳下麵常常跑著這家或者那家的小狗小貓。

    老李和老婆幾乎同時聽到了美妙的琴聲,真的是從一家的窗戶裏傳來,那一瞬間,老李有些神情恍惚。彈琴的是什麽樣的人呢?白須飄然的老者、清秀白淨的女孩還是帥氣英俊的男子?窗外是參觀的人們,正用了好奇的眼睛在盯著他們的一切研究與欣賞,而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絲毫不會因為有人觀看而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仍然樂其樂、所其所。

    房子裏邊兒在優雅地彈琴,房子外邊兒一個老太太悠閑地坐在小竹凳子上,從容、安詳地向遊人介紹著她的椰子殼製品和她製作的茶葉蛋、粽子以及幾隻清晨趕海得到的小螃蟹。來來往往的人們在小雨裏,或者撐傘或者淋著,有些人的胸前還別著一小串兒發出香味兒的玉蘭花。

    老李拿起一串珍珠項鏈兒,往老婆眼前一比劃,老李婆子就哈哈大笑躲閃著推開,嘴裏叫著,老鬼頭子你幹嘛!你幾歲啦?我這樣的老婆子戴這個笑死人!嘴上說著,老李婆子卻望了望那一堆耳環啊、玉佩啊,老李不管那套,抓了幾個塞在兜裏。

    這就是活著啊!為自己活著,舒展地活著,對於自己對於他人,這樣活著都是快樂而無憾的。這樣和老婆孩子一塊兒不冷不餓地慢慢地走著、笑著,老李感覺自己也夠說了。

    想想家裏的生意,那些沒有日夜沒有喘息、拚命般的生意,老李感覺他的錢再有三輩子也掙不到人家這種境界。沒有遭不完的罪,卻有掙不完的錢哪!掙錢,本來是個樂趣,老李感覺自己的掙錢就是在掙命。人命在天,人怎麽也掙不過這個命。

    老天爺太偏心了,為什麽人家就能生在這樣沒有寒冷沒有爭搶的地方呢?可以成天看著大海、聽著濤聲,可以成天曬著太陽、守著家園,就那樣自然而然的活著,老李突然感覺到強烈的忌妒。

    老李拍了拍老婆的手,老李婆子迴頭看著他說,咱們來這邊買個房子,老了的時候搬來住怎麽樣?老李說,要來你來,我可是想迴家!老婆不高興了,是真心話嗎?老李說,當然!這裏的福建人說著閩南話我聽不懂,著急!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家裏再冷再窮那是咱的窩!

    老李婆子在鼓浪嶼上買了幾大包點心,返程的時候她悄悄把那些點心撒到了大海裏。老李婆子是給老大送的,也是給水裏的魚送的,她想,孩子啊魚啊,吃了我的糕點忘了我所做的錯事吧!

    那一晚在旅館裏,老李抱著老婆睡了。有幾年沒這樣溫存了呢?老李記不得了。老啦!早就沒有年輕時候的電力了,可是抱著熱乎乎的老婆,老李心裏覺得特別安全。

    老夫老妻的人互相之間牽著手,就好像是自己的左手牽著右手一樣自然和沒有感覺,可是如果某天一隻手牽不到另外一隻,那顆心該往哪放呢?

    天天收了魚市,迴到家吃口飯拾綴一會兒,這老腰酸得眼瞅就斷了,躺在炕上真是夢都不做天就亮。身上乏啊,總是覺著累,總是緩不過勁兒來,偶爾老李想把腳放在老婆肚皮上,老李婆子不是一腳踹一邊兒去就是翻身睡去、唿嚕連天。還是閑著好啊,閑情閑情,人忙的時候哪有空談情呢?五十來歲還不算太老吧?七老八十也是有個人抱著舒服啊!風風雨雨過了近三十年,老婆從自己的媳婦兒變成了自己的媽,老婆的胸膛就是最好的窩,老婆就是家。

    老李婆子在老李身邊兒睡著的時候,海浪總是一湧一湧地向她壓過來,在睡夢裏,她被大水給淹沒後,光著身子站在堆滿死魚的海灘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海灘、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魚。那些魚都是這輩子沒見過的奇怪樣子,那些魚都已經早死了、硬了、腐爛了。

    老李婆子呆看著這些令她束手無策的爛魚,魚刺紮著她的裸腳,老李婆子就拿把殺魚的刀一條一條開始收拾。然而,那些魚多極了,大大小小各形各色,剛剛拎在手上,就完全腐爛掉到腳背上。

    老李婆子感覺很惡心,她很想找個地方吐一場,可是無邊無際的死魚將她包圍著,她感覺力不從心地害怕。老李婆子問自己,難道我也是一條魚?我也快要死了?我也會爛成這樣一堆又臭又髒的東西嗎?她緊緊握著她的魚刀,用了血紅的眼睛瞪著那些不知屬於誰的魚們,一顆心髒似乎要從喉嚨裏噴出來。

    從廈門迴來後,老李發現老婆像個年輕小媳婦兒那樣學會了撒嬌,晚上動不動就往他懷裏鑽,使勁摟抱著他。

    老李想,還是旅遊好哇,看看這老婆子,走了一趟春心蕩漾了呢!

    他逗趣兒地問老婆,要是不去玩一把就拉倒了,你一定會後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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