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婆子瘋了。

    老李婆子的確是瘋了,她脫到半裸,全身被自己給抓撓得稀巴爛,露肉的地方全是血道子。她男人追來拿自己的黑藍布衫給她穿上,一會兒功夫就又扯成碎片。

    老李婆子在吃自己的衣服,她的小女兒鬼哭狼嚎撕扯在她身後,拖著她別往嘴裏吞咽身上扯下來的布片。

    瘋子對於人們的吸引力,遠遠大於電影院裏的立體電影,而且觀看是免費的、近距離的。盡管這種遊戲已經進行了大半年,每次老李婆子發瘋,孩子們都樂此不疲地追著看個沒完沒了。

    老李婆子剛開始的發瘋表現還不是現在這個樣。起初的時候老李婆子就是坐在家裏,長一聲短一聲地嚎哭,再後來她拿上錢買一大堆新衣服、新鞋子、新書包什麽的跑去前河邊燒。這些都幹完之後,她就開始了這樣滿街的奔跑和興奮的展示。

    老李整天的事情就是從一開始的勸說、哄騙,慢慢發展到追趕甚至揪著老婆的頭發拖著她迴家。

    被拖著迴了家的老李婆子披頭散發、滿臉髒汙,大小便都拉在褲襠裏,最後坐在地上嘿嘿傻笑。精疲力竭的老李也坐在炕沿上歇一會兒,喘口氣,有時候抽顆煙卷兒。

    抽完煙的老李突然間跳起來,翻身騎到老李婆子身上,摁住老婆給她扒光,接過女兒幫忙遞來的衣裳,爺倆兒個不分頭腚地給老李婆子套上,這一段的抓妻活動才算結束。

    穿上衣服的老李婆子忽然間就清醒過來,她理理頭發擦擦臉就走進廚房給孩子們做飯去了。表麵平靜的老李婆子幾乎每天都會把飯做糊、把鍋燒破,她的做飯完全就是另一種瘋狂的表現。她做她的,老李做老李的,反正兒子和女兒跟著爹吃飯,老李婆子的做飯隻不過是她消愁解悶的一種方法。

    老李婆子按照自己的套路做好了飯菜,端上桌子,家裏有四口人,她就擺出五套碗筷。老李婆子輕輕地、溫和地、自言自語地叫著,吃飯啦,兒子姑娘們過來吃飯吧!

    老李帶了兒子女兒端起碗來,自顧自地開始吃飯,誰也不說一句話,整個飯桌上隻有老李婆子一個人張張羅羅,說說唱唱。老李婆子一會兒給每隻碗夾菜,包括那隻沒有主人的碗裏,一會兒她又在嘮叨著孩子們的學習,告訴孩子們吃完飯都快些去寫作業。

    如果不是因為那隻空擺著沒有人吃的飯碗,這情景和一個正常的晚餐沒有什麽不同,老李婆子的表現也完全是個慈祥的母親,沒有任何不舒服。

    收拾完畢碗筷,兒子去看電視,女兒去寫作業,老李在院子裏劈柴禾,老李婆子就在燈下縫補一件大女兒的舊襯褲。這條襯褲女兒穿了兩年多,孩子長得快,早就顯得短了,可是那孩子仔細,總是讓她媽洗一洗補一補不肯穿新的。

    女兒有腎病,都十一了還常常尿到褲襠裏,為了這事不知道自己掉了多少眼淚。上課的時候憋不住,尿順著褲腿淌下來,前後的學生都在笑話,那孩子就悶著不吭聲兒,等放學人家都走完了,她才拖著冰涼的兩條濕腿往家迴。

    老李婆子心疼孩子,說幾條襯褲也不是換不過來,這條濕了你就穿別個。女兒說,都穿都尿上了就沒有新的了,那條新的還想留到過年時候穿。

    那孩子和老姑娘就是不一樣,妹妹都穿了新衣服,老大就是不舍得穿。不知道的以為老李兩口子偏心,老姑娘總是穿新的,其實買的時候都是一樣買,隻是老大的放在櫃裏節省著。

    老李婆子想快點把襯褲給老大補好,不然老大總是穿那條濕襯褲多難受啊!天冷了,出門就給風打透了,如果再穿濕褲子,當媽的心裏就完了啊!老李婆子穿了針引了線,針在頭發裏蹭了蹭,把手上的活兒舉拿到眼前想看個清楚。

    這一年老得也真快,頭發怎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四十還不到,頭發就全白了啊!老李婆子的眼神兒也越來越不濟,瞪著兩隻眼睛盯著針線,怎麽也弄不順那個線頭兒。她越是急就越是縫不好,這條襯褲縫縫補補半年多了還沒有弄好,老李婆子真是抓狂了。

    在院子裏幹活的老李聽到老婆一聲大叫,他立刻放下斧子奔迴屋裏,看到老李婆子發了狂,在拿針紮著自己的手背,左邊的一隻手已經血乎乎一片。老李喊一聲天哪,就衝上前去握住老婆的手腕子,奪下那根快要折斷的針丟在一邊。

    老李幽幽地說,行了,今天就到這吧,早點睡覺。

    老李婆子惱火地說,我沒用啊,這條襯褲我縫了很長時間也縫不好,老大等著穿呢!老李婆子嚶嚶地哭起來,兩隻手開始抓撓自己的頭發。

    老李喘著氣,老李婆子也喘著氣,兩個互相對望著。兒子關了電視,女兒關緊了房門。“久病床前無孝子”,老李婆子的這種犯病,兒子女兒都看多了看木了也看煩了。

    老李摸了摸老婆的肩膀,轉身出去抽煙。

    老李已經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老婆,老大死了,她已經不在了,可是老婆不相信,她就是要給死去的孩子做飯、縫衣服,還要和那孩子說話。

    老李在老婆麵前很少流淚了,其實他的眼淚在黑暗裏也早流幹了。這個家早就不像個家,玻璃老李用鐵鍬全敲碎了,不然突然犯病的老婆就會去砸玻璃往嘴裏送。蓋的行李和身上的衣服也早被老婆給扯巴爛了,在這個充滿酸臭味道的屋子裏,老李也早崩潰了。

    老李婆子叫一聲,她爸,你把老大的鞋墊掏出來放褥子下麵烘著,要不明天穿著又腳底下涼。

    老李抽了那雙新鞋裏麵的新鞋墊,放在褥子下麵,他幫老婆收起已經補得成了一塊硬石頭般的舊襯褲,撿了針紮到線軸上,他脫了鞋坐到雜亂的炕上,呆呆地望向老婆。

    老李婆子問,她爸,你看老大睡下了嗎?老李解著扣子點頭,嗯,睡得可好呢,可能白天累著了,早睡了。其實老李知道,老婆這一天也累壞了。

    老李下了班就騎車奔到學校門口,老李婆子正如想象中的模樣趴在學校早已經關閉的大門上,兩手抓著門上的鐵條,用了焦急和期待的眼睛望著已經空蕩蕩的操場。每天都是這樣,老婆每天來等孩子放學,老李下了班就得去學校接老婆迴家。

    放學的時候,學生們從大門湧出來,老李婆子就興奮非常,她手搭涼棚向裏麵張望,好像她那個身體不好的老大就走在這一群孩子的後麵。

    可是學生越走越少,連做值日的孩子都三三倆倆地迴家了,老李婆子就跑過去問人家,你看到我老大了嗎,我老大還沒放學嗎?起先還有好奇和淘氣的小孩兒過來逗她一逗,天長日久,還沒等頭發散亂的老李婆子開口,人家小孩子早就遠遠地跑掉了。

    此時老李婆子的白頭發就那樣飄舞在深秋的風裏,她拿了塊白麵饅頭,想看到老大就立刻把饅頭給女兒吃,可是她等得太久了,孩子還不出來。

    老李拉了老婆叫她迴家,老李婆子不肯迴,她說她一定要和老大一起迴家。拉拉扯扯中老李婆子就發了瘋,又叫又鬧又脫衣服,老李就隻能重複那樣的野蠻抓捕。

    說老大已經睡了,老婆安靜下來,她滿意地躺下身說,明天不是星期天吧?

    老李就勢抱著老婆的頭說,明天哪是星期天啊,明天孩子們還得上學。說著老李眼睛就熱了起來,她媽,咱們早點睡覺吧,孩子們還得起早上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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