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至,人現。


    如銀月華的傾瀉,勾勒了出一個麵容略顯張狂的男子。


    雖四十年未見,聲音也蒼老到有些陌生,但簡玉衍還是第一眼認出了眼前男子乃是他前半生的宿敵——黃九劍!


    “黃九劍!竟然是你!”


    簡玉衍完全清醒過來,猛地站起身子,雙眼迸射出兩道濃烈的殺意。


    身為【四品真意境】大儒,當場駁斥皇帝都不在話下,根本無需與人和氣,率性而為的他哪裏還會和黃九劍客氣。


    “黃九劍?”


    杜晏也是認出了黃九劍,驚地站起身子,也驚掉了頭上插戴著的一簇桃花。


    他隨即轉驚為怒,眉宇間凝聚出凜然殺氣,暴喝道:“好你個黃九劍,竟然還有膽子來!”


    黃九劍絲毫不懼兩人的殺意,略顯病白的臉上露出一個蔑視的笑容:“嘿嘿嘿,兩個隻會喝酒買醉的懦夫可沒資格對老子評頭論足。”


    “你敢再說一遍試試!”


    杜晏的脾氣可比簡玉衍差多了,被黃九劍這麽一詆毀,他便瞬間炸毛,一口【唇槍舌劍】吐出,於夜色下映出桃花的紅。


    黃九劍卻渾不在意。


    耗盡真元和力氣的他步履蹣跚,一步一步走至兩人麵前,隨後彎腰撿起地上一個還剩下一半酒的酒壇子,仰起脖子,咕噥咕噥一口喝了個幹淨。


    這還不盡興。


    他砸吧砸吧嘴,不客氣地問道:“這嘴都沒打濕呢,還有嗎?”


    杜晏收迴【唇槍舌劍】,冷哼道:“怎麽?知道不是老夫對手,所以想要和老夫拚酒?告訴你,不論修為還是酒力,老夫都比你強!”


    簡玉衍衣袖一拂,一招【無中生有】使出,從他儲放在麓山雜院的庫存裏搬來了三壇烈酒,冷冷說道:“就隻有三壇了。”


    “正好,一人一壇,喝完了再一分高下。”


    黃九劍隨手拿過一壇,揚起脖子就開始了豪飲。


    咕噥咕噥……


    喝得太快,酒水都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淌。


    不過他並未停下,繼續大口大口灌酒,直至將這五斤裝的烈酒喝幹。


    酒入愁腸。


    相思難斷。


    黃九劍將酒壇子隨手一扔,又用衣袖擦了擦嘴,笑道:“這酒是來自江南南宮氏的貢酒吧?不過可惜啊,和咱家諾哥兒釀造的一比,差得遠了呢。”


    簡玉衍對於這一點倒也沒生氣,他平常並不怎麽喝酒。他問道:“說吧,不好好呆在渝州,來長安做甚?”


    “因為老子不想和你們兩個書呆子一樣繼續做懦夫啊。”


    黃九劍的嘲諷技能似乎已經點到了滿級,隨便一句話,就能引得人家爆跳如雷。


    杜晏心態炸裂,怒目相視:“來來來,咱們過一場,看看誰才是懦夫!”


    簡玉衍壓著怒意,麵色鐵青。


    不過他到底還是細心了一些,發現了黃九劍的異樣,他目露震驚道:“你修為……散盡了?”


    “什麽?”


    杜晏大驚失色,立刻上下打量起黃九劍。這才注意到黃九劍渾身上下都是傷口,更有好幾處致命傷,而且看這傷勢明顯都是新傷,甚至有的還在滲血。


    黃九劍很光棍的坐在了地上,興許是烈酒下肚,讓他有些燥熱,便扯了扯殘破的衣襟,渾不在意地笑道:“哈哈,看來你倆沒有瞎嘛。不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老子這叫涅盤重生。”


    杜晏嘲諷道:“你這是涅盤涅到一般走火入魔了吧。”


    簡玉衍在黃九劍的傷口處聞到了略顯熟悉的氣息,神情複雜道:“你……去找過崔相了?”


    杜晏也是很快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道:“黃九劍,你真去挑戰崔相了?這傷都是崔相留下的?”


    黃九劍澹然頷首:“那老不死的還是有點厲害啊。”


    杜晏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崔相可是三品大儒!


    這個黃九劍,確實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啊,不過沒死在崔相手裏,應該是崔相留情了。


    也是。


    崔相雖恨黃九劍拐走了雲雲,但說到底,倆人確實是拜過天地,木已成舟啊。崔相哪怕再不爽,也得捏著鼻子認下這個女婿啊!


    不過。


    一碼歸一碼。


    他雖佩服黃九劍敢以蚍蜉之力去撼大樹,但依然對黃九劍非常的不爽。


    他冷嘲熱諷道:“你個老小子,在江南窩囊了四十年,老夫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敢踏足長安了呢。結果倒好,一來就自不量力地去找找崔相比鬥。也虧得崔相手下留情,不然老夫也隻能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捏著鼻子為你收屍了。”


    儒士的口舌之利那是公認的,但黃九劍絲毫不落下風。


    他咧嘴笑道:“所以說老夫就是比你們倆個強,老夫敢拚命,皇帝都能拉下馬來!實話告訴你倆,老夫雖敗,但也斬落了崔無悔的【唇槍舌劍】!而你們呢,一個窩在麓山教書,實乃縮頭烏龜。另一個甚至跑去了江南睢陽書院,雲雲最後選擇我,絕對是正確的!”


    浮世三千,黃九劍覺得足以自傲的有三件事。


    第一,和崔雲雲相識相知相愛,他願一輩子守著她,生死不棄。第二,和武林盟主楊無敵比鬥過,真的隻輸了一招!第三,斷了崔無悔的【唇槍舌劍】!


    “老而不死是為賊也!黃九劍,若非看你一朝修為散盡,今日定把你打趴下!”


    “哈哈哈!”黃九劍瘋狂大笑,“四十年前,你們一個狀元,一個榜眼,加在一起都不是老子對手。四十年後,老夫修為散盡又如何?依然鄙視你倆!”


    “激將法對老夫沒用。”


    杜晏當然不會用【唇槍舌劍】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他心生憐憫,歎道,“收起你的小把戲吧,半隻腳都入土的人了,小心笑死你!”


    當年的黃九劍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從簡玉衍和杜晏這兩個最出色的儒道學士手中搶走了崔雲雲。而今的他,修為散盡,看著有些可憐。


    簡玉衍惋惜道:“好了,酒也喝了,笑也笑了,這裏不歡迎你,你迴渝州吧。”


    黃九劍走到衣冠塚前,伸手撫摸著石碑上的刻字,眸光堅定道:“這可是雲雲的衣冠塚,我來此拜祭她,天經地義,誰也說不了閑話,哪怕崔無悔也沒資格。”


    杜晏吹胡子瞪眼道:“這是我和老簡一起立的,你何來的天經地義?”


    黃九劍一副看傻子的模樣看著杜晏:“我和雲雲是拜過堂的夫妻,她是我娘子,我是他夫君,自然天經地義。”


    杜晏哪能受得了這般刺激,憤怒不已:“胡說!你那是帶著她私奔,未有媒妁之言,更無父母之命!”


    黃九劍暢快大笑:“哈哈,老子明白了,你在嫉妒我!”


    “好了好了,都過去四十年了,還有什麽好爭的。”


    簡玉衍搖頭歎道。


    其實他也很納悶,這個老匹夫雖是劍宗棄徒,和武夫也扯不上關係,可為何一舉一動,都這般粗魯?


    也不知當年雲雲到底看上這老匹夫哪一點。


    李諾如果在場的話,一定會知道原因。


    簡玉衍和杜晏,在後世就相當於清華北大最頂級高材生,而黃九劍就是那種對乖乖女有致命的吸引力的壞男孩。


    論泡妞手段,自然是黃九劍棋高一著啊。


    說到爭鬥,杜晏傷感道:“情蠱之毒,端是厲害。我和老簡鬥了四十年了,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黃九劍眼中閃過一絲精芒:“如果我說能解此蠱毒,讓雲雲蘇醒……”


    “果真!”


    簡玉衍和杜晏異口同聲,激動地一人一手,將黃九劍的胳膊緊緊按住。


    黃九劍呲牙咧嘴:“疼疼疼,老子還是傷員呢!”


    兩人趕緊收手,但眸光則直直盯著黃九劍。


    黃九劍被盯得渾身發毛,苦笑道:“是有辦法,不過很難很難。”


    “所以,是真有機會!”


    簡玉衍眼前一亮。


    他們為何爭鬥四十年?


    還不就是為了尋求那一絲希望?


    雖然這個希望是那麽的渺茫。


    杜晏緊緊握拳,堅定道:“不管有多難,哪怕付出老夫的性命,老夫也願意!”


    黃九劍點點頭,他知道其實這兩人對雲雲的感情並不比他少,不然能爭鬥四十年,每夜讓自己心如刀割,以此為養料飼養那隻可惡的情蠱蟲?


    這可是連藥王穀和鬼醫門都束手無策的病症。


    這種情蠱毒極為詭異,讓崔雲雲陷入了一種假死狀態,而情蠱會不斷吞噬崔雲雲身上的情絲,讓原本深愛她的男子慢慢地忘記她,不再愛她,那她就會徹底死去,直至被情蠱吞噬殆盡。


    簡玉衍和杜晏四十年來爭鬥不止,就是為了不忘記崔雲雲,他們要用自身對崔雲雲的情絲來喂養“情蠱”,讓“情蠱”不傷害崔雲雲。


    “天機道二品逆命師,逆天改命,可解情蠱!”


    黃九劍迴道。


    聽到這話,杜晏瞬間泄氣:“廢話連篇!占星台上那位倒是【二品逆命師】,可我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曉,陛下出麵都不好使,甚至連我們山長的麵子都不給。”


    黃九劍道:“那就培養一個【二品逆命師】!”


    杜晏怒道:“你在逗我?真以為天機道體係是地上的阿貓阿狗,隨便就能抓著?”


    簡玉衍神色凝重道:“秦家那個秦扶蘇倒是天機道【五品陣法師】,但離二品差遠了。”


    “我在渝州遇見一個女子,極有可能是天機道傳人。依老夫推測,她至少也是四品。”


    黃九劍說道。


    簡玉衍搖頭道:“離二品還隔著兩個境界呢,先不說她願不願意幫忙,待她踏足二品境,我估計咱們都以化為白骨了。”


    黃九劍還是有信心的,他道:“你們可是手眼通天的四品大儒,不如去找找看,有什麽可以增加天機道修行速度的寶貝吧。”


    簡玉衍點頭:“死馬當活馬醫吧,等迴去後,我去翻閱翻閱古籍。”


    杜晏轉問道:“那你呢?打算留在長安還是迴渝州?”


    “如果那個小家夥願意收留我的話,我就留在長安吧。”


    說到李諾,黃九劍臉色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杜晏好奇問道:“誰?”


    黃九劍笑嗬嗬道:“你們也認識,而且應該很熟才對。”


    簡玉衍滿臉詫異:“你剛才說的諾哥兒?難道是……李子安?”


    黃九劍傲然挺胸:“嘿嘿,說起來,老夫才是子安的第一個老師,你倆都要靠邊站。”


    杜晏大怒:“胡扯!你連《春秋》、《左傳》都沒學過,還敢在我們儒門學士麵前得瑟?”


    “我又沒說教他習文段字,我教他練武不行嗎?”


    黃九劍反駁道。


    簡玉衍和杜晏麵麵相覷,無言以對了……


    突然間。


    兩人齊齊轉頭,眸光落在了遠處的石徑上。


    今日怎這般熱鬧?


    來了一個黃九劍還嫌少,竟又來了一個?


    沙沙沙。


    夜風吹來,樹影婆娑。


    月華又勾出了一妙曼女子的幽幽倩影。


    若是換作話本裏的人物,那麽此時出現的女子不是幽魂倩女就是嫵媚妖女。


    不過這裏是現實。而且,在大儒麵前,哪個妖女敢作祟?嫌命長了不是?


    “見過黃叔,見過兩位先生,奴家這廂有禮了。”


    女子不卑不亢行了個萬福,聲音如能治愈心傷情傷的百靈鳥。


    “箐雨姑娘?你怎來此?”


    黃九劍大驚。


    “黃叔,子安和我說你要去挑戰崔相,那麽大的事情,奴家當然一直關注著。後來一想到你說過的桃花村,算算時間,你肯定會來,所以奴家也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你真的在。”


    葉箐雨走近三人跟前。


    月色下,清晰映照出一張傾城傾國的容顏。


    人麵桃花相映紅。


    不過如是。


    哪怕是早已過了視女人如粉紅骷髏年紀的兩位大儒,此時也是深深動容。


    李諾在渝州娶了一個外鄉女子,還是從嶺南來的,這事兒還是簡玉衍以前的學生、現任的嶺南梅關守備任天行用文鶴飛書告訴他的。


    今日算是第一次正式相見。


    身為李諾的恩師,簡玉衍欣慰笑道:“子安倒是好福氣啊。”


    黃九劍嗬嗬笑道:“兩位,這便是我剛才和你們說的那個天機道傳承者。”


    兩人瞬間大驚!


    葉箐雨則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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