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書友取名好麻煩的再次打賞!)


    當莫元看不上鍾矩,而要跟鍾氏兄弟的老大鍾規比賽時,著實把陳成雷得不輕,也讓莫炎、莫動汗顏。


    因為隻要對他倆稍有了解的都知道,弟弟鍾矩比哥哥鍾規還要強上不少。


    莫元無知的選擇就好像揀了芝麻丟了西瓜的小猴子一樣,又蠢又可愛。


    但是和莫元搞不清楚鍾氏兄弟的狀態一樣,鍾氏兄弟同樣拿不準莫元這位“有口皆碑”的“比興大師”的成色,也就不計較他這種無理的行為。


    鍾氏兄弟交流一會兒後,鍾規站出來道:“那就由我來領教閣下的高招吧!”


    詩中元尊莫元同學,見自己一上陣就逼出了對方的最強者,洋洋得意,高興無比,還向莫炎等人使眼色呢:


    看到沒有,在元哥我的帶領下,咱們莫氏兄弟不但擊退了敵人的“第七次圍剿”,現在我還吹響了向敵人反擊的號角!


    牛吧!


    陳成心想,讓這小子跟鍾規過過招也好,鍾規畢竟是兩兄弟中遜色一點的那位,對比不至於那麽鮮明。


    而且他也想看看鍾氏兄弟即興發揮的水平如何。


    “你是客人,你出題!”莫元倨傲之後,還算給點麵子。


    鍾矩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大哥:“既然閣下擅長‘比興’,用什麽為題又有什麽區別?”


    莫元一愣,不知道對方這話什麽意思。


    鍾矩的意思是:


    反正你寫什麽都無所謂,最後都要用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嘛。


    寫什麽不重要,關鍵是你聯想的過程。


    就拿“焦仲卿和劉蘭芝”舉例,原詩《孔雀東南飛》的第一句“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就是典型。


    這故事裏有孔雀嗎?


    沒有。


    跟孔雀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那作者寫這種無關主體的句子幹嘛?


    他就是以孔雀向南飛去,卻不願失偶分離興起,來象征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恩愛依戀,為全詩定下了一種纏綿悱惻的情調。


    使得讀者還沒有看到故事,就已經知道了這大概是一個什麽基調的故事,這樣那些害怕“虐心”的讀者就等於看到了“高能預警”,可以棄坑了。


    既然孔雀在這詩裏不起到實質作用,隻烘托氣氛,那麽完全就可以把其他同樣無關緊要的句子穿插到詩的各處,烘托不同的氣氛。


    劉蘭芝和焦仲卿情色和諧,啊不,琴瑟和諧的時候,就可以插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以河洲上和鳴的鳥興起,表明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


    當縣令的公子要強娶劉蘭芝時,焦仲卿就可以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那流氓放開我老婆!讓我來!


    劉蘭芝也可以說: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


    縣令公子就好像是一隻“鳩”,“桑葚”隻是可有可無的;能吃的玩意那麽多,幹嘛就要盯上我這顆“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半老徐娘呢!


    大家一會兒孔雀,一會兒關雎,一會兒碩鼠,一會兒桑葚,反正無所謂,主人公還是那個主人公,這些動植物全是用來烘托氣氛,表達情感的。


    到最後,隻要大結局還是女的“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男的“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雙雙斃命,那就沒有任何影響嘛!


    陳成:“……”


    聽到鍾規的“妙論”,陳成還真是頗有些受啟發的樣子。


    原本那些句子,都用在各自不同的名篇中,含義都被限製住了,好像不那麽用就不行,一下子就造成了很多思維定式。


    就好像說到梅花就一定是“傲骨淩霜”,說到牡丹就一定“富貴雍容”一樣。


    以至於薑大衛老師,啊不,蔣大為老師唱響《牡丹之歌》時說:


    啊牡丹,啊牡丹,


    哪知道你曾曆盡貧寒——


    聽起來還感覺十分違和。


    這都是思維定式啊!


    “鍾矩兄高論了!”陳成感慨道,衝著鍾矩一挑大拇哥道。


    莫元皺著眉頭,看看陳成,又看看鍾規鍾矩,不悅道:“所以這一輪的題目到底是什麽啊?”


    陳成:“……”


    鍾氏兄弟:“……”


    “隨便你寫什麽。”鍾規道。


    “隨便算什麽題目?”


    “就是你想寫什麽就寫什麽。”


    “那我就不知道要寫什麽。”


    “我不是說了麽,隻要你有想表達的思想,寫什麽都可以。”


    就好像“東南枝之戀”,不管是孔雀,雎鳩,碩鼠,桑葚,隻要你想,都可以編到裏麵。


    “我沒有想表達的東西。”


    鍾氏兄弟:“……”


    陳成心說這小子怎麽這麽二愣子勁頭呢!


    把你剛剛拉起來的觀感一下子就降低了下去。


    看起來就沒有任何的智慧嘛!


    “這目之所及都可以寫嘛!”陳成感歎:“你看這蘭花,開得多好。”


    “蘭花寫過太多遍了,沒意思,不想寫。”


    “……”陳成幹笑兩聲:“你族叔家的梨樹,也可以寫嘛。”


    “那個也被莫炎寫爛了,更沒意思。”莫元有些不滿地看著陳成道:“陳兄弟是不是覺得我隻能寫植物啊?”


    陳成:“……”這小子怎麽就說不通呢?


    人家鍾規的意思就是你隨便寫個題目,展示你高超的“比興”手法就行了,到底還要再說多少遍呢?


    “豬也可以寫,我看你這幾天吃得挺歡。”


    “陳兄弟是譏諷我是豬嗎?”


    “……”我特麽看一頭豬都比你小子機靈……


    “你就以‘無題’為標題,寫一首詩吧!”


    “無題那就是沒有題目,沒有題目我怎麽寫呢?”


    陳成:“……”


    我服了你了……


    經過陳成和莫元的對話,鍾氏兄弟也發現了,莫元這小子好像腦子是不大聰明的樣子……


    但你也說不準,有的認死理的人,詩還寫得特別精彩呢!


    ……


    在這種“無主題”創作的氛圍下,顯然鍾規是很擅長此道的人,不多時就拿出一首詩來:


    卻憐花暑暍,買露汲寒濺。


    高韻孤雲迥,澄懷眾月懸。


    擇林俱卜築,避蝶欲移廛。


    鬆下芝相侶,飄然意可仙。


    寫完之後,陳成盛讚了一聲,認為寫得神妙。


    卻被身邊的莫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挑刺道:


    “他這完全不合理啊!”


    陳成眼睛觀察著鍾氏兄弟,也沒有動怒,皮笑肉不笑問:“哪裏不合理呢?”


    “就說他這‘孤雲’吧,”莫元道:“我看到的雲彩,總是一團一團的,何曾隻有一朵孤雲呢?不合理!不合理!”


    陳成忍不住翻白眼:“大哥,它願意跟誰呆一塊兒,就跟誰呆一塊兒,願意獨處,就獨處!幹你吊事!李太白有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陸遊有詩‘倚闌莫怪多時立,為愛孤雲盡日閑’,都不合理囉?”


    “……”莫元撓撓頭:“陸遊是誰?”他還不至於跟莫塵一樣,不知道李白。


    “那就是這個‘眾月’不合理!”莫元言之鑿鑿道:“隻有‘眾星捧月’,一個月亮!哪有一堆月亮的道理!這就好比是一隻茶壺,會配很多茶杯!但你會用很多茶壺,去配一個杯子嗎?”


    陳成:“……”這小子還挺有思辨能力!


    但問題是,人家單純用來比喻自己“澄淨平定的胸懷”啊!


    “‘擇林’與‘避蝶’也是相矛盾的!“


    “鬆下的靈芝,也與前文並無實質聯係!”


    “不通!不通!太不通啦!”


    陳成已經拿這小子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就你這樣,還比興大師呢!


    隨便一說,他們就完全把你的水平評估一個底朝天了!


    莫元的實際水平,也還停留在“這朵花有幾個瓣”“什麽顏色”“好看不好看”的階段。


    什麽情懷,什麽節操,在他看來都是狗屁。


    假如讓他評價張九齡丞相的“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他肯定也要說東拉西扯,不知所謂。


    可是事實上,這就是你自己都引以為豪的“比興”啊!


    他並沒有要把一個實際的東西比喻成另一個實際的東西給你看,他就是要用他描述的動植物或者情景傳遞給你此刻他的想法!


    “就好像他的‘鬆下芝相侶’,難道真的是鬆樹下靈芝們在做朋友嗎?不是的!”陳成實在不知道該怎樣開啟這家夥的榆木腦袋:“他就是想表達他這種親近自然,愛好自然,與大自然交朋友的平靜心態啊!”


    “我都說得這麽明白了,你該懂了吧?”陳成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那麽猙獰。


    “不懂。”莫元很誠實道。


    “不懂就算了。”陳成無力地擺擺手道,也不指望你能現學現賣:“你還是繼續寫完你的詩吧!”


    “可是——”莫元愁眉不展:


    你說的這些玩意我不但不懂,反而把我原本清晰的思路給攪混亂了!


    我徹底不知道該怎麽寫了!


    陳成:“……”


    好家夥,最後你寫不出來你還要怪我了!


    “抱歉啊,我耽誤大家一會兒時間。”陳成向鍾氏兄弟抱歉,把莫元拉到一邊,最後一次嚐試拯救這個榆木腦袋。


    “你說你上次迴去看了《詩經》,真看了嗎?”


    “真看了呀!”莫元有些弱弱的。


    他也似乎從陳成的語氣中察覺出他的實力並非原本估計的那樣。


    “那為什麽你知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是比興,換一種說法就不知道了呢?”陳成很抓狂。


    “哦。”


    “那我現在給你吟誦一首詩,你給聽聽。”陳成想著還是要舉例說明。


    “哦哦,好。”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懂嗎?”陳成念起李商隱的《無題》道。


    “懂啊,”莫元眨著眼睛:“見麵的機會真是難得,分別時更是難舍難分,況且又兼東風將收的暮春天氣,百花殘謝,更加使人傷感。”


    “好,很好。”看來李商隱的詩也不像大家說得那麽晦澀,還是很通俗的嘛!陳成接著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兩句懂嗎?”


    “也好懂啊!”莫元有點懷疑陳成的用意了:“春蠶結繭到死時絲才吐完,蠟燭要燃盡成灰時像淚一樣的蠟油才能滴幹——有什麽難懂的?”


    “那你覺得這兩句有問題嗎?”


    “沒什麽問題啊!”


    陳成:“……”


    “ok。”陳成比劃著:“那請問你,春蠶和蠟燭,和‘相見很難’有什麽關係?”


    莫元:“……”


    詩中主宰困惑了!


    是啊!


    毫無聯係!


    這不就是瞎寫嗎?


    可如果是瞎寫的,那幹嘛陳兄弟要拿出來詢問我的看法呢,難搞啊……


    ……


    李商隱的“無題”詩,可以說非常有名。這類詩作並非成於一時一地,多數內容或因不便明言,或因難用一個恰當的題目表現,所以命為“無題”。


    其中有的可能別有寄寓,也可能以李商隱本人的經曆以為依托,即便不少學者對此進行考索,但還是莫衷一是。


    這很容易讓人覺得他就是瞎寫——


    就比如《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別看名為“錦瑟”,但並非詠物,不過是按古詩的慣例以篇首二字為題,後文更是和錦瑟毫無關聯。


    看到廣為傳頌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時,讀者都懵了!


    這特麽到底寫得是啥跟啥——


    可又無法不承認,這其中的意境,美妙得很。


    於是就在這種稀裏糊塗的情況,這首《無題》和其他李商隱的《無題》一起被萬人傳頌。


    雖然一千年過去,大家還是不知道他說的“此情可待”是個啥。


    但迴到“春蠶到死”的這一首無題上,比起“此情可待”啊,“身無彩鳳”啊,還是容易理解了很多。


    起碼大家一直都可以把它當成是“愛情詩”來看嘛!


    開頭兩句,寫愛情的不幸遭遇和抒情主人公的心境:由於受到某種力量的阻隔,一對情人已經難以相會,分離的痛苦使她不堪忍受。


    三、四句,就是用兩種毫不相關的東西來表達主人公這種“別亦難”的感情,並不是實指——


    “春蠶到死絲方盡”中的“絲”字與“思”諧音,自己對於對方的思念,如同春蠶吐絲,到死方休。“蠟炬成灰”同理,自己的痛苦,無盡無休,仿佛蠟淚直到蠟燭燒成了灰方始流盡一樣。


    這些感情,好象在無窮地循環,難以求其端緒;又仿佛組成一個多麵的立體,光從一個角度是不能見其全貌的。


    這麽複雜的情感描述,本來是很難傳達的——可李商隱隻用兩個看起來“毫無聯係”的情景描繪,就圓滿地表現出來了。


    這,就是比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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