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要覺得《莊子》中這種愚鈍固執的老農民就代表了中國人不思進取、拒絕科學進步的精神內核。


    事實上,這位抱甕老人的的思想流傳到兩千年後的德國時,一位卓越的量子力學物理學家推崇備至: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睿智的人!他深深啟發了我!


    以後多次在講演中提到這段,後來還把這段論述寫進了他的專著《當代物理學的自然圖象》中,並獲得諾貝爾物理獎。


    再之後,**德國權傾四海,許多偉大物理學家被迫離開了心愛的物理研究所,離開歐洲,流亡各地。唯獨此君毅然留下來,並被**德國委以重任,負責領導研製原子彈的技術工作。


    沒錯,此君正是量子力學的創始人之一——沃納·海森堡!


    時間再往後推數十年,墨西哥州一位落魄的高中化學老師,因為身患絕症無力治療,毅然走向“breakingbad”違法犯罪之路(美國南方的俚語,指一個人離開主道,走進狹窄小路的意思)。


    他用自己的偶像名字作為自己的化名,用“海森堡”這個名字來代表他那“致命藍色”的純度。


    這個化學老師,被中國劇迷唿為:老白。(絕命毒師男主)


    在往後,某位可能十分熟悉《教父》《絕命毒師》《風騷律師》等西方落後文化的中國脫口秀演員,從腐朽的資本主義陰暗麵中學到了及時享樂、癲狂至死的負麵資產,於是在今天,這位脫口秀大王涉嫌xd被抓了……


    梳理這複雜的曆史脈絡,也就是說,如果不是莊子閑的沒事寫這故事,不啟發海森堡,不被老白視為偶像,不讓自以為時尚的青年隨之效仿——那可能他就不會被抓,還能繼續奉獻出毫無邏輯但就是扯淡好笑的段子。


    嗯,這套邏輯,果然是處處漏洞,狗屁不通啊……


    陳成抽了抽嘴角,從浮想聯翩中迴過神來,原諒他的思維總是這般跳躍。坦率地說,那位脫口秀演員雖然聒噪,但以前他還是蠻喜歡的,尤其是他那個“班集體no”的《教父》爛梗……


    “而第二句的‘息機’典故,用的更是巧妙!”金曉客誇讚完戴譽的“抱甕”典故之後,安若素也不安分,趕忙把另一隻臭腳也給捧上:“息機者,息滅機心也!《楞嚴經》上說:‘息機歸寂然,諸幻成無性’,此之謂——”


    “嘶——”陳成一聽到《楞嚴經》,條件反射地感覺到有些牙疼,忍不住捂住了腮幫子。


    原以為嶺南文化水平不高,自己來這裏就是技術扶貧,傳播中原文明來的,萬沒想到——


    廣西的同胞們聊起佛經那是頭頭是道!


    每次都聽的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要和他們比詩的話,一個兩個三個都這麽來,那我還是盡早投降歸家吧……


    “唔——陳兄弟怎麽了?”安若素正要對《楞嚴經》展開長篇大論,並細細闡述佛家息滅機心與莊子道家的技術哲學思想之間的同與不同,看到陳成似乎突發身體不適,就停了下來,關切了一下。


    “噢噢,沒什麽,安兄高論我正聽著呢!繼續,繼續!”陳成放下手掌,衝著安若素揮動道。


    “那就好!”安若素點點頭,繼續興致勃勃道:“前賢駱觀光(即駱賓王)《上司列太常伯啟》有言:投竿垂餌,晦名跡於渭濱;抱甕灌園,絕機心於漢渚……”


    陳成眼看著這家夥把主題越扯越遠,唏噓不已。總的來說,雖然在作詩這一環節他已經逐漸混進了“主流後浪團體”,可是每次談到這些高雅的文藝話題,他仍然覺得自己和土著們有隔閡。


    本質上小陳我不是個高雅的人,與詩詞歌賦比起來,可能還是屎尿屁的脫口秀段子更適合我的調調……


    哪怕有些就是膈著胳肢窩硬要你笑的……


    可相比起來,你脫口秀說得再好,離開鑽石上了王者,那也還是一介凡夫俗子;


    真把詩寫好了,在大唐你甚至可以當宰相……


    如此“不公”的世道下,不得不逼著陳某我放棄自己的喜好,逼良為娼,踏上一條並不屬於我的道路呀!


    半玩票半職業非主流少年詩人陳十一郎這樣想到。


    那邊“複聯”的幾個人已經把戴譽的“村居詩”推舉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又是妙用前人典故,又是疊詞的細膩使用,又談頷聯中“淨”字和“空”字的煉字妙用……


    陳成深深懷疑,這幫人要擱在後世,肯定和看了《大話西遊》,就直唿周星馳是後現代解構主義大師的人——是同一撥後浪。


    但是你也不得不說,三人成虎,原本陳成也不覺得戴譽這首詩有多麽出彩,可經由金曉客、安若素、泰倫三人的輪番轟炸,“本詩十點絕妙你絕對想不到”,越發覺得戴譽的詩似乎有那麽點可取之處來。


    反觀鄧鐸那邊,雖然詩的觀感也不錯,可是無人吹捧,就讓人下意識覺得遜色了不少。連帶著吃瓜群眾的七少年都有些天平失衡了。


    “陳兄弟對這兩首佳作有什麽看法嗎?”複聯的幾位正式成員都發言完畢,泰倫也沒有忘了臨時工陳成,讓他也表表態。語氣著重在“佳作”上,當然泰倫不會認為兩首都是佳作,他的意思是陳成也和他們一樣,捧一捧戴譽的這首佳作。


    因為大家都已經看到,複聯很有希望在這一輪迎來勝利的契機,拿下這麽久麵對鄧鐸的第一場勝利!


    眾人力捧戴譽這是來之前既定的策略,眼下隻需陳成再添一把火,哪怕鄧鐸口中再不服,可“大眾”的一致意見也能讓他屈服。


    “我來講?”陳成還在想著脫口秀和詩之前矛盾的事呢,讓他也來捧臭腳,有些為難。


    我擅長的是挑別人的毛病,而不是像王昌齡大叔那樣,發掘隱藏的優點的啊!


    而且,什麽用典,煉字,融情於景,情景交融,借古諷今,壯誌難酬,《莊子》《楞嚴經》……


    都特麽讓你們說遍了!


    那我還說個屁啊!


    “那個,那個……”陳成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處入手,局促得就好像麵對古詩文賞析的考生。


    會做菜的好廚子可不是說一定就能當美食評論家呀……


    “我有一點疑慮,”陳成直接舍了戴譽的詩,看向鄧鐸的大作:“鄧鐸兄詩中的‘十載身閑琴與書’作何解?”


    你讓我硬要尬吹別人的作品,我不擅長,那我還是做我擅長的,雞蛋裏挑骨頭吧!


    “看鄧兄的模樣,”陳成上下打量著:“未到弱冠年華——卻‘閑’了十年。這……著實令我感到費解。”


    一開始泰倫幾個見陳成不安既定方針走,沒執行“眾人拾柴”戰略,還有些微詞,可轉瞬一見,他去挑毛病了,也行!


    反正隻要能戰勝對手,無論是抬高自己,還是削弱敵人,都是正確的做法!


    鄧鐸看著自己的詩,沉吟了一會兒:“唔,從現在起,往迴減個十年的話,我尚且是幼稚頑童……”


    眾人見他詩裏犯了毛病,都喜上眉梢,心中暗爽陳成這毛病挑得好。


    其實,像鄧鐸詩中這種“一……十……”的對仗用法,都是詩人通常慣用的套路,在內容還沒有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形式。以致於張開就來的時候,忽略了其中的內容能否自洽,這和後世流行歌曲作詞人強行為了押韻,寫很多莫名其妙句子。


    阿杜“我應該在車裏不應該在車底”、馬頔“你在南方的豔陽裏大雪紛飛,我在北方的寒冷裏四季如春”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從鄧鐸的這首詩裏看,他主要用心的地方都在首聯、頷聯,“有山同默賃人廬,伴鶴齊飛清隱居”十分見功力,到了頸聯怕隻是隨意拚湊了一句,用了大路貨的固定格式來表示村居的悠閑,卻沒有細細去考慮所舉例證的合理性了。


    “哎呀,鄧老兄謹慎見長,唯獨這次犯了如此明顯的疏漏,著實不該呀!”泰倫見鄧鐸講不清楚的樣子,不由得大樂,故作惋惜道。


    成了!


    這次複聯旗開得勝,終於得償夙願!


    戴譽寫詩要記七成功勞,我三人為他搖旗呐喊,記兩成功勞,姓陳的精神小夥挑刺有功,也有他的一成!


    就在泰倫準備蓋棺論定,論斷第三輪的勝負的時候,鄧鐸卻微微一笑,高聲吟誦道:“十載身閑琴與書——並無任何錯謬啊!”


    “強詞奪理!”泰倫搖頭笑道:“你自己也說了,十年之前,你還是幼稚頑童……”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


    可都是從六一兒童節過來的,誰不知道誰?


    個個都是撒著尿,和著泥的小可愛,誰理會閑不閑啊!


    鄧鐸笑得更開心了:“十年前我是小孩不假,可問題是——我這詩,並沒有說寫的是我自己啊!”


    “不是你?”泰倫幾個人一起發愣,想想也是,大家隻是覺得鄧鐸客居山塘村,才下意識覺得“有山同默賃人廬,伴鶴齊飛清隱居”便是他自況。


    可的確沒有明說主人公是他自己啊!


    “你怎麽說都行囉,”泰倫叫道:“那你且說,寫的是誰?”


    敢說是一位想象中的無名高人,死無對證的話,那我們可不接受你這戲弄!


    “我自然不會信口開河。”鄧鐸笑道:“伴鶴齊飛,你們未免也太抬舉我了。事實上這位前輩高人,上麵你們已經提到過了。”


    “嗯?”眾人陷入迴憶,陳成也抬頭望了望天。


    哪位?


    莊子與抱甕叟?


    量子物理學海森堡?


    殺人如麻高中化學老師“老白”沃爾特?


    脫口秀大王、把黑板擦得烏漆嘛黑的卡姆?


    嗯,肯定不會是這些人。


    見自己賣的關子難倒了眾人,鄧鐸又笑了,手指向安若素,吟道:“投竿垂餌,晦名跡於渭濱;抱甕灌園,絕機心於漢渚。”


    安若素一愣:“駱,駱賓王?”


    鄧鐸點點頭:“不錯!”


    陳成下意識又去看了一眼鄧鐸的詩,既沒有“曲項向天歌”,也沒有“試看今日之域中”,你說寫的駱賓王便是駱賓王?


    鄧鐸道:“昔年則天皇後嗣聖之時,徐敬業兵敗被殺,駱賓王下落不明……”


    安若素點點頭,他是有研究的,鄧鐸可別想跟自己打馬虎眼:“或說被亂軍所殺,或說遁入了空門,或說流寓江湖,隱居山林。”


    “不錯!”鄧鐸負手而立,朗聲吟誦道:“


    十載依修竹,今秋始一辭。


    琴書與俱載,風月故長隨!”


    詩風高古,浩氣驚人,細細咀嚼,唇齒生香——這可不是在座的眾人如今能寫出的作品!


    “此詩,便是傳說中駱賓王流寓江湖時所作!”鄧鐸眨眨眼:“我不過是化用了前賢的舊句。”


    “荒唐!”安若素連連搖頭,不安定了:“駱觀光詩文,我是讀得很熟的,哪有此篇!”


    不光他,連陳成也想直言這首根本不是駱賓王的詩句!


    這首詩分明是南宋趙蕃的《徙居祖印寺》啊!


    我靠!


    見了鬼了!


    大唐開元嶺西的鄧鐸,怎麽會知道南宋江西的趙蕃的詩!


    陳成一頓愕然。


    不過他沒開口,泰倫等人已經紛紛指責鄧鐸信口開河,有意誆騙。


    “有書為證嘛!”鄧鐸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樣子:“岐王詩榜開元二十四年第七期,明明白白記載此詩,署名駱賓王!你們不信,且去翻就是了!”


    “誰會去翻那麽老的詩榜……”泰倫幾人嘀咕著,不過看鄧鐸如此信誓旦旦的樣子,恐怕是真的。


    陳成此時卻已經忍不住啞然失笑了:


    搞了半天,不是鄧鐸穿越了,還是自己搞的鬼!


    前麵說過,陳成在兩京的時候,正是瘋狂抄詩剽竊的黃金時期,問題是,有的詩並不適合他來抄,因為不符合他當時的經曆與語境。比如這首趙蕃的“十載依修竹,今秋始一辭”便是。


    往前數十年,好歹還有鄧鐸這個小孩;從陳成那時候往前數十年,可連人影都沒有啊!


    那怎麽辦?


    隻能偽托,說是別人寫的。


    也不用細想,像這種詩,大家都覺得挺好,就推給駱賓王唄!


    反正他下落不明,誰也說不清楚!


    沒成想,自己當年順口胡說的東西,流傳到民間,來到鄧鐸這些小年輕的耳中,就被奉為圭臬了!


    小陳我,實在是誤人子弟啊!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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