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貞。”柳察躬像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一家人都困惑不解看著他,陳成的大腦則是飛速旋轉,考慮著老嶽父要說些什麽。


    這話是出自周易明夷六五爻辭,字麵的意思就是:殷紂王的哥哥箕子到東方鄰國去避難,這是吉利的占問。


    莫名其妙地來這麽一句,是想說明什麽?


    以前易經對於小陳來說,就是公園裏給人算命的老大爺坑蒙拐騙時拿出來糊弄人的東西,所知道的無非是“飛龍在天”“潛龍勿用”“亢龍有悔”“見龍在田”這些像是“降龍十八掌”上的招式名稱。


    可是,來到大唐之後,無論易經多麽佶屈聱牙,多少還是要涉獵一點的。


    周易或易經,相傳係周文王姬昌所作,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卦和爻各有說明,作為占卜之用。


    自孔子讚易以後,周易被儒門奉為儒門聖典,六經之首,樂經失傳之後,易經也是“五經”重中之重,考科舉明經,易經是必修科目吧?


    除此之外,它又是道家的經典,易經講道,而對於道講得最早、最係統的便是道家鼻祖老子他抓住了易經無的精神,在此基礎上發展了無為的道家哲學,可以說,老子是真正領悟了易經的少數人之一。以老子在大唐的至高無上地位,易經自然也被道家奉為經典。


    小陳知道自己國學基礎薄弱,大部分東西都是似懂非懂,和人交談不幾下就露餡,在房陵的時候也是狠狠地惡補了一下儒道兩家的經典。


    可偏偏作為兩家並重的易經,因為沒有名師叫道,每次都是看得雲裏霧裏,不知所雲。


    嶽父大人上來就直擊自己薄弱之處,豈不是神童小陳即將出醜?


    趕緊把自己僅有的那點淺薄知識組織一下:


    這一卦,坤上離下,坤為地,離為日,日在地下。


    夷是什麽?夷為平地,傷也,滅也。


    明呢?


    顯露。


    明夷,就是顯露出受到損傷的光明的意思。


    這意思是……


    箕子失明了?是個瞎子?


    好像封神榜上也沒有說這一段吧……


    小陳胡思亂想著,嶽父大人也悶聲不語了一陣,開口道:“帝辛手下名臣輩出,為何箕子獨列於易象?”


    小陳一呆:


    原來這個字念“雞”啊,我一直讀“奇”呢……


    慶幸嶽父大人先示範了正確讀音,使得小陳不至於出醜了。


    忐忑的心也放下來一些,嶽父大人問的是,紂王手下那麽多能人,為毛易經上就專門提了他,而且評價還不錯的樣子。


    這一下子就把之前那個“玄學”問題,轉化成了“曆史學”問題。


    談玄小陳是沒那個能耐的,但你要說曆史,尤其是武王伐紂的曆史


    聊這個,那我可不困了啊!


    畢竟小陳我哪吒傳奇封神演義愛子情深忠義乾坤哪吒魔童降世……可都不是白看的啊!


    什麽“黃飛虎勇闖五關”“比幹被害剖心肝”“萬仙陣三教大戰”……


    小陳我都是如數家珍呀!


    這麽想著,臉上就不禁露出豬哥的邪笑,惹得柳繪一臉好奇地盯著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陳成迴過神來,暗罵嶽父大人肯定不是要跟他聊封神榜來的,何況真實的曆史哪有什麽黃飛虎啊,五彩神牛啊,萬仙陣啥的。


    定了定神,小陳恭敬答道:“在紂王在位的時候,大道背棄,倒行逆施,上天的震怒不能引起人們警戒,聖人的教誨毫不起作用。有的賢臣,像比幹這樣拚死進諫,把己身的生死置之度外,犧牲生命以便維護國運,心都被挖去了確實是忠義無雙的表現,隻是家族畢竟還是要延續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因此箕子不去這樣做。”


    柳察躬聽他說“留得青山”之語,不由得微微一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不誓死進諫,又明知紂王不是明主,那就棄暗投明,另投新朝唄?早投降,說不定還能獲得一個好的待遇。紂王的兄長微子啟就是這麽做的,被封於商朝的舊都商丘,建立宋國,周朝也特準其用天子禮樂奉商朝宗祀,與周為客。還被尊為“三恪”之一委身歸降,從來保存自己宗廟的奉祀,按道理也是一種曲線救國的手段……”


    前麵說得柳察躬都聚精會神地在聽,可當他聽到了陳成“別出心裁”的“曲線救國”這一奇葩詞語,著實沒忍住,撲哧笑了一下,可很快就隱沒了。


    陳成自顧自道:“隻是這樣呢,是能使利益最大化,可是主動參與滅亡自己的國家,良心不會痛嘛?何況昔日你的那些方國怎麽看你?臣子怎麽看你?宗親怎麽看你?都知道你是這種貪生怕死的德性,一旦跪下去,再想站起來可就難了!”


    這還真不是危言聳聽,古代也有地獄黑,春秋時代,宋國就是最容易被受到嘲笑的國家,小陳映像中,小時候看寓言故事,什麽“丁公鑿井”,“守株待兔”,“掩耳盜鈴”,不用說,一查國籍,全是宋國人!


    孟子、韓非子是“地域黑”宋國的好手,連本身就是宋國人的莊子也經常黑自己的國家,反正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宋國人傻,好像宋國人的智商天生低人一等似的。


    當然楚國和早期的秦國也一樣容易被別人黑,但是楚國和秦國處於中原之外,在中原諸侯的眼裏,那是蠻夷人住的地方,被看不起也就罷了,但是宋國是中原大國啊,準用天子禮樂啊!為毛還總是被別人編笑話時針對?


    就是小陳說的,在商周易代的時候,當了二五仔,先天就是夾縫求生,委曲求全的存在,戰敗之國,實力又弱小,所以宋國人很自卑,常常以“亡國之遺”自稱。


    後來“蠢豬式仁義道德”的宋襄公滿口打仗時的“優良傳統”,行得正坐得端,要等到對方擺好陣勢;不傷害受傷的敵人;不攻打頭發花白的老人


    未嚐不是企圖用這些正能量,來彌補自微子啟以來的屈辱,結果正等著楚國渡河之後擺好陣勢互砍呢,被不按套路出牌的楚軍一箭射中大腿後死去。


    所以,迴顧曆史的話,哪怕當時人認為微子啟的“曲線救國”起到了保存宗廟的作用,可事實上他的後代都是被人嘲笑的傀儡。


    這樣的宗廟,延續下來又有什麽意思?


    那箕子怎麽做的呢?


    他早早就對微子說過:“殷商如果滅亡了,我不會作新王朝的臣仆。“不願作周的順民,周武王來請也不肯再出山,怕武王再次來請,乘武王走後,迅速率領弟子與遺老故舊一大批人,匆匆離開箕山向東方而去,開辟了一條“偉大航線”,最後建立了“箕子朝鮮”。


    箕子朝鮮的曆史延續千餘年,直到西漢被燕國人衛滿所滅,建立了衛滿朝鮮。可以說是朝鮮半島文明開化之始。


    不過後來韓國“去中國化”,捕風說影偽造了一個“檀君朝鮮”,反而對有可靠史料的“箕子朝鮮”絕口不提,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嶽父大人的史學功底比小陳深厚得多,這些東西完全不需要贅述,小陳直接一針見血道:“因此他便保持自己清醒的頭腦,適應混亂的世道;隱藏自己的見解和主張,在囚犯奴隸中受屈辱;雖然卑微不得意,但也不肯亂來;雖然頹廢失落,但忠心不熄滅。故而在易經中說:箕子之明夷!”


    這好象晚上太陽被地球遮掩,把光明藏起來,等到白天地球繞過太陽,為保證天在東方得以再顯光明一樣!


    不過雖然跟嶽父大人能把哲學問題探討得很深,可是這“地心說”“日心說”乃至天體運行規律,是對方壓根不可能理解的,說出來有點太嚇人,還是不要跟他說了。


    小陳發覺自己竟然順利地把這一整套鬼話都給順下來了,不由得有些自鳴得意,我真是一個天才哈哈哈哈……


    老嶽父雖然提出了問題,可是實際上問題就在他先前的題麵中,為什麽箕子牛叉,就因為你說的這什麽“明夷”,否則你也不會拿這個問題考我。


    無論說什麽,隻管往你這兩個字上靠就完事了,哇哢哢……


    柳察躬對於小陳的這套論斷不置可否,微微笑道:“如此看來,箕子是更在比幹、微子之上的聖人囉?”


    這不廢話麽!不是這樣的話,舉他倆這例子幹嘛!


    陳成一臉嚴肅,感情瞬間迸發一樣:“那是自然!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難,二曰法授聖,三曰化及民。箕子行其道,立於世,跑到朝鮮,推行道義來訓化民俗,使德行不再鄙陋,人民不再疏遠,殷朝宗廟得以延續之餘,使外夷也變為華夏了!所有這些崇高的品德,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難道還不夠偉大嗎?”


    陳成字字鏗鏘,說的是抑揚頓挫,不容置喙,心知嶽父心中,肯定是推崇這一位仁兄的做派,既然你欣賞他,那我便十倍、百倍地更推崇他總不至於犯錯吧?


    可話都說完了,並沒有得到嶽父大人的肯定。


    他依然那副不置可的樣子。


    這使得陳成不由得有些懷疑:難道我賭錯了?他更加認同的實則是比幹的“魚死網破”?抑或是微子的“曲線救國”?


    那我把他倆都狠狠批判一番,可真要讓嶽父大人掛不下臉麵了……


    心氣不足,不住地瞟他,柳繪也沒搞懂陳成激情澎湃地胡說八道了半天,究竟說了些啥,看看父親,又看看陳十一郎,撓撓頭。


    “哈哈哈哈!”柳察躬冷不丁地放聲大笑:“好小子!有長進!”


    拍拍塵土站起來,笑道:“我昔年說你才高而理短,有韻而無料,幾年過去,你總算是讀了不少書,思辨長進了不少,甚慰吾心,甚得我意啊!”


    柳繪一聽老父親口中全是褒揚的話,而且非常符合他心意的樣子,竟然誇獎的並不是她,可她的心裏還是莫名美滋滋的,又為陳十一郎能通過嚴苛父親的考核而感到開心和自豪。


    陳成也被嶽父大人的一驚一乍嚇得不輕,摸摸額頭,已經全是汗水。


    為啥小陳對於嶽父柳察躬一直都有畏懼感,就是因為這位夫子十分較真任性,一絲不苟。


    誇獎小陳“天與之摛翰振藻”的是他,到處幫小陳吹噓詩才、揚名於世的是他,可是,專門挑小陳的毛病,認為小陳的詩才氣夠高了,但經常“無理無據”,音韻巧妙了,可是內裏並沒有什麽真材實料,以至於挨了他不少的批評。


    你要說他這些批評意見懇切吧?


    也是事實。


    小陳的確是一個不學無術,沒咋鑽研儒家經典、道家經典的欺世盜名之徒。


    可是他的文藝理論,小陳是大大不服的。


    無理?


    寫詩又不是作文,“無理”才妙呢!


    無理而妙,即表麵說出來的是反話、錯話,實際表達的卻是深層意義的正話、對話,你看中唐詩人李益的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這是一首閨怨詩,以白描手法描摹出少婦的口吻和心聲。前兩句在平實無華的敘述中談出自己的人生悲苦。後兩句陡然翻轉,傳神地表達出這位少婦的怨情:潮漲潮落尚然有信,後悔當初不如嫁給弄潮之人即船夫。


    又比如金昌緒的這首: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少婦想作個好夢,飛到遼西邊遠之地與從軍的丈夫相會,於是先排除環境的幹擾,把枝頭黃鶯打跑了恐怕鶯啼會擾亂春夢抒寫了少婦的閨怨,但牽怒於黃鶯,卻是沒有道理的。詩好就好在把少婦天真、執著又帶著幾分單純幼稚的性格點染的活靈活現,使人感到其人如在目前。


    之前小陳曾經抄襲過李白的“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也是相同的道理。


    嶽父大人就是太較真,所以他的文章可以寫得有理有據,可是寫起詩來,就不那麽在行;


    小陳的老父親陳兼更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明明是進士出身,當年的詩才連岐王都讚賞有加,可就是因為經曆了太過的波折,在宦海起起伏伏,失去了少年時天真爛漫,越發務實起來。寫的詩反而越來越沒有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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