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二十四年,八月初五日,皇帝李隆基的生日。


    “今天神武皇帝‘千秋節’宴,陳家二郎也會去嗎?”


    芳齡六歲的柳繪小娘子,正被老娘強迫著在銅鏡前梳妝,但小姑娘的心思並不這上麵:


    “阿母呀,我問你呢,陳家二郎——”


    “哎呀呀,還要再問多少遍呢?”尹氏又好氣又好笑:“會去的,肯定會去的!今個兒是‘聖人’生辰,大酺天下,能到聖人的禦前宴飲可是莫大榮耀哩!誰不想去?如果不是你陳家叔父現在正在封丘任上,離洛陽不遠,還沒有到洛陽祝賀聖人千秋之喜的資格呢!”


    柳繪小娘子口中的“陳家二郎”,是大唐河南道、汴州封丘縣縣丞陳兼的二兒子陳成。


    也不知道這陳兼是哪門子的運氣,生這孩子十分了得,半歲就能識得“之、無、操”三個字,七個月就能說話,三歲誦六甲,五歲觀百家,七歲得到一本奇書,看完寫出來的大賦能和漢代司馬相如相媲美,長得還跟易烊千璽,啊不,潘安宋玉似的一副模樣,以“神童”聞名鄉裏。


    去年二月的時候,皇帝在洛陽賜宴新任命的縣官,同樣作為大唐低級別官僚的柳父察躬便與陳二郎的老爸陳兼相識,二人一見如故,結為莫逆。偶然一次,柳父看到陳家二子的詩文,大吃一驚說:“此等文章怎麽可能出自稚童之手?豈天與之摛翰振藻也?!”當即斷定這小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軟磨硬泡著要與陳兼結為兒女親家,陳兼當然樂見其成啦。


    當時人注重門閥,士族隻與士族聯姻,看不上寒門子弟,“河東柳氏”和“潁川陳氏”都是名門望族,祖上那些大官、名士的名單列出來都能嚇死人,兩家在本朝都出過宰相,陳兼、陳成更是南朝皇帝陳霸先之後,“鳳子龍孫”,隻是到了柳察躬和陳兼這一代,兩家都已家道中落,風光不再,這卻更加使同病相憐的二人惺惺相惜,感同身受了。


    結親一事或許是兩個無聊的老爸一時戲言,畢竟孩子年齡都還小,不急一時,但當玩笑話傳到柳繪小娘子耳中,大人們往往又喜歡用這些事逗小朋友玩,不諳世事的小妮子當了真,時常纏著老娘詢問她那“未婚夫婿”陳家老二的信息,惹得老娘苦笑不得。


    小姑娘又想親眼看看對方是什麽模樣,卻一直沒有機會。


    今夜可算等到了!


    從阿母口中得到確切迴複,小姑娘很開心。


    可很快,她就高興不起來了——自己細長秀氣的眉毛被老娘塗得越來越寬闊,到最後簡直成了兩團黑漆!


    臉蛋也被塗成紅彤彤的兩坨!


    鏡子中原本精致可愛的小姑娘變得越來越奇怪,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愛美的柳小娘子的小嘴不由得越來越扁,老大不高興!


    畫成這樣能叫美嘛?大唐朝的女人們都是怎麽想的呀!


    難看至斯!


    她卻不知道這套眉形在開元年間非常流行,喚作“闊山眉”。


    “別亂動呀!”老娘按住她細肖的肩頭,盯著此前給女兒梳好、高聳於發頂的一對丫髻打量(所謂的“哪吒頭”是也)——看是不是剛剛好對稱,嘴上道:“晚上隨娘出門可要懂禮、知節,咱娘兒倆可不能出一點差錯,損傷到我們‘河東柳氏’的清名呀!”拔了拔高女兒的發髻,更順眼了,卻仍嫌女兒的眉頭不夠寬、不夠“時尚”,又用力持眉筆掃了掃——掃得小姑娘嘴嘟得更高了!


    她心想:父親大人也就一介縣令,聖人底下有那麽多大官兒呢,誰會注意我們倆呀!


    隻要能看到陳家二郎,不就夠了?


    ……


    神都洛陽紫微城正門,五鳳樓下——聖人的大宴在這裏進行。


    虛歲52歲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禦極天下已經是第25個年頭了。


    現在他仍然是活著的“聖人”,自然不會用到廟號“玄宗”或諡號“明皇”。


    18歲的楊玉環此時還是他兒子壽王李瑁的妃子,自然也不是“楊貴妃”。


    聖人如今最喜歡的女人是壽王李瑁的老娘武惠妃,也就是後來所謂的“楊貴妃”的親“婆婆”。


    作為宴席之地,五鳳樓高大巍峨,洛陽城的各處都遙遙可見,樓有兩重宮觀,上麵的叫做“紫微觀”,連闕聳天,上幹青雲!高達一百二十尺!(足有36米高,如今故宮的午門也就35米這樣)


    簷牙高啄,綺麗壯觀,天上宮闕,也不過如此了!


    這是前朝隋煬帝營建東都時所修,那時叫“則天門”,奢華程度令隋煬帝的表哥、唐高祖李淵也咋舌:表弟這混小子,也太浪費,太奢靡了啊!


    咱大唐朝可不能這樣!


    所以他當了皇帝後選擇……


    將這裏一把火燒掉……


    (以後又重建好了,再經當今皇帝李隆基的奶奶武曌修整,重新恢複昔日壯觀景象。正因為這位老奶奶每次出入洛陽皇宮都要過這“則天門”,所以大家都叫她“武則天”。)


    當柳繪小娘子隨老娘來到五鳳樓下時,那裏早已人頭攢動,擁堵不堪——


    洛陽的百姓們爭相擠在“警戒線”外,等待一睹聖人與娘娘(武惠妃)的風采。


    柳繪和老娘好不容易才通過密集的人群,卻看到前方一整隊金吾衛,手持白梃肅然而立,與人群中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


    百姓們在“鴻溝”這一頭,大官兒和他們的家眷就在那一頭了。


    話說大唐有東西二京,除了武則天時期定都洛陽,都是西京長安為主,東都洛陽為輔,聖人每隔幾年,間或駕臨洛陽,一旦舉行“大酺”、歌舞表演,即便五鳳樓足夠高大,樓下“五鳳樓廣場”足夠開闊,可洛陽是“超級一線城市”,幾十萬居民,都來看熱鬧,仍然“使不開場麵”。去年二月聖人也在五鳳樓賜宴,圍觀的群眾都擠瘋了,差點發生大麵積踩踏事件,皇上都很頭疼,最後高力士公公舉薦了一個能人,河南縣丞嚴安之,嚴安之到了之後繞著樓下場地畫了一道線說:“越線者打死!”嚇得洛陽老百姓再也不敢越界。


    哪怕不是第一次見皇宮,但看到宮室的壯麗,人群如潮水,現場盔甲嶙嶙的金吾衛攜帶著的肅然殺氣,柳繪小姑娘也不由得感覺壓力山大,緊緊拉著阿母的衣襟,唿吸也不敢大喘氣。


    老百姓不敢越界,作為大唐基層公務員家屬的柳家母女還是可以更進一步的,在查驗她倆的文證後,金吾衛便放二人過了線,引得身後群眾一陣羨慕。


    官與民,畢竟還是不同呀!


    起碼他們看晚會的時候可以坐前排呢!


    時間還早,樓上聖人與貴妃娘娘也還沒到,各縣來的鼓樂手們卻已經開始了“樂隊的盛夏”,現場奏起“今天是個好日子”“好運來”之類的喜氣洋洋的歌曲。(實際應為《龍池樂》、《功成慶善樂》、《秦王破陣樂》這些。)


    在現場侍者的引領下,柳繪和阿母到了“警戒線”邊的一塊區域暫且安置——別看“河東柳氏”諾大威名聽著嚇人,實際上即便可以在皇帝的生日宴上忝得席位,想都別想肯定是末席啦。


    末席就末席咯!


    比沒有位置的小老百姓還是要強的,聽著喜氣洋洋的音樂,小姑娘也不那麽緊張了。


    而且呢,陳家二郎的老爹官職也低,席位好不到哪去。


    那麽——


    “陳家二郎現在在哪呢?”柳繪小娘子東看看,西望望,也不知道他現在來了沒有。


    於此同時,陳成陳二郎一襲白衫,劍眉星目,唇若塗朱,負手而立,仰視著麵前高大的城樓,思緒萬千!


    後世說起宮殿的奢靡壯麗,最極限的恐怕就是秦始皇的阿房宮和隋煬帝的東都了吧?盛唐的大明宮和明清故宮似乎都要靠後一點點。(當然傳說是傳說,不一定能當真。)


    陳成慨然一歎:神都之名,果不欺我!


    “啊——”陳二郎輕輕一揚手——


    身邊皮膚挺黑的伴讀小書童江森見狀,知道這是二公子每次要吟詩的起手式,連忙傾下身子,取出裝備、一手紙一手筆,準備第一時間記錄下公子的好詞佳句!


    “啊——”陳成猛一仰頭:“啊——啊嚏!”


    打了一個響破天的噴嚏!


    引得周遭金吾衛都紛紛側目!


    陳成十分尷尬,揉了揉發癢的鼻子:“是誰?誰在念叨我?”


    “……”書童頗為無語:“我還以為公子又要寫什麽好詩呢!”聽旁人說二公子可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要不然哪能那麽容易就寫出數不盡的詩來!


    “誰說沒有?”陳成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聽好了!給我記!”


    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前方五鳳樓120米綿延的長度,一本正經道:


    “遠看城牆齒鋸鋸,近看城牆鋸鋸齒!”


    江森:“……”這特麽算什麽詩……


    陳成瞪他一眼:“急什麽?這不還有兩句嘛!若把城牆倒過來——”


    “怎麽樣?!”江森還有些許期待。


    陳成神氣活現,又把手背到了身後:“上邊不鋸——下麵鋸!”


    “……”江森差點把筆扔了:“爺——你還是直接殺了我吧!”大唐朝笑死了人,可沒有螞蟻花唄來繼承……


    陳成放聲大笑:“開個玩笑,不要那麽介意嘛!吟詩而已,有什麽難的?讓我寫,別說一首詩,便是立即作一萬首也不是難事!”


    “今日,你且看我怎樣在聖人禦前顯眼!”


    “一場潑天也似的富貴,正等著我哩!”


    陳成說完,雙手像兩株海草般地左右搖擺,腳步像吃了撒尿牛丸般銷魂妖嬈,手舞足蹈地通過了前方金吾衛的警戒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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