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才三十二歲,正是青春健壯的年紀,連感冒都很少得的他,這一病竟就是重症不治。


    三個月嗬!他隻剩三個月時間,對這數字一時覺得模糊,沒有太確切的概念。


    進一步深想,三個月能做什麽?


    三個月應夠他再接兩筆室內設計案,進度趕一點的話,或許能從繪妥設計圓到參與施工裝潢完成,他能再添兩間掛上他名字的設計住宅。


    三個月,足夠他將打拚多年的公司做結束,讓旗下設計師有時間另一主,並將他所擁有的動產、不動產清算妥,全贈予在美國的父母。


    他也許能去美國度長假,利用這三個月陪陪移居那裏的父母,讓一年見不到他一兩次麵的父母,每天能看他看到厭煩。


    但他要如何向膝下僅有一子的父母告知,他們唯一的兒子將不久人世?


    三個月……他想見她。


    忽地,腦中閃過這念頭,在生命的最後期限,他其實最想見的人,內心隱隱一直存著的牽絆,竟是她!


    這念頭一萌生,譚勁便湧起強烈衝動想見葉佳欣一麵,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他對她的情感仍定義在家人妹妹上,分開未聯絡這些年,他無端常對她心生懷念,卻從沒想打探她的去向,也許因她後來對他冷淡,心裏還生著悶氣,隻能任彼此就此形同陌路。


    他於是掏出手機,按下一組數年未撥打卻也沒刪除的號碼,內心不由得緊張,想著開口該說的第一句話。


    沒料到那頭傳來空號的語音宣告,表示這組手機號碼已停用。


    驀地,他心頭一沉,隻能將手機擱放一旁。


    躺在病床上,他一夜難眠,翌日決定向其他人打聽她的下落。


    譚勁費了一番功夫,花了一個月時間才終於得知葉佳欣的確切去處。


    沒想到要找她會這麽難,他原以為她跟幾個男同事多少有些聯絡,或至少保留e-mail可通信。


    可她當初離開,就與同事斷了往來,隻曾在離職那年的聖誕節以手寫卡片寄給幾個男同事,卻獨獨漏了他,那令他心生計較與不滿,之後刻意不再提起她。


    雖說與她認識多年,他自以為視她如親人手足般,但慚愧的是他完全不清楚她的交友圈,不清楚她有什麽交情要好的朋友。


    他不惜去了趟台南她外婆老家,雖隻曾在大學去過一次送上社團集資的奠儀費,他仍記得那住址,然而房子雖在,早已易主,他沒能問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


    他不死心,轉而找到她大學畢業那屆的畢業紀念冊,一一撥打她的同班同學,


    探問她的消息,記不得他打了多少通失敗電話,終於找上與她有聯絡的同學。


    她不是如當年所言迴台南老家生活,反倒在高雄工作定居,因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葉佳欣的去處,譚勁不想隔著電話遠距離問候,決定親自去見她一麵。


    也許,這樣突如其來大老遠跑去找她,她未必會欣喜見他,但這段時間一直查不到她下落,他想見她的慾望更深,無論如何也要親眼見見她,哪怕隻是暗中看一眼都行。


    他對自己積極尋她且心心念念想見她的行為無法理解,不確定見了她之後要做什麽,隻清楚她是他在迴顧人生過往時,唯一一位令他無法抹滅淡忘的女性。


    似乎,若沒能在離世前見她最後一麵,確認她過得很好,他內心會存著遺憾。


    譚勁隔著一條街,看到對麵那間家庭餐館,透過透明玻璃看見葉佳欣的身影——她在門口櫃台前朝離開的客人綻出一如他記憶中親切的溫暖笑靨。


    刹那間,他心口強烈一跳,情緒激動莫名。


    他抬起腿便要跨過街道,急著見她。


    忽地,胃部一陣抽扯,灼燒般的劇烈疼痛令他幾乎站不住,隻能撐靠向停在路旁的房車,略彎下身,一手緊壓胃部。


    自被宣告癌末後,他放棄多餘的治療,沒幾日他隻要進食就嘔吐,因體力不支不得不再度就醫。


    醫師一再委婉建議他住安寧病房,他果斷拒絕,寧可往返醫院打點滴,也不要剩餘人生被關在病房裏。


    當他被診斷癌末幾日後,便決定先向同仁坦承病症,並著手辦理公司結束營業事宜。


    一起工作數年的夥伴對他的身體狀況憂心忡忡,紛紛打聽各種偏方要他嚐試,他隻是謝絕大家好意,甚至要他們無需到他住處探病,希望平靜地度過剩餘生命。


    至於父母那邊,他幾經掙紮,遲遲沒勇氣向他們告知,心想拖延幾日再做打算。


    或者,待他完成最後心願,見了她後,便會飛往美國跟父母度過他的餘生。


    當他覺得胃部抽疼稍緩和些,盡管手心冒汗,一陣虛弱,他仍用力吸兩口氣,再度舉步欲上前。


    一抬眸,見那方約離三、四步距離的玻璃門被推開。


    他心口重跳了下,以為就要和出門的她撞個正著,不料她是轉臉迎向從左方而來的一男人及一小男孩。


    「媽咪,我迴來了!」小男孩開開心心地奔向她。前一刻,他已透過側麵玻璃窗,向人在裏麵的媽媽揮揮小手打招唿。


    「進去洗手,洗完手才能吃焦糖布丁。」葉佳欣揉揉兒子的頭,柔聲叮嚀。轉而對跟在兒子身後的男人道:「謝謝,還麻煩你去接他。」


    「沒什麽,而且順路。」男人微微一笑,隨即和她一起進入餐館。


    她沒看見相隔幾步距離的譚勁,因她始終沒將視線看向這邊,而譚勁怔在原地,難以再前進一步或開口喚她。


    他沒料到,她已結婚,甚至孩子看來都有三歲多了!


    他好不容易問到與她有聯絡的女同學,對方告知她人在高雄市一間家庭式餐館當櫃台會計已有三、四年,並未提及她已婚有小孩,或許是因他沒問及她的婚姻狀況。


    其實,她結婚生子也沒什麽好意外,她感覺就是個居家女性,十足的賢妻良母型。


    隻是她結婚卻沒向他告知,吝於請他喝杯喜酒,教他不免又生計較,也覺有些難過。


    他和她的關係究竟是因什麽緣故,決裂至此?


    他搖頭輕歎,轉身走迴對街,步履沉重遲緩,往路口而去,隨即招攬計程車前往高鐵車站便要返迴台北。


    花了那麽多時間好不容易找到她去處,卻在最後一刻裹足不前。


    看見她生活美滿,他似乎沒必要多打擾,萬一讓她丈夫誤解,豈不替她帶來麻煩。


    雖僅匆匆一瞥,那男人看來很溫和,想必對她和孩子很好,他該為她婚姻幸福感到高興安慰。


    但為何他心口泛起一抹酸,不僅羨慕那男人,竟還升起一抹嫉妒感?!


    譚勁學長,這早餐給你,我多買的。


    你都不吃蔬菜,連水果也懶得吃,這樣不行啦!要不,我每天打柳橙汁給你,補充一點維生素才健康。


    他耳畔清楚迴蕩她過去說的話,一句句反複響起。


    以前覺得她嘮嘮叨叨很羅唆,連他母親都不曾那麽幹涉他的飲食習慣,現在迴想竟是格外懷念,心口湧起酸意傷感。


    學長,今天天氣好,我直接幫你把棉被拿去曬太陽,沒送洗衣店烘洗。


    那是他開始偶爾要她去他住處替他拿衣物或棉被到附近洗衣店清洗的事,她逕自替他做決定,還為收棉被不嫌麻煩地一個下午返往他住處兩趟。


    他記得,那晚蓋的棉被,有暖暖的、自然的陽光味。


    那是他幾乎沒聞過的氣味,即使小時候,家裏棉被也都是送洗的,隻有洗衣店烘過的清潔劑香氣。


    在那之後,隻要天氣好,她常主動替他曬棉被。


    此刻,車行到達高鐵車站,他離開計程車,置身在陽光下,不禁抬頭迎視光線。


    春末傍晚五點多,南台灣的太陽仍高照著,天依然燦亮,但陽光並不強,溫暖合宜的熱度,教他想起她為他曬過的棉被的味道,想起她的味道。


    她給他的感覺,原來像一道溫暖的、向晚的陽光。


    那麽自然舒爽,令他習慣她的存在,也忘了該多加珍惜。


    直到這一刹,見到她已有家庭、孩子,他心中湧起對另一男人強烈的妒意,才驚覺原來自己對她的感情不單純。


    他其實喜歡她,卻遲鈍地一再定義隻是友情和親情。


    他清楚記得她身上那一股怡人的淡雅氣味,她發稍間存有的如花果般淡淡甜香。


    他一直懷疑他也許曾抱過她。


    數年前醉酒的那一夜,他醒來後懷疑春夢是真實,卻因她否認而沒再追究詳實。


    然而他心裏始終隱隱藏著疑慮,在那夜過後,竟是不由自主一再對她心生慾念。


    那慾念曾令他困擾自責,即使後來交新女友,他對她的感覺仍與過去不相同,卻因她對他逐漸變得疏離,他更難追問什麽,隻能將那份猜疑存放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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